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街头即景)

机枪团主力夜里从奥拉宁包姆开走之后,那里就有人开始捣毁酒馆、店铺,并开始打枪,而且持续了两昼夜。

机枪团彻夜行军向彼得格勒开进,沿途带上各地的警备部队。

夜阑时分和大清早,“阿斯托里亚”旅馆被捣毁,给人留下了酒,并且创造了抢掠钱财的可乘之机。

其中有一套房间住着不久前从意大利来的公爵夫人纳雷什金娜和她的儿子,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她儿子的老师,大学生兼社会革命党人马尔克·斯洛尼姆。一名水兵闯进房间,抓起他桌子上的手表。马尔克冲上前去说:“这是我的表!”水兵说:“是吗?”说着,照准大学生的前胸推了一把,把那块表啪的一声摔到地上,故意用脚踩坏了。其他的水兵哈哈大笑起来。马尔克绝望地喊道:“难道这——就是革命啊?!你这是在干什么?”这时,又有一名水兵跑进来,曾经是与他一个地下小组的,马尔克今年冬天给他们讲解过革命。后进来的水兵在中间做了调解。马尔克对他们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里住着外国人!不能这样,这简直是胡闹!”

意大利人为了从被捣毁的旅馆转移到自己的大使馆去,他们要经过广场,于是聚成一小帮,用一根木棍挑着一面大幅的意大利国旗。

在彼得格勒休假的第12骑兵师师长曼涅尔格姆中将也住在“阿斯托里亚”旅馆。他换上了士兵服,戴上毛皮帽子,摘下了靴子上的马刺,毫无阻挡地走出了旅馆,转移到曾经隐藏过他的工厂主诺贝尔那里去了。

旅馆的许多玻璃被打碎了,暖气也停了。

天还没亮,各面包房就排起了抢购面包的长队。

拂晓前,一小队莫斯科兵从市中心返回自己的维堡区营房,迎面碰见并认出了他们库图科夫营的年轻准尉。他换上了士兵服,因此逃脱了镇压,从营房中出来了。

士兵们没有碰他。

沙皇关于不接受政府辞职的电报在夜里找不到任何人接收:大臣们没有等到时候,就都散去了。直到早晨才有人从电信局打电话转告波克罗夫斯基。

区法院一整夜和早晨都在燃烧。天花板坍塌下来,闪着火花的光柱噼噼啪啪响着盘旋上升。炮兵总指挥部仓库在闪闪发亮。那些喜欢趁火打劫的人并没有休息,他们从那里拖出箱子,用斧头劈开。满箱子都是士兵手套,真够多的。戴不进去的,他们就扔到人行道上。

铸造厂大街旁谢尔吉耶夫路头上筑起了街垒,但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街垒,就拖来一些大炮的前车和木箱子垒起来,结果既不够高又挡不住什么。旁边摆了两门大炮,炮旁站着几名士兵,摆出让人照相的姿势。街垒上竖着一面耷拉下来的红旗。

这个街垒对谁都不中用。

人们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又拥上街头,集合起一队队的武装队伍,去搜寻革命的敌人。还有昨天获释的那些刑事犯,有的换上了士兵服,有的弄到了步枪,这些人的胆子随着时间的前行越来越大。

于是,昨天晚上已经结束的逮捕、抢掠、放火、酗酒、报仇与凶杀,现在全部重新开始。这些事在全城所到之处毫无阻挡。所有的政权被扫荡殆尽,所有的通讯设施尽皆中断,所有的法律都失去了效力。全城闹得人人自危,随时都可能遭到任何人的攻击。

居民中打砸抢的人也很多。但是,昨天的普遍破坏之后,许多商店的门窗都用木板严严地钉死了,可玻璃橱窗上闪光的子弹穿孔却随处可见。

涅瓦河上法俄协会旁的“阿芙乐尔”巡洋舰正在修理。早上,工人们冲上舰来,就代表了巡洋舰加入了革命。工人们夺取了步枪、手枪、机枪。一级上尉,舰长尼科利斯基和两名校官被拉到岸上打死。中尉阿格拉诺维奇的脖子被刺刀刺伤。

海军军官学校那些小青年们昨天被解除武装后,瓦西里耶夫岛上只剩下了芬兰营没被征服。早上一群人冲入该营,打死了阻挠投降的上校和上尉。在宽敞的营院里,人们四处乱跑,所有楼层的窗子都敞开着,窗口挤满了士兵。一片片喊叫与嘈杂声。一个长着乱蓬蓬头发,脑袋上扣着皱巴巴制帽的大学生,从二楼的一个窗口喊叫着:“士兵同志们!地主与资本家的沙皇政府被推翻了!你们再不会像一九〇五年那样,被派去屠杀自己的工人弟兄了,而是与他们一道奔向——光明的未来!”

