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占地很少、石头很多的小城市奈坚堡里,只有唯一一个广场,而且是一个小广场。有三条街通到广场上,街上有些拐弯处。在一个急拐弯处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楼的窗子是商店式的,二楼的窗子是威尼斯式的,窗户的玻璃被打破了,里面冒出烟来,院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在冒着更大的烟。
有半个排的士兵在灭烟,他们干得不急不缓。他们从一个角落里提来一桶一桶的水,送到大门里面去,另一些士兵则通过铺在一楼窗台上的踏板把一桶桶水传进去。
他们的全部工作都是在烈日下进行的,士兵们脱下了上身的衬衫,又脱下帽子来擦额头的汗水。
因为酷热,他们的活儿干得不那么急。烟虽然一直在冒着,但没有烈火。没有剽悍的喊声,也没有激动的喧哗声,许多人在讲着自己的事情,边走边讲,有的人在讲笑话,有的人在笑。
一个士官负责这件事情,一个戴着大学徽章的少尉无事可做,也不关心这一切,他那张非常刚毅的脸往后扬起,动作懒洋洋的。他站了一会儿,在广场细碎的、匀称的、平滑的、像蛇皮似的石子上踱了踱步,在对面石阶上的一个深深的阴影处挑了个地方坐下,这里的一根圆柱上系着一面带十字的床单,而在屋前停着一辆药铺的两轮车,车上没有驭手,驾上那匹马不时抖动着身子。
一位黑胡须黑眉毛、穿着一件长大褂的医生刚刚下车上了台阶,他擦着傻里傻气的脑袋上的汗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一会儿喘起气来,一会儿打起呵欠来,一会儿打起嗝来。这时他看见了光光的石头台阶上有一块板子,便一下子坐在了上面,把两只脚放在台阶上,两只手靠在背后,真想就这样仰面朝天躺下去。
今天没有听见射击声,只有士兵们发出的嘈杂声,整个战争只存在一大幅红十字布上,只存在德国的高高的三角形墙的楼房上,这些楼房的格式不同与俄国的,现在里面已没有人了。少尉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往台阶上坐了下去,不过坐的比医生低一些。他脸上轮廓分明,表情坚毅,这甚至跟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称,而他身上穿的军装又肥又大,他看自己士兵的那种表情显得有点苦闷。
士兵们在提水。
那边还在冒烟。没有风,烟径直往上冒,没有刮到这边来。
那位医生喘过了气,打过了呵欠,看了看那边在怎么灭烟,又朝旁边的少尉看了一眼。
“少尉,别坐在石头上。这边有板子。”
“噢,暖和的。”
“一点也不暖和,神经要凉的。”
“你想,神经有什么的!这里连脑袋都无所谓了。”
“神经——应该当一会儿事呀,您要生病的。过来吧,过来吧。”
少尉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坐在了医生的旁边。医生是一个体态端庄、膘肥体胖的男子,胡须毛茸茸的,脸上长着一撮短毛,活像一片阴影似的,两颊长着连鬓胡子,一副痛苦的样子。
“您怎么啦?”
“噢……打仗了。昨天。噢,晚上。还有早上。”
“有多少伤员?”
“您以为怎么样?除了我们人,还有德国人。有各种各样的伤……有腹部榴霰弹炸伤,胃、肠、肠网膜脱垂的,而病号神志完全清醒,还活了好几个小时,请求一定给他的胃涂上麻药……有头盖骨打穿的,部分脑浆崩了出来,……从受伤的特征来看,这场战斗是不轻的啊!”
“难道从受伤的特征可以判断出战斗的情况吗?”
“当然可以。胸腹腔伤占多数——就意味着战斗很激烈。”
“但是,全都结束了。”
“死伤了多少人啊!”
“那么——去睡一会儿吧。”
“我得先让自己安静一会儿。工作太紧张了,”医生打了个呵欠,“得松弛一下。”
“你的神经还很紧张?”
“那倒不是,可我得松弛一下。对死伤已经不敏感了,否则你会无法工作的。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眼睛睁得像灯碗那样大,只问一件事——他会不会活下去,而你在冷静地数着他的脉搏,思考着怎样动手术……要是有好的运输工具,某些胸腹腔伤员还有可能得救:应该把他们送到后方去动手术。可我们有什么样的运输条件啊?只有两辆敞篷马车和一辆带篷马车。德国人的马拉大车可以赶上我们。而且运到哪里去呀?到纳列夫去?100俄里,只有10俄里路程有公路,而90俄里要走俄国的那种路,真要命啊!而且德国人还可以开汽车追我们,一小时就追上了——还动什么手术啊!”
少尉变得严厉起来,看了医生一眼。
“要是情况马上发生变化呢?退却吗?”医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小医院就会落到德国人手里……可是进攻呢?我们就得为掩埋尸体而操心。野地里躺着好多人啊!天气那么热,都要腐烂的。”
“情况越坏越好。”
“怎么?”医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两只眼睛刚才还懒散冷漠,现在却闪闪发亮了,他说:
“所谓慈悲心的个别现象,只会使问题的总体解决变得模糊和延缓问题的总体解决。在这次战争中,一般说是俄国的战争中,情况是越坏越好!
