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涅克拉索夫兄弟和小格列韦好不容易才来到国家杜马。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把他们从埃里克松顺着桑普森大街送来。他们穿着军官大衣,女工们从人行道上,甚至从通风窗口喊道:“打倒这些吸血鬼!”
只有七个知情人来送他们,可是,周围又围拢了许多人陪着走,这些人个个都充满了仇恨。
“何必跟他们费事?”人们喊道,“他妈的,现在就把他们解决了得了!”
人群紧紧地围上来,以致从埃里克松来的人都没法往前走。他们跟这些人争论着,可是,这些人不听。有一个喝醉酒的大胡子士兵,从营房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老是把刺刀伸上前来,企图给哪个军官猛地捅上一刀。不知是他,还是别人,用刺刀在谢尔盖背后划了一下子。要不就是在他脑袋旁边不时地挥动着枪托。负责押送的工人们因此没有把俘虏交出去,并不停地解释着什么,可是,人们火气越来越大,喊叫着、咒骂着、挥动着胳膊。这仇恨得有多大呀!可为什么把火发在军官身上呢?
随时都可能有人把他们打死。眼前的一切又都黑暗了,又要遭受来自自己的人民的欺侮!一切都完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是第二次了。工人押送队既不能前进,又不能保护他们。
突然,曾经救过他们一次的那几个莫斯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冲进人群。啊,这些小伙子!他们不客气地推开围绕军官的枪托、拳头,挡开刺刀,齐声喊着,说这是他们信任的军官,跟他们共同战斗过,其中一位还因战斗而致残。
这里的人们并没怎么听进去,不像教堂门前那些服务的人那样容易被感动,但这些步步紧逼的人还是冷静下来了。
这时开上来一辆带苫布篷的大卡车。莫斯科兵和埃里克松来的人把军官们拉出人群,向卡车推去,五个工人作为押送队也爬上车。
他们连感谢一下那些莫斯科兵,甚至连打听一下他们来自哪个连队都没来得及。
要不是有这辆车,他们说什么也到不了杜马,准得有十次被人们拦住并被撕碎。人们像赶集一样兴奋,把街道挤得满满的,汽车也不止一次停下。押送队不时地越过后车帮或者从驾驶室向外喊着:“我们押送的是被捕的军官!”
于是,引起人们振臂狂呼“乌拉”。
然而,在苫布下,押送队的工人好奇却又平心静气地跟军官们交谈着。
“军官先生们,怎么会这样:你们的士兵说你们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不能与人民站在一起?”
生还是死,一切都系于一时,可他们还在这里争论。军官们解释说:“在战争期间举行革命,这对俄罗斯是犯罪,是把国家推向死亡。你们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们从铸造厂路桥上下来,这里停着一门三英寸口径的野炮,炮口对着滨河大道,炮旁有几个戴红花的人在转悠,看样子是不会放炮。
越靠近塔夫里达宫,人群越密集。可是,普通百姓不多,更多的是知识分子。讲演者在各处从护墙上、台阶上,或者临时支的架子上热烈地向自己身旁的人讲演。来自各种部队的离开队列的士兵很多,他们就像自由自在的观众。宫前的街道和小花园被挤得满满的,汽车根本没法走。押送队让被捕者下了车,带着他们往前挤。这里枪托和刺刀很容易碰到他们,但没有在维堡区那样恶毒的仇恨,没人要求枪毙他们,也没有辱骂,甚至还带点儿友善地对他们喊:“军官先生们!你们为什么反对人民?”
他们没想到能来到国家杜马。塔夫里达宫入口处和所有的大厅更加拥挤,被捕者和押送者被挤成一小堆,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们。押送者打听到了应该把被捕者交给谁,他们就一起挤过走廊来到侧楼。
在一个大房间里,等候搜查的被捕者排着几道弯曲的长队,那情形比排队买面包还糟。这些人都是警察——分局长、派出所所长和宪兵。在前面的一张小桌前,几个戴袖标的大学生、中专生和工人一边询问一边记录着,然后,在用长凳隔成的一个角落里,被捕者被脱得只剩下衬裤。几个士兵和工人触摸和揉搓着脱下的制服、外裤和鞋,学着狱吏的样子。
许多人到长凳那边去围观,所有人都好奇地等着,看能够搜出什么。从埃里克松来的人这时没了看押任务,也到那里去看热闹。
三位军官也去排队等候受辱。当然,这种程序对那些警察来说,是不可容忍并有失体面的;而他们这种战列军官的尊严也被抹杀就让他们更痛苦了:唉,他们为什么不反抗到底呢?还不如昨天就死了。
这时,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他动作迅速,身材瘦削,梳着卷发,穿着常服,衣领浆得挺直,领带系得歪歪扭扭。他身后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护士,她手里端着托盘。他俩挤到登记人员面前,护士给他们分发面包和肉。然而只给他们,不给被捕者。那位先生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说着什么。于是,搜查突然停止了,已经脱了衣服等候的人也都穿上了衣服。
军官们松了口气。护士再回来时,人们问她这人是谁。护士回答说:“杜马议员克伦斯基。”
这时克伦斯基本人也回来了。他那张脸疲惫但却充满活力,目光敏捷甚至带点儿孩子气。弗谢沃洛德·涅克拉索夫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衣袖说:“议员先生!我们三人是莫斯科团禁卫军军官。您看,被捕的人中只有我们三人是战列军官。我们想知道:难道也要脱掉我们的衣服吗?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
年轻议员马上给予他们关注,他看到了弗谢沃洛德的拐杖。
“您受过伤?”
“是的,一条腿已经截掉了。”
“而您是格奥尔基十字勋章获得者?”这是询问谢尔盖说的,议员发现了他敞开的军大衣下的十字架。
虽然议员不比围着他的人高,但他还是利用身旁的人们给他让出来不大一块地方,信心十足地对一窝蜂似的大厅讲起话来,而且使人觉得,这番话是时刻准备好了的。嗡嗡声停止了,所有人都在听。
“同志们,这不羞耻吗?!”他提高嗓门轻快地说,“革命群众还逮捕伤残军人,而且是逮捕格奥尔基十字勋章获得者?军官,对于军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目前正在打仗,所以军人不应该有任何过分行为!”
他稍稍停顿来等待不同反应,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押送他们的那些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连面儿都没露一下。在这骚乱动荡的人海里,一个坚定洪亮的声音立刻就代替了一切法律。
“走吧!”克伦斯基毫不犹豫,威严地对军官们说,然后把他们三个人领走了。
把他们三人领出来后,他在走廊里以皇上恩赐般的口吻说:“你们完全自由了,先生们!去领保护证明吧。但我建议你们别出塔夫里达宫。”
和军官们一起通过混乱拥挤的人群时,他一边告诉他们应去的房间,一边说:“先生们!既然你们爱我们的祖国,那就要和群众运动结合起来!”
面对这个把自己从囚室和羞辱中拯救出来的恩人,本来很想唯唯称是,可是,谢尔盖却回答说:“议员先生,正因为我们爱国,我们才不能在战争期间搞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