有人想起,应当从楼顶和阁楼里把警察们弄下来,于是,一群武装士兵从大门一拥而入。他们从军官俱乐部旁跑过,人们以为枪是那里打来的(实际是子弹打在墙上砰啪作响,并且掀起尘土,感觉像是在射击)。人们开始向顶层扫射。从后门跑出一些吓得脸都变了形的仆役:从昨天起楼内就一个军官也没有了!

与此同时,营里集合起愿意沿大街奏乐的人。他们带着乐队出发了,可是在大街上乱了队形,与人群混到了一起。而继续去向何处,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对警察的搜查从早上起又重新开始了。搜查者们根据秘报或干脆就没有目的地冲进楼房,冲进住宅。沿街逃窜者硬撞着上了锁的大门。搜查者们押着换上了便服的被捕的警察和派出所所长们,这些人有的穿着马车夫的厚呢子上衣,有的穿着卡拉库尔羊皮坎肩;有的则没有换装,仍然穿着自己那身配有金银绦带的黑色警服。那些平素爱摆架子、让人看上去挺威严的人,顿时手足无措、惊恐不安地走着;被打的人带着青紫血斑,满身伤痕。

这时,有一个粗脖子的老警察,连警服都没让他穿。一个女人喊道:“往他眼睛里撒泡尿吧!”

押送队轻松愉快,人力绰绰有余——四五个人押送一个。他们有的把步枪挂到腰带上,有的扛在肩上,也有的摆出预备射击的姿势,还有人更为显眼:亮出明晃晃的军刀走在前头,吸引着过往行人。连小孩子们都手持棍棒。

人群中不停地爆发出喊叫声。

一个被绑着的警察被人拽着双腿在雪地上倒拖着。有人跑上前来一枪结果了他。

一名警察被脸朝下捆在雪橇上,送到瓦西里耶夫岛。他的一只被打断了的腿没了骨头似的左右摆动,血不停地流着。他两旁各自坐着一名士兵,其中一名不停地用枪托砸他的脖子。野性大发的婆娘们追上来揪他的耳朵。

(列米佐夫报告摘录)

海军部大厦第一警段段长埃格特斗胆趁清晨人少之际把一小队警察列队带到杜马来,使他们于在押状态下获得了解救。

所有的警段昨天无不被焚烧,今天它们还在继续燃烧。某警段前面的火堆中燃烧着椅子和文件,火苗把文件送到空中。仍然有人从打破了的窗子里向外面的火堆扔着新的文件,还有人用长木棍在火中搅动着。人群中一些人闲看着发生的一切,还有人在烤火,小孩子们则穿着妈妈的衣服手舞足蹈地用空袖筒往自己身上拍打着,快乐地追逐打闹。

逃难者们带着零碎的日用品,不情愿地从火灾现场附近的房子里出来,向别的房屋跑去。倒霉的正是这些人。

某些地方还燃着火堆——在一些警段长的住宅旁有人焚烧着抛下来的家具和日用物品。

在莫霍夫路上,一些人从一个警长家的窗子里把钢琴轰隆一声扔到马路上,接着用枪托砸得稀巴烂。

一个演说者站在箱子上请求战友们不要向火堆里扔子弹,说子弹在反革命的斗争中还能派上用场。可是,这种开心的游戏既已开了头,就无法中断,大家照扔不停。子弹砰砰啪啪地爆炸着,把演讲者震得耳朵发聋。

无论是大幅的红布,还是扯开的布条,或是喜剧演员那带白边的红手帕,都被拿来派上了用场。人们把红布戴在帽子上(这时就当作帽徽)、胸前、衣袖上;挂在刺刀上、马刀上、竿子上(这时就作为旗帜);系在脖子上,挎在肩上。到处是红色的胸花、花结和绦带。

普通人不佩戴红色饰物尚可逃脱过去,但是也得遭人责备,可是像军官那样的军人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军官在街上露面是绝对危险的行为。

