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说实在的,他今天之所以感到轻松愉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他离开了家里。

他没有一下子相信他的这个感觉,他感到吃惊:过去从来没有因为离别而感到愉快和轻松过。但是3周前在莫斯科,当他们在军区参谋部接到总动员的命令时,他整个脑子,整个身心装的全是总动员的事。不过沃罗滕采夫倒觉得,在大块的战争巨石之间闪过了一个彩虹似的蜥蜴:现在他很自然地要长期离开妻子了。那不是要更自由了,可以休息一下吗?

好奇怪啊!真是没有想到过。他非常顺利、快速地结了婚,这曾经是他整个生活中的、全部行动和计划中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当他有了明确的方向,一心扑到事业上的时候,他倒应该像许多人那样不因婚姻感到走运了,可他还是感到走运的!人们为了幸福的家庭生活花去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可是他觉得很轻松:一下子就成功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妻子。

有一次,那是前一个沙皇在位的最后一年,也是他当士官的头一年,他参加完一个中学的舞会之后回军事学校晚了:他在涅奥帕利莫夫胡同跟一个女学生接吻,不得不攀篱笆回校,可还是被发现了。第二天早晨校长列瓦乔夫将军把他叫了去,但愿这位校长早进天国。“沃罗滕采夫,怎么样?关两天禁闭如何?”“是,两天禁闭,阁下。”这位高个子将军还继续站着跟他谈话,他用一双明亮的带嘲笑意味的,然后完全变成严肃的眼睛盯着这位士官说:“我不因为给您两天禁闭而感到遗憾,您也不要因为在那里待两天而感到委屈。但是,沃罗滕采夫,您可是非常有才华、有很高领悟能力的,我听说,人们给您取了个‘总参谋长’的外号(的确有那么个外号,而且沃罗滕采夫不认为是空洞无物的,他内心里不排除到50来岁时有这种可能),请您接受一个有经验的人的友好忠告。赌博和酗酒毁掉了多少出色的军官啊!而更不为人注意的是,那些女子会使我们的兄弟堕落。请您相信,这些追逐女人的行为和那些激荡的情况,全都是荒诞的,白白浪费年轻人的精力和时间。不要逞强了!赶紧改了吧!常言说:‘饿了就吃,年轻就爱。’但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太年轻了,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家庭会自然而然建立起来的。可要攀登高级军事职务,还是单身为好。您想一想吧!”

沃罗滕采夫想了,而且接受了。他甚至把列瓦乔夫将军的这个教导作为座右铭,并且成了自己生活计划的一部分。

还在更早的时候,在童年时候,沃罗滕采夫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听说过有一种不朽的选择:爱或者责任?那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决定了,马上而且永远选定了:责任!责任!责任!以后当他关心甚至思考所有这些所谓的爱的旋风时,他丝毫不把它当作自己的经验,从战友们那里也好,从偶然碰到的人那里也好,甚至在休息的时候,他都不去听爱情故事。他有意摆脱,有意回避它,不去浪费时间。将军的忠告更加坚定了这个年轻人的信念,以致于他从亲生父亲那里也没有认真听取这方面的东西。

父亲从来不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他唯一指引自己儿子的一件事就是把他送到一所“现代”学校去念书,而不是像沃罗滕采夫所向往的,把他送到士官武备学校去学习。但念了7年中学之后,沃罗滕采夫没有变得消极,没有偏离自己的理想,他最终进了亚历山大军事学校。他似乎补偿了他祖父和父亲对他们家族传统的背叛:他们拒绝服军役,为此父亲也得不到儿子的充分尊敬。父亲还能用什么家庭教育影响他呢,他自己都没有幸福。近几年父亲跟母亲的关系也很不好,分开居住,沃罗滕采夫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向他解释,而只是向他散发着令人厌倦的不愉快的气息和家道没落的感受,说不定所有家庭生活都是这样?莫非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沃罗滕采夫的父母生活很不和谐,在他年幼的时候家里总是响着母亲弹钢琴的声音,那声音总是那么忧伤,叫人难受。她总是自弹自听,那琴声响彻在他们莫斯科的家里。沃罗滕采夫深深为这琴声所打动,并且爱上了这样的琴声,甚至沉迷在这琴声里。他很可怜母亲,不过又不敢去安慰她。

母亲教育儿子要以骑士的、景仰的态度对待女人。妇女没有充分力量保护自己不受生活的浊流的侵害,男人应该腾出手来帮助她们,使她们不受到残酷的对待。沃罗滕采夫很乐意听这些话,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这和他的性格是一致的,他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不会屈辱地贬低自己的人格。