医生那双像刷子一样的眉毛迷惑不解地扬了起来,这样子有好一会儿:
“怎么?……让伤员发抖,让高烧、梦呓、感染来折磨他们?……让我们的士兵们受苦和死去——这也是好的?”
少尉那张刚毅的脸变得越来越严肃了:
“应该有概括的观点,如果不想碰钉子的话。在俄国,过去受苦现在还在的人还少吗!工人和农民在受苦以外,现在又加上伤员在受苦。伤员的事情极不成体统——这也是好的。结局就要来了。情况是越坏越好!”
由于少尉稍稍扬起头来,似乎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对谈者,而是看着好几个人:“谁还有问题?”
医生没有一点儿睡意了,他两只眼睛盯着信心满怀的少尉。
“那么说——就不要动手术了?不要包扎绷带了?死人越多——就越接近解放了?我们现在就拿我们的切尔尼戈夫的旗手……毁坏大动脉。你就躺在中立地带躺它12个小时,直到把你抬走。那些丝状脉,我们还要它们干什么?我这样理解你所的概括意思,对吧?”
少尉的两只眼睛燃烧着褐色的光芒:
“为什么他们要像绵羊一样依偎在我们那些团的蒙昧主义者后面?张着一面大旗!!现在整个团都骄纵他们。他们找到了斗殴的理由了——为了一块破布!然后又为了一根棍子。把尸体堆放在一起,就是这么回事!把我们当锡兵来玩耍!”
医生处在进退维谷的境地:
“您,对不起,您不是基干军官,您——是谁?”
“这有什么意义吗?我是公民。”
“不,您的专业?”
“律师,如果您要知道的话。”
“哦,律……师!”医生明白了,点了几下头,表示想到了,或者可能猜到了,“律……师……”
“您不喜欢吗?”少尉警觉起来。
“这正是的。律师……我们这里律师,多的是,对不起!”
“要是一个国家是无法无天,那么还是少了!”
“律师在法院里有,律师在杜马里有,”医生没有听见他的话,“律师在党派里有,律师在报社里有,律师在集会里有,律师在写小册子……”他张开双手说,“我想问您,律师受的什么教育?”
“高等教育。彼得堡大学。”少尉冷冷地、客气地解释说。
“胡说八道是吧?什么鬼高等教育!背诵十本教科书就毕业了——这就是您的全部教育。我知道法律系的学生:四年期间全是游手好闲,写写传单,开开会,搞得一团糟……”
“这样来说知识分子真是下流!”少尉不愉快地警告说,“您想想,你在玩什么游戏……一个正正经经的人应该同情左派才是。”
这是对的。医生感到他超越了限度,而少尉也刺激了他。
“我是想说,”医生纠正说,“您还不如学医学或者学工程,您也知道每次考试要花多少钱。有了真才实学是不会无所事事的——就应该工作的。俄国需要工作人员,需要活动家。”
“真不害羞!”少尉还是那样用尖刻刺人的眼光看他,“还搞这卑鄙的一套呢!应该毫不可惜地扔掉它!开辟通往光明的道路才是!”
“搞这一套?”医生觉得他没有这么做呀,他只是说医疗的事呀!
“可您也不是医学院或科学院毕业的吧?”少尉眼神激动地急急追问道。
“科学院毕业的。”
“哪一年呀?”
“1909年。”
“是这样。”少尉马上明白了,他那又直又长的鼻子呼哧了两下,“那就是说,在科学院危机时,在1905年,您给开除了,以后又考进去了,提交了誓忠于君主制的声明。”
医生眼光黯淡了,皱起了眉头,胡子向上翘了起来,他说道:
“您怎么一下子就揭起人家的短来:誓忠于君主制的声明……要是您想当军医,而全国又只有一个科学院,您会怎么办?要是碰到一个不民主的政府,它在自己的军事科学院里认为不会有积极的军事集会呢?照我看,这样做是对的。”
“走形式?大学生像小军官那样行礼?”
“在军事科学院?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这当兵的!”少尉说,“我们什么都让步,然后大吃一惊……”
“然后我们给伤员治伤!”医生已经生气了,“您把伤员留给我吧!当兵的!……您瞧吧,明天您也会成为伤员,肩膀被打伤。”
少尉笑了。他一点儿也没有恶意,他这年轻人很真诚,有着俄国优秀大学生的坚强信念。
“谁会反对人道主义呢?!把人的身体治好吧!这可以看做是互相帮助。但是,不要为非常肮脏的战争作理论辩护!”
“可我一点儿也没有……莫非我……”
“‘解放的战争!’应该关心什么呀?‘拯救塞尔维亚兄弟们!’我们同情塞尔维亚人!而我们自己四处都感到窒息——我们却不同情!”
