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当大炮射击的时候,不用侦察也知道敌人没有逃跑,敌人是强大的;当大炮射击的时候,可以想象出敌人的兵力和轰隆炮声的威力成比例增长。在那里,在森林和山冈后面,好像有着那样一些地面上的威严群体——一个师,一个军。

可是也没有这样大的群体。那里可能只有两个满员的营和一个遭受损失的营,他们工兵的锹镐正在挖掘一条条战壕。

但是,大炮不应该打得糊里糊涂,而应该向精确的目标发射。不让炮弹偏离目标。要把大炮布置好,不论是冒出的烟雾,发出的火光,还是在阳光的烤晒下,在落日的余晖下,在夜晚的昏暗中,都能加以操纵。

斯梅斯洛夫斯基和臼炮团团长那儿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这也是涅奇沃洛多夫所期待的,他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天生的指挥官。如果一个指挥官有着天赋的才能,那么他指挥的军事战役一多半是要成功的。他不仅仅是一个勇敢的指挥官,在部队受到损失的情况下,他也会是冷静的,能保存自己的力量。人们也只信任这样的人,他指挥部队进攻时,他的部队知道这是决定性的时刻,是无可回避的。涅奇沃洛多夫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天生的或者几乎是天生的指挥官。这给了他以力量,在17岁时自愿地离开了军事学校,选择了服现役的道路,从而,不比他的那些在温室里成长的同龄人更晚地晋升了少校军衔,一下子就开始进总参谋部学院深造,25岁时在这所学院毕业,不仅各科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因为在军事科学上的杰出成绩而得到破格提升。

今天,他们三个人幸运地走在一起了,上帝把科萨切夫斯基给带来了,他们以其可怜的一小批人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罗特弗利斯车站附近的狭小的阵地上阻止了那么庞大的、不断增加的、发射密集炮火的敌军的进攻。

起先,在7点钟时,德国人在短暂的炮火射击之后从北面发动进攻,不是布成散兵线而是列队前进,由于白天的胜利他们认为胜利在握。

但是,这时两个炮兵营从5个隐蔽的火力阵地,用24门大炮从发射点对准了敌军,雨点般地发射出榴霰弹,掀起一柱柱像地雷爆炸似的黑色泥土,把敌人赶到了后面的神秘的地方和森林里。

而俄军几个营把工事挖得更深了。

太阳慢慢地落山了。

他们做好了停留的准备,不向哪儿退却了。把这当作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整个军事功名中最后一次战斗,这是天生的指挥官很自然的感觉。

他们今天就这样坚守着阵地,在敌人的压力下,在形势的逼迫下坚守着。他们没有接到在这里要坚守多久、有没有部队来增援、下一步该怎么办的命令。他们的情绪倒不坏。

但是,他们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答应给他们派的通信员也没有来,既没有人带来指示,也没有人带来解释,连派人来看一看他们在这儿是否活着都没有。军司令部和师司令部匆匆走了一圈,但似乎忘记了这里留下了一支后备队伍,要不然就是他们自身已不存在了。

在8点20分的时候,涅奇沃洛多夫派人给师长送了一封短信,请求进一步给以指示。谁也不知道通信员把这封信送到哪儿去了。

德国人花费了很长时间进行观察,重新部署兵力。他们把一只系着的气球充上气,好让它升到空中——从气球上可以标定俄军各个营的位置——但是,气球出了故障,没有升上空中。于是,他们用三重火力彻底摧毁了水塔,破坏了整个车站(后备队司令部安全地转移到了一个石砌地窖里),最后他们开始向前推进了,然而,是以散兵线小心翼翼地在阵地上推进。这时没有暴露的、没有被消灭的这几个俄国营又出来了,又向敌人阵地开火了,臼炮的密集火力把敌人集结在掩体后面的兵力给端了。

太阳从湖后面落下去了。太阳落下去不多久,有人眼睛很尖,看见天边出现了一个月牙儿。俄国人中有人是从别人的左肩膀后面见到它的。而德国人则是从别人的右肩膀后面看到的。

天昏暗下来。冷得厉害。满天星斗。寒冷中,炮火射击的焦糊气味和被摧毁的东西的气味很快扩散开来,散布在天空里。所有人都穿上了军大衣。

8时左右,德国人的炮火沉默了。不知是因为他们按人类共同的习性把夜晚当作一天努力的终结呢,还是因为他们那儿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呢?