一名军官,曾是贵胄团的教导员在街上被人夺去了军刀,尽管按他的要求给开了收条,还是使他蒙受了羞辱。

可更常见的是他们不开任何收条就把军刀给夺去,而且连望远镜和烟盒也一起夺走。

到处都是一片欢乐景象。哪儿都没有彼得格勒这么多的兵,16万,大概所有的兵都在这里了。然而,都是些苟且偷生的人!士兵们和老百姓在接吻,旁观的人们激动得流泪。没有谁保持沉默,所有人都在讲话、喊叫、欣喜若狂!一种无与伦比的全民性的庆祝活动开始了!它令人心情激越,令人无法置身事外,(这还因为,如果你孤零零一个人,你就会信心不足:一旦这一切突然倒转呢?)一群一群的人就这样走上街头。

大卡车和小轿车发疯般地向四面八方奔驰,以弥补人体动作缓慢的缺陷。大卡车满载着那些武装起来的神魂颠倒的人:工人、步兵、水兵,还有大学生;要么是一位小姐,要么是一位披着一大块红布的军官。每辆车上都一个紧贴一个地站着30个人,所有人都把刺刀越过车帮伸出车外,脚踏板上也站立几个持枪的人。每辆车上还树着三四面血红的红旗。有几辆车上则安放着机枪。也有人靠在驾驶室上,有那么个浑蛋竟然用手枪向前面瞄准着。

而那些拉脚的马车工和其他马车夫们,全都从大街上消失了,一个都没留下。

可却有一名被捕的上校被雪橇拉着,他周围是骑在马上的士兵。

尼古拉火车站遭到了轻微破坏,还有着过火的痕迹。两名宪兵被带来,似乎因为纵火罪被抓。一名押送兵在护着他们,以防人们撕打。兹纳缅斯基广场上子弹呼啸,不知是从哪里打向哪里。所有的窗口都关闭了,不过火车还在向外开,而且是可以乘坐的。

各处都有很多人毫无目标地射击,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危险。人们射击是出于恶作剧般的好奇心理,也是为了发泄兴奋的情绪。常有人不经意地走了火,引发的对射便立即笼罩整个街区。即使在排队买面包的人中也有被流弹打伤的。有人向空中放枪像是在鸣放礼炮,好像在表示:“够啦,我们战斗过了!”或者用手枪向地面打,子弹紧贴着行人的腿飞来飞去。枪打到了疯狂的程度,只听见子弹四处横飞,许多子弹打到墙上再反弹回来,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们什么都搞不明白,就跑到广告牌后面去躲避。近处莫名其妙的射击,使所有人都很紧张。人们时刻都会由兴奋变为恐惧和仇恨。

所有人都认定,这事是警察们干的:他们躲在顶楼里,神出鬼没地从一个房顶转向另一个房顶,因而,总是从新的地方射击。人们都惊恐不安地注视着每一座高大楼房顶楼的窗子。只要有人用手向上一指,人们就立刻向那里万弹齐发,用子弹搜查那所房子。

一名身穿军服的军官因为没有佩戴红色标记,被一群无知的平民百姓赶到一所房子的楼梯上,用枪给打死了,鲜血与脑浆溅了满墙。

一九一四年七月,正是这样的普通民众,抬着一些军官在街上走……看来,如今正是那场战争在继续。

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就不再是他自己了,每个人都不再能够清醒地思考。情感、叫喊、手势,这一切都在互相效仿着、重复着,一切都如火焰一般,一煽就旺。莫非这些平民百姓谁也不服从?可是,他们却不由分说地跟着头头走。然而,头头本人也得意忘形,意识不到自己是引路人。而这种一时的激情爆发,只能维持一两分钟,随后就烟消云散了,这个人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有那些刑事犯、职业杀手,和那些充满报复心的人,才会坚定不移地做事。这正是他们的大好时机。

军乐队也开始上街了。这时他们特别偏爱在仓促中学会的《马赛曲》。士兵跟在他们身后,有些地方列队行进,有些地方则三五成群地走。有两次游行队伍相遇在一起,便相互鸣枪致礼。