在坦波夫贵族会议一次音乐演奏会上,沃罗滕采夫第一次见到了阿莉娜,听到了她讲话,看到她演奏钢琴,同时也一下子激发了他的热情,使他和她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了,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从外表看她是那么纤细,又那么机灵,中等个子,中等颜色头发,微笑起来那么好看,他希望未来的妻子也有这样的微笑。她演奏的钢琴曲子正好是肖邦的《马祖尔卡》舞曲,妈妈就常常演奏这个曲子。他一下子就听得那么投入!他似乎觉得,不等他认识她,不等他听完最后一支《马祖尔卡》曲子,他就决定要娶她!我终于找到了!这里没有什么好掂量的了,好比较的了,好仔细考虑的了,就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女人,是专门为我而创造的!

这事还是发生在日本战争刚刚结束时,意识到自己还活了下来的高兴劲头下:我——活下来了啊!现在我要长久地活下去!现在我是那么希望得到幸福啊!

那时他才刚满30岁。

还有一件幸运的事也很巧合,在那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唐波夫待过,此后也没有待过,那次他去那里作2—3天工作检查,正好阿莉娜也在那里,她是鲍里索戈列布斯克人,从县里跟母亲到这里来做客。他们便在那里相遇了。

沃罗滕采夫便迅速做出了决定,闪电般地向她求婚。阿莉娜惊呆了,没有一下子答复他。于是他飞快地过去狂热地追求她。很快,他就创造了奇迹,获得了圆满的结果,不过他还是担心她会不会在最后一分钟变卦。

看来一切都好极了!爱情在一生中只有一次,这是多么幸福啊!要毫不出差错地享受它。你温柔地爱一个人,别人也会温柔地爱你,世界封闭在最适合你活动的极好状态下了!你现在知道了,你是在向谁献出全部力量,来培养骑士般的景仰妇女、赞美妇女的作风。

他们结婚的头几年,正是他在学院学习最忙碌的几年,他感到那几年时间特别长,脑子特别紧张,他修的功课特别多:所有军事学科,好几门数学,两种语言,两门法律,三门历史,还有斯拉夫学,甚至还有地质学,然后要写三科学位论文。这正是学院办得最好的几年,当时学院扫除了陈旧的东西,破除了俄国天生不可战胜的神话,树立了顽强奋斗的作风。你每天沿着苏沃洛夫大道到学院去,经过苏沃洛夫教堂,你的脑子里会响起这个最光荣的名字——有哪位俄国军官不希望有苏沃洛夫那样的命运呢!

在勤奋学习学院课程的同时,他和阿莉娜在科斯特罗姆街上那间租金不贵的小房间里幸福地度过一个个静静的夜晚。沃罗滕采夫坐在书桌后面,阿莉娜坐在墙角的钢琴旁或者躺在沙发上。多么安谧,没有烦琐事情打搅,没有内心的惊扰。学院给他80卢布的助学金,他没有钱上剧院或音乐会,而且也几乎没有时间去那些地方,晚上他们只是在家里待着,他感到最甜蜜的是阿莉娜竟一点怨气也没有。这真是最幸福的几年!社会生活和军事生活越火热,他们就越高兴,家庭和日常生活过得平稳,合乎传统,没有必要改变习惯。他们的幸福不受任何干扰,天长日久,每日每时都那么平稳,没有轩然大波,没有激烈振荡。就是孩子上出了问题,再没生第二个孩子了,但这也没有给他们带来阴影:生活和战斗中仍然充满乐趣。阿莉娜没有因这方面的损失而发愁——在这方面沃罗滕采夫也是幸运的。他们都同意:他们不需要孩子了,他们的爱情是美好的,永恒的。

他在三年学习之后,又在学院当了三年教员,生活更是充满了幸福。在戈洛文小组解散之后,沃罗滕采夫被派到维亚特卡过去的边防部队工作。对沃罗滕采夫来说,这几乎等于是在他的科斯特罗姆家里了。但是阿莉娜却失去了彼得堡的生活,她尽管不想离开鲍里索戈列布斯克的母亲,但还是跟他去了那个边远的地方,过艰难的生活,顽强地忍受一年半的流放似的景况,不嫌弃厨房和家务活儿。对沃罗滕采夫来说,反正每天桌子上有什利芬的著作可以阅读,而她呢?她在这糟糕的生活环境里又能看什么呢?在这样愁闷的时候,他只有双倍地关怀她、鼓励她,给她双倍的温暖,使她的难受减轻一些。他一直意识到她的巨大的功劳,深广的爱。不错,她最终还是变得忧郁起来,但是这时他也熬到头了:他被调到莫斯科军区参谋部工作了。