涅奇沃洛多夫命令所有人开饭,午饭和晚饭当作一顿来吃,各营把巡逻队也暂时撤出来,接着他就爬上被捣毁的车站的一堵墙上,从那里一连好几分钟观察着地形。他看了一下怀表的刻度盘,8点钟看了一下,8点15分又看了一下。他感到很吃惊:已经过去3个小时了,但师司令部还没有派人来。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断墙上爬下来,之后钻进石头地窖去,他弯着腰爬下来时在身后往上留下一道影子。涅奇沃洛多夫走到最下的一个蜡口,盘腿坐了下来,给师长写报告:

20点20分,罗特弗利斯车站。

战斗静下来了。寻找您的位置白费劲了。(他要不要冒犯地写:“你们跑了吗?”)我们和拉多加团的两个营占领了罗特弗利斯车站附近的阵地。(不能提科萨切夫斯基那个营的情况:他没有撤退,这是违犯了纪律……)我一直想和13团、14团、15团取得联系。(也就是和自己师余下部分取得联系:他不能说得更明白些)等着您的指示。

他从石头地窖里走了出来,派了一个信使把报告送去。

在黑暗中,他看出个子不高的大胡子斯梅斯洛夫斯基正快步向他走来。

他们紧紧拥抱。斯梅斯洛夫斯基头上戴的帽子戳在涅奇沃洛多夫的下巴上。

他们两人彼此拍着对方的背脊。

“没有多少愉快的事情,”斯梅斯洛夫斯基高兴地说道,“只剩下20发炮弹了,臼炮连也是这样。我派人去了,但能不能运来炮弹还没有把握。那边比绍夫斯堡的情况如何?”

他们要不要把炮营按行军架式调转头来呢?不过这就意味着撤退了。

但有一件幸运的事情:两个炮营只有几个伤员,而且是轻伤。把两个营的情况收集上来,伤的人非常少,而且比早上还少。

谁能支持住,谁就不会倒下来。只有逃跑的人才会倒下来。

“我拣了一些弹片,”斯梅斯洛夫斯基愉快地说道,“看来那是臼炮留下来的,21厘米的——没关系!!这座石头地窖也会垮的。”

几个营里的几个伤员走来了,包扎站把他们送到比绍夫斯堡去。

运伤兵的马车在公路上发出轻微的嘎嘎声。

车站上,司令部军官和通信人员在跑来跑去,电话兵和卫生兵在交谈——虽然有所节制,但到处还是一片嗡嗡声。涅奇沃洛多夫的士兵们在今天一天的行程中碰到了多少伤员和惊恐万状的人啊!但他们现在都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寂静中透着一股冷气。德国人那边一点声息都没有。黑暗中看不到毁坏的东西,布满星星的苍穹在这平静的夜里无穷无尽地延伸着。

“到9点钟——就是4个钟头了,”涅奇沃洛多夫坐在地窖的弧形的、稍微倾斜的拱门下,说道,“快9点了吧?”

坐在他旁边的斯梅斯洛夫斯基仰起头来望着天空,动弹了一下,说道:

“啊,就要到了。”

“您根据什么?”

“根据星座。”

“那准确吗?”

“学会了,误差不到一刻钟。”

“专门学过天文学?”

“一个像样的炮兵必须这样。”

涅奇沃洛多夫知道了:“斯梅斯洛夫斯基有五兄弟,他们五人都是炮兵军官,全都是实干家,有学问的人。他们中间有的人涅奇沃洛多夫已经见过面。”

“您的父称和名?”

“阿列克谢·康斯季内奇。”

“几兄弟都在什么地方?”