再看看涅瓦大街上的情景吧!这条曾经过往马车夫、电车、华美的汽车和华贵的行人的大街,在动乱时期出没了众多的步兵和骑兵。可它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一些士兵端着刺刀,他们像巨大的刺猬,打着响鼻,尖叫着,互相追逐着,穿梭似的跑来跑去。他们咬牙切齿地不停地转悠,加剧了紧张气氛。完全是一群为所欲为的大刺猬的样子!他们嬉闹着,疯狂地蹦跳着,仿佛突然摆脱了久受压抑的奴隶地位,同时向人们显示着他们还有更大的能量。

仿佛哪里都没有任何带头人,一切都是自发的。

人行道上挤满了武装起来的普通百姓,他们或手持别旦式步枪、来复步枪,或挎着马刀,肩上斜挎着机枪子弹带。所有人身上都装饰上红色,并且与不相识的人交谈着,讲述着来自城里各处的消息,人人都非常激动。人们互相转告着:哪些团队归附了国家杜马;猜测着沙皇现在何处,形势将会如何发展。人们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

彼得格勒汽车队一位军官的兄弟从前线到他这儿来度假,他兄弟也是一位军官。前者有权使用一部轿车,他决定带客人在城里兜兜风。他们立即出发了。街上刺刀和小红旗时隐时现,既让人高兴又感到可怕。可是迎头碰上一辆车,以致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几支冲锋枪从那边冲着他们的额头伸过来:“站住!”一个浑身披红的小青年儿,瞪着狂暴的双眼,把手枪顶到他们的额头上。一位严肃的大学生在那辆车上说:“军官先生们,请出示你们的证件,你们在为谁工作?”面对着疯狂的人们的枪口,曾经作为主人的军官说:“我们正要去领取这样的证件,但不知在哪儿发放。”打着红旗的大学生坐到他们的车上来,他们便向米哈伊洛夫练马场驶去。那里徘徊着各种部队的士兵。一个戴眼镜的非军职人员从桌后威严地说:“你们愿意为人民效力吧?”于是,有车把他们送向塔夫里达宫,可是,他们在铸造厂大街和蓄水池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因为他们要在这时毁掉巴斯科夫的酒窖。那里聚集着好多人,一些人喝了好多酒,从栅形门里顺着台阶向上走;另一些人挤着排队,急得眼睛都红了;还有一些人劝告他们说:“别去送死。”军官弟兄受命负责恢复这里的平静。

从早上10点钟起,就向全城分送《工人代表苏维埃一号通报》。通报被捆成一摞摞装在大货车上,正在进行分发或者向四下抛撒。通报是昨天印的,大概有上万份。有一辆车停下来,车身颤动着,人们向车上伸出手,车上的人却把通报一打打或单页地向下抛撒。人们或追着车,或从别人手里抢出来,要么就从雪地上抓起来阅读,总之,在所有的街道上大家都正读着这唯一的报纸。可那上面通篇都是文献委员会花了好大精力才写出的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呼吁书。

而对比起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用打字机打出的,并且用玻璃板印刷器印出的第一篇呼吁书要短小得多。呼吁书仅表示成立了这么一个委员会并担负起责任。大学生照样从汽车上大声地读着它。

一辆汽车沿花园街行进,车上的人边走边宣告说:在他们后面有三个新加入革命的营队。人们爆发出一种毫无理性的热情,他们喊叫着,站在人行道边上等待着。

可是,这几个营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来。

许多营房里的炊具遭到破坏。士兵们已经忧郁地徘徊街头,寻找着能吃点儿东西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整天,许多人空着手,连武器也没带。他们有的准备再去抢点儿什么;有的胆怯起来,想着:我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样还能让我们回营吗?说不定那些自由派又要赶我们了。

万尼亚·列琴科走出营房来到大门外,他的胆子大起来了。他马上看到:一辆空车停在这里,车旁一个酩酊大醉的水兵在打转。他的肩上用细绳挎着一把没有鞘的军刀,手里握着手枪。水兵看到万尼亚高兴起来,喊道:“同志!突突突突!”

“我不是司机,”万尼亚不好意思地说,“干这个我完全是新手,我不明白。”

水兵连听都不想听,只顾比画着,那张脸抽搐着,已经火了。

“突突突突!”

就在这时,他的刀绳断了,马刀哐当一声掉到冰冻的马路上。他急着去拾刀,万尼亚趁机偷偷地溜进门去。

普通老百姓,向前进!

把老爷们统统甩到一边去!

因为自由我们喝醉了酒,

因为高兴我们把钢琴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