这件事是一年半以前发生的。在莫斯科生活的舒适的近一年半里,阿莉娜唱起歌来了,在构筑着他们的新巢,可是奇怪的是,沃罗滕采夫逐渐发现,他们的生活中似乎缺少点什么,失去了点什么。他们说话时,或在说话中间,总有那么一种不协调的情况。你看,阿莉娜一躺在沙发上,就要他坐在旁边给她讲各位军官的事,他们的工作情况,问他都想些什么,但是,这越来越多的姓名,越来越多的新想法,越来越多的读过的书,一大团一大团游动着的东西,他像地球转动似的跟着转动起来,沃罗滕采夫膨胀的头颅几乎容不下这些东西了,而阿莉娜的记忆也不行了,她连那些姓名都给忘了,把他所讲的事情给忘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他,她连时间的概念也没有了,连速度的概念也失去了,这多糟糕啊,她又觉得他讲的事不那么有趣了,他也觉得晚上不如到参谋部干点活儿为好。于是,他不断地逃避讲故事,而她则老是撅着嘴生气。

她指责他冷淡,对人们不太关心,过于忧郁,只顾自己,这是有道理的,她有充分权利严格指责他,你很难反驳她。她每指责一次,都留下一点积怨。

可是你看!当他们一回到莫斯科,阿莉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要求严格起来,调子是新的了,愿望是新的了,捱过了维亚特卡的幽居,忍受了几年的牺牲之后,她终于要求过明朗的生活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沃罗滕采夫没有思想准备。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他一点儿也不想摆脱这副重担,而是永往直前。

是的,从来没有。而且想起来都是害怕的,这又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的确,他在她面前是有过错的,有过错的……

但只是在这方面,可是——还有点什么啊。沃罗滕采夫本人也碰到了点什么情况啊。他的皮肤似乎变得粗糙了,硬化了,头发落到上面都感觉不出来了。他发现,她的衣服布料是柔软的、轻盈的、网状的,这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了,只是什么东西围在她身上,什么东西挂在她身上而已。在接吻的时候,嘴唇也不是最必要的了,最感温存的倒不如吻面颊好。总之,爱的全部仪式都叫人感到厌烦了,一天一天变得索然无味了。还要把它继续维持下去吗?

你已经上40岁的年纪了,已经老了吧?

再说,一切生长的东西,每一棵树都是这样的啊!树皮也要变得粗糙,要硬化的。所有的爱情也必然要硬化的,所有夫妻生活都要变得乏味的。显然,这是需要的:随着年龄的增加,那激情,那爱的需求,那全部狂热都要逐渐冷却下来。上了40岁,别的感觉也会不一样了:看到露水多的早晨不会像年轻时那么敏锐了,不会像20岁时那样立刻跳到马背上去,也不会那么激动地在什利芬的书上写评注了。

现在,打起仗来了。幸运的是,沃罗滕采夫把她留在莫斯科了,那里将有她的社交界和音乐会。没有了她的责难,他感到轻松多了,内心感到自由了,可以去干主要事情了。

不过可不要忘记关怀她,要常常给她写信,她也这样要求,尽管他行踪不定。他在奥斯特连卡给她留下了几句话: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无可比拟的!这也是实话。

现在他自由了,他骑在马背上,更单纯了,更活跃了,无忧无虑了。但愿往后也会这样。

一般说,所有的女人都要求她的男人给她更多的权利,而且不放过任何机会来扩大这些权利。有时候这对你来说是一种享受,有时候是一种折磨,你看,现在又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总的说来,列瓦乔夫将军说得对:所有这些爱的问题,爱的激动和感受,围绕着爱上演的微不足道的悲剧都是被女人们过分地夸大了,被诗人们过分地渲染了。配得上装在男人胸膛里的感情可能只有爱国主义感情,或者公民感情,或者全人类感情。

也可能这样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所以,家庭生活才不适合于一个战士的。

他骑在马背上在夜里走呀,走呀。他根据公马有力的嗒嗒声衡量着,感觉到了,在这6天的跋涉中他们在集团军和各军之间走过了无穷无尽的路程。

不,现在这里没有打仗。曾经打过仗,但这些天不会打仗了……

而且也没有找到敌人,都藏起来了!

是的!他心里一阵激动,简直是一些能把情报译成密码电报的星火派女革命者!怎么流放得了她们呢?!与其让玩忽职守的人来办事,倒不如没有这样的手段为好。

那些看不见的电波远远地赶过了这些不急不慢驱马行走的人。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第二集团军的武装力量悄悄地开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