“一个就在这儿,在第一军。”

涅奇沃洛多夫摸了摸军大衣口袋里的一只忘掉了的小电筒,是德国造的很好的电筒,一个士官送给他的,今天才在什么地方找到。他拿出来照了照手表。

差3分钟就到9点了。

他没有从地窖里走出来,低声命令安排一个骑手,接着就用手电筒照着行军挎包,在挎包的亮点下用化学铅笔写起报告来:

致布拉戈维先斯基将军。21时,于罗特弗利斯车站。

同两个拉多加营、臼炮营、重炮营组成军的共同后备队。带领拉多加营投入战斗。从17时起未接到师长的命令。涅奇沃洛多夫。

还应该给谁写报告呢?怎么用军事语言向他们解释呢?你们跑走了已经4个小时了,你们这些自私鬼!你们应该有反响呀!我们在这里可以坚持下去,但你们都在哪里呀?

他把报告给斯梅斯洛夫斯基念了,罗什科把它交给了一个信使,信使带着它骑马走了。涅奇沃洛多夫又下了命令:各营加强警戒。

几个人都没有作声。涅奇沃洛多夫在地窖斜顶上稍稍曲起腿,轻轻拥抱着膝盖,也沉默不语。

跟他谈话可不轻松啊。尽管斯梅斯洛夫斯基知道,这位将军真不简单,一有空他还写书呢。

“我妨碍您吧?我走开好吗?”

“不,留在这儿吧!”涅奇沃洛多夫请求道。

可为什么要留下——他不明白。他没有吱声,低下了头。

时间在延伸着。黑暗中不知有什么东西会发生变化,会蠕动,会向前移动。

直率地把它说出来那是可怕的:那叫牺牲生命,叫做死亡。可是有两千个被扔下、被遗忘的人待在这静静的、安宁的黑暗里——暂时还似乎不可怕。

死寂到了何等程度啊!简直不可以相信这里刚才还曾枪炮轰鸣。可总的说来,还是相信现在是在战争中。隐蔽着一支支军队,隐蔽着自己的动作和声音,在通常的和平环境里是不会这样的。一点火星也没有,死寂死寂的。充满生气的、颜色变幻的苍穹下躺着这黝黑的、不可辨认的、死寂的大地,而空中一切都各就各位,都知道自己的极限和规律。

斯梅斯洛夫斯基仰着身子,舒服地躺在倾斜的地窖上,捋着长长的胡须,望着天空。他躺的角度正好,在他眼前仙女星座的那项链似的一串星星正向天马星座的五颗明亮的星星伸过头来。

这永恒的纯洁的光辉渐渐使师长来到这儿的那种热情平静下来:他的优秀的重炮营不能没有炮弹和几乎没有掩护地留在这火力阵地上。还有着某种看不见的法则。

他又躺了一会儿,说道:

“的确,我们是在为一个车站而战斗。而我们的整个国土……”

他的思维异常活跃,这使得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天体的浪子,只是靠父辈施舍的光和热来生活。而那施舍一年少似一年了,大气里的氧气稀薄起来了。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温暖的被子会用坏的,地球上的一切都会枯竭的……要是我们不断地想到这一点,那么东普鲁士……塞尔维亚……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相干呢?”

涅奇沃洛多夫沉默不语。

“而内部呢?……灼热的岩浆要想往外迸流。地壳的厚度为50俄里,就像是一层薄薄的弥塞亚橙子皮似的,或者煮沸的牛奶的凝皮似的。人类的全部幸福——就在这凝皮上……”

涅奇沃洛多夫没有反驳。

“有一次,在一万年以前,全部有生命的东西几乎全给埋葬了。但我们还没有从这里得到教训。”

涅奇沃洛多夫神态安然。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种长时间的心照不宣的沉默。斯梅斯洛夫斯基作为一个合格的对话者,而且同属于有文化的人,他不可能不理解涅奇沃洛多夫说的“俄国大地的故事”。显然,也不能不赞赏这些故事。但是,像所有的战争在纯洁的天空面前的确是微不足道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分歧今晚也不值一提了。

不值一提了,但并不是完全消失了。你看,他提到塞尔维亚。塞尔维亚受到一个野蛮而强大的民族的压迫,要拯救它不是在这星光下就能做到的。涅奇沃洛多夫在这里不能不反驳他:

“但什么是一位君主爱好和平的极限?难道能在这样屈辱的情况下放弃塞尔维亚吗?”