“反正是德国人在打我们……”医生在这位自信的年轻人面前失态了,就像在俄国人面前失态一样。
“要是你想知道,我对拿破仑在1812年没有打败我们感到可惜,反正不是太久的事,该自由了!”
这位律师穿着那身讨厌的军服,简直不能自持了,但他改变了主意,一下子不争论了。医生越来越和气了,他同情地说道:
“是怎样把您动员来的?没有优待,没有缓期?”
“是这样的,耽误了些时候……打发去……又撤下来,派去……又留下,……我考上了后备役少尉。”
“噢,我们还要见面的,”医生伸出一只大大的、柔软的、有力的手,说道,我姓费多宁。”
“我姓列纳尔托维奇。”
“列纳尔托维奇?列纳尔托维奇……等一等,我在莫斯科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姓。我可能听到过吧?”
“这取决于您的兴趣圈子了,”萨沙·列纳尔托维奇不露声色地说,“我的亲爷爷在革命圈子里很有名。他被绞死了。”
“噢,对了,对了!”医生同意地说,越加不好意思了,越加尊敬他了,他头脑里有着模糊的印象,轻轻晃动着:也许是那次准确的射击,也许是那次没有爆炸的炸弹,也许是那次海军暴动,“是啊,对了,对了……你有一部分是德国姓,对吧?”
“我是有那么一个祖先,顺便说一下,他也是个军医,彼得时代的,以后就俄国化了。”
“您在彼得堡还有什么人?”
“父母都去世了,还有一个姐姐,在别士图热夫女子学院念过书。正好我今天接到了她的一封信——怎么啦?战争爆发后的第四天写的,即7月23日写的,可今天是几号了?8月12日吧?怎么搞的?看这邮局?牛拉的车吧?不然就是在邮件检查处耽搁了?”他越说越生气,“就说这报纸:8月1日的!可这邮局干什么吃的?俄国怎么样了?德国又怎么样了?欧洲又怎么样了?什么消息也不知道!我们只看到一件事:奈坚堡被占领了,可以说没有经过战斗,可是我们不知为什么又轰击,又火烧,而现在又去灭火,叫俄国的伊凡们用桶提水去灭火……”
“噢,这是德国人放的火……”
“大商店是德国人放的火,而郊区可是哥萨克人放的火呀。好吧。而奥地利战线上关于我们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奥地利战线的情况,可以这样战斗吗?传闻,传闻!一个骑兵跑来,低声说点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新闻!谁尊敬作战部队?人们都瞧不起我们!而你们——俄国,德国!士兵们捣毁留下的住宅的门,把那里的东西拿走——这是爱基督军队的耻辱啊,为此应该受到惩罚,应该关禁闭。而中校阿达曼托夫收罗了好些银牛奶壶和银罐,却认为没有什么大关系,是可以的。这就是你们的俄国啊!”
但是,假如没有这次可恶的战争,姑娘们永远不会全身穿白的,头上围着白三角头巾,一直围到额头,围到眉毛处,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么严肃、干净、新鲜。一个谁也不认识的、说不出名字的、不知受过什么教育的、社会地位如何的、什么颜色头发的、穿一件从来没见过的衣服的“护士”,从屋里出来走到门槛上。
“那是谁,是塔妮娅吗?”
“瓦列利扬·阿基梅奇,她颌骨受伤了。您不去看看吗?”
这里没有争论,没有谁坐在台阶上。医生叹了口气,他本来有权带走这白白净净的护士,但是他走了,这位“护士”用一双忧郁黯淡的眼睛扫视了萨沙一眼。
当然,这些白大褂,这些白三角头巾对无忧无虑的人来说只是一些玩意儿,对士兵们来说则是迷惑他们的东西。
一位骑马的中校突然勒住他骑着的那匹暴躁的马,往后靠着退到广场上,大声吼叫道:
“这里谁是头儿?”
士兵们在加快提水灭烟,萨沙不快不慢地、极力不失去尊严地从台阶上跑过来,拦住那匹马,不太挺直身子,但稍稍走近一些,稍稍随便地行了个举手礼,说道:
“第二十九切尔尼戈夫团,少尉萨沙。”
“是叫您负责灭火的吗?”
“是的。一点不错。”
“您这里是怎么啦,少尉,是圣诞节期间的集市吗?集团军司令部就要搬到这里来,就隔两栋房子了,可您灭了三天还没有灭掉。这是闹着玩的吗?拿桶从那么远的地方提水灭火,难道就找不到水龙头?”
“到哪里去找水龙头,中校先生,我们营里没有……”
“那就要动动脑筋呀,您这可不是在大学里!!!您干嘛把人弄得疲劳不堪?跟我来,我告诉您哪里有水龙头和水龙带,您要到各顶楼去搜啊!”
中校骑着那匹名马,大模大样地、像一个得胜者似的往前走去。
少尉像一个俘虏似的跟在他后面蹒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