咳,斯梅斯洛夫斯基本来是可以回答这一问题的。在斯拉夫思想中有着太多愚蠢癫狂的说法——人们这是从哪儿想出来的呢?是从哪儿搬过来的呢?所有这些巴尔干的出路还没有通盘想过呢!

但是现在他内心里还不打算做细致的争论。

“一般地说吧!地球上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当人们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的时候,自然也就认为一切生命的萌芽都出现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可是地球只是一个小小的星球呀,所有的科学家还在面对着一个谜……生命是由一种未知的力量给送到我们这儿来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送来的,为什么送来的……”

涅奇沃洛多夫更加高兴了,军事生活是由理解一致的口令构成的,不允许有模棱两可的解释。但是,他相信在沉思遐想中可以出现两可的生命现象,由此也就产生了俄国历史上的奇迹。不过这一点说起来比写起来还要困难,几乎是没有办法说清楚。

涅奇沃洛多夫回应说:

“是的……您对问题的思考很广阔……而我只局限于俄国。”

这也很糟糕。更糟糕的是,一位好的将军写了一部坏书,并且别人还称赞这部书。他那东正教在反对天主教时总是对的,莫斯科的皇权反对诺沃戈洛德也总是对的,俄国的风俗总是比西方的风俗温柔和纯正,跟他谈论宇宙学倒是更加自由。

但他动弹了一下,说道:

“可是我们很多人并不了解俄国。20个人中有19个不了解‘祖国’是什么意思。士兵们只是为信仰为沙皇而战斗,这是使他们聚集在一起的东西。

“军官们都禁止谈论政治话题,士兵们又能怎么样呢。给全军的命令就是这样的,评论这道命令不是涅奇沃洛多夫的事,尽管他为上面所称道。但是他受命指挥第十六拉多加步兵团,他就一分钟也不能忘记,正是这个团和谢苗诺夫团以及第一掷弹兵旅一道在1905年莫斯科动乱中成了皇权的中流砥柱。

“更重要的是要使祖国的概念成为全国人民的一种亲切的感情。”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的那本书,但又不便于认真地去谈论它。亚历山大·斯梅斯洛夫斯基的观念超越了沙皇和教会信仰,不过他了解祖国意味着什么,非常了解!

他们沿着无声无息的小路漫步着,谈论着。斯梅斯洛夫斯基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尊敬他那已故的岳父马拉霍夫将军,而正是这位莫斯科总督镇压了1905年起义。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我听说,您早在上届皇朝时就曾建议对军官团进行改革,有这么回事吗?改革近卫军,改革服役体制吗?”

“建议过。”涅奇沃洛多夫不高兴地、冷冷地说道。

“结果怎么样?”

他默默地走开,低声说道:

“逆水行舟,完全像逆水行舟……”

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表。

德国人是躺下睡觉了?还是在慢慢地潜过来,潜到我们的巡逻队没有发现的地方?或者在走另一条路包抄过来,而明天就要切断我们?

应该做出决定?应该有所行动吧?还是静静地等待下去?该怎么办呢?

涅奇沃洛多夫没有移动身子。

近处忽然传来低语声,谈话声,骂娘声。罗什科把身子往地窖方向挪了挪,说:

“阁下!这个傻瓜找我们已经找了四个多小时了。他要是不睡觉又不瞎扯蛋,他简直要跑到德国人那边去。”

他递过来一封公文。

他们打开来。两个人在手电筒下读到:

致涅奇沃洛多夫少将。

8月13日5时30分。

他们又看了一遍,涅奇沃洛多夫甚至抹了一下数字上的灰尘:是的,下午5时30分!

“师长命令你们带领交付给你们的全体后备部队掩护在格罗斯-别绍北面作战的第四步兵师撤退……”

“在格罗斯-别绍北面。”涅奇沃洛多夫用平稳乏味的声调对斯梅斯洛夫斯基重复道。

在格罗斯-别绍北面。不仅是在德国的步兵后面,而且是在不时开火的大炮的后面,在他们的联络气球后面。在那里,早晨的激战之后俄国人的尸体在炎热的天气里一片狼藉。要把“在格罗斯-别绍北面”的情况写出来,脑子里该会有多少幻影在晃动啊?

涅奇沃洛多夫把手电筒的光圈又移到文件上来:在格罗斯-别绍之后还应该做什么?

但接着再没有什么可读的了。接着是这样的文字:

师参谋长(库兹涅佐夫大尉代笔)。

不是师长,甚至不是参谋长亲笔写的,他们只喊叫什么,便跳到汽车里或者敞篷马车里走了,而叫库兹涅佐夫代笔。那位呢?大概随后很快也走了,打发一个傻里傻气的传令兵把公文送来。

涅奇沃洛多夫借手电筒的光看了看表,在拿来的一张纸上写道:8月3日,21点55分。

命令在路上走了4个半钟头。不过可能完全不需要写了,在晚上5点钟的时候涅奇沃洛多夫几乎亲耳听到了科马罗夫的声音。

而在5个小时之内他们没有工夫来判断后备队今后的命运。

涅奇沃洛多夫仰起头来,似乎在倾听什么。

没有人到他这儿来,静悄悄的。

他低声说道:

“阿列克谢·康斯季内奇。留两门榴弹炮在阵地上,其余的作行军部署,头朝南。臼炮营亦如此。”

他放大声音说:

“米沙!骑马赶到比绍夫斯堡去,准确地弄清楚那里都有哪些部队?接到了什么命令?谁职位最高?他们给我们的大炮运炮弹没有?什利谢尔堡团在哪里?并且尽快赶回来。”

罗什科把所有问题重复了一遍,清楚、准确、没有遗漏,他跳到一边,叫来几人陪伴他,便一道骑马奔去了,马蹄在软软的地面上发出低沉的嗒嗒声,渐渐听不到了。

一个半小时以前斯梅斯洛夫斯基曾告诉他:在没有炮弹的情况下让大炮保持开炮的状态,大炮要给糟蹋掉的。但是现在他得到了允许,却舍不得把大炮撤下来。

情况完全相反,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很便于全军开到这儿来,在他们旁边部署阵地。

要是他们撤退的话,他们的全部火力就没有用了,全部炮弹也白发了,他们的人也白白地受伤了。

夜晚看起来是那么静,那么安全。

半个小时或更长时间以后,斯梅斯洛夫斯基回到了后备队司令部——在原先的地窖里找到了涅奇沃洛多夫。他靠在他旁边的拱门上: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奇!几个营的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我弄不清楚。”涅奇沃洛多夫勉强回答说。

之后这一切就很容易判断了:当然,可以撤退了,而且越快越好!当然,也可以留下来,而且越坚决越好!可能就在这时他们被切断了。也可能就在这时援军就到他们跟前了。但是现在他们被大家抛弃了,上面的人对集团军,对军,对邻军,对敌人的情况全然不了解,他们在这寂静里,在这黑暗中,在这异国土地上,只能采取毫无差错的决定才行!

斯梅斯洛夫斯基不去妨碍和影响涅奇沃洛多夫做出决定,默默地站着,靠在地窖的拱门上,捋着胡须。

突然,一切都变了!无人的黑暗活跃起来了,尽管还没有听到响声!德国人的探照灯不知从什么地方的高空中照下来,乳白色的、明亮的、粗粗的、非常长的亮光!

那像是一只敌对的、致命的、笨拙的手,在慢慢地摸索涅奇沃洛多夫后备队部署在什么地方。

要是12门重炮一齐开火的话,世间的一切就会一下子发生变化的!

涅奇沃洛多夫“砰”地跳起来,跑到了地窖的制高点上。斯梅斯洛夫斯基也跟着他跳到了那里。

探照灯在搜寻,它慢慢地移动着,不愿意舍弃那道亮光。它从左面开始,扫过湖泊,扫到了离这不远的地方。涅奇沃洛多夫叫过几个人来,大声发布命令,叫他们转达各营:探照灯照过来时丝毫不能动弹,要隐蔽好。

他们又跑去打电话。

只有一盏探照灯在变着探照的方向,很显然,只有在黑夜里德国人才停了下来,一到白天或早晨他们就又要前进的。

如果等到早晨,那么明天就还得在这里整整待一天。如果不等了,那么就马上撤走。

第二道探照灯亮起来了,跟第一道探照灯有一段距离,形成对角形状,但没有交叉。第二道探照灯射在涅奇沃洛多夫的右翼上,照着别洛泽尔营的阵地。

在这些默默的粗棍子似的光线背后,可以设想有多少军队啊!

但是,德国人一定是以为我们这儿有好大一支军队呢!

涅奇沃洛多夫又叫过来一个人,伸着长长的右手,命令说:

“告诉科萨切夫斯基少校,等探照灯光一离开他们,就把他的营撤出战斗序列,把它带到这边的路上来。”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再待在那里了。

“爬到车站上去吧!”斯梅斯洛夫斯基建议道。

把时间就这么打发掉,也不看一阵子,真是遗憾啊。他们从地窖上面跑下来,跑到车站的废墟前,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踩着一堆砖头向斜倒的房梁走去,从那儿可以爬到墙上去。

但是,后面的马蹄嗒嗒声让他们停了下来。涅奇沃洛多夫听出了罗什科的声音。

他们走了回来。

罗什科尽管还喘着气,但还是用他那小伙子的健康的、流露出一身活力的声音,容光焕发地报告道:

“在比绍夫斯堡没有看到一个高级指挥官。没有找到炮团的军用列车车头。所有部队都转移了,那些屋子里全住着伤员。谁也说不清该往哪儿去。一些人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一些人没有接到。找到了什利谢利堡团!他们刚从东部开到比绍夫斯堡。他们接到科马罗夫的命令,继续后撤,撤到比我们早上待过的地方更远的地方去。托尔佩戈的骑兵师逶迤来到了城里,接到了开到西边去的命令。而利赫捷尔的那个师和辎重却从西边撤了下来。部队一派混乱,街上简直挤不过去。那里的队伍到早上还没有各就各位。报告完毕。”

探照灯慢慢地移动着,往纵深探照。之后往两侧探照。

它们的光线重叠在一起了。

现在差一刻钟是夜里12点。8月13日涅奇沃洛多夫的后备队曾经把敌人阻止在格罗斯-别绍以南。日历上没有8月14日的行动命令,要由涅奇沃洛多夫自己拟定行动命令。

涅奇沃洛多夫站在车站废墟的一堆砖头上,看着就要照过来的探照灯光线,低声懒懒地说道:

“我们走吧,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把最后几门大炮也撤下来。把两个师开到比绍夫斯堡北郊去。到了那里千万把阵地布置好等着我。”

“是,”斯梅斯洛夫斯基回答,接着用拉丁语说道:“我会尽可能做到,谁有能力,还可以让他做得更好。”

他走了。

“罗什科!告诉几个拉多加营:无声无息地放弃防线,拆除电话线,开到这儿来。”

车站上的一切变得死气沉沉了:毫无生气的光线,一个个幽灵般苍白的面孔。人们在房后,在树后,或站着或坐着;马匹在隐蔽工事里焦急不安,嘶鸣着,想挣脱笼头,不得不紧紧地拴住它们。

人们在一动不动的光线下一动不动地待着,感到屈辱和无助;光线一动也不动一下,整夜就得这么待着。

但更糟糕的是,那探照灯还在往各处照射着——在给你以威胁。

探照灯的光线移走了。

大家转了转身。涅奇沃洛多夫下来走到地窖里。他在写最后一道命令。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烛光下看着地图。

第六军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台球似的滚走了,光滑的、圆圆的、无忧无虑的,跟谁也不绊在一起。

那样,就使萨姆索诺夫的那个集团军从右面遭受了不可抵挡的一次打击。

有过犄角,但被上帝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