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今天一大早,克伦斯基家电话铃就响了,开了个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说完了话之后放下听筒,旋转摇把挂断,马上,铃又响了。
昨天晚上他们家里开了个会,谈到一切都正在结束,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今天第一声电话铃就是索莫夫打的。他是克伦斯基在塔什干的中学时代的朋友,后来成为一个社会革命党人,现在也是律师。索莫夫要求唤醒克伦斯基,因为沃伦营的士兵当中有人闹风潮,打死了几个军官,上街游行了!但是,当奥莉加·利沃夫娜去唤克伦斯基的时候,电话又把她叫回来了,是罗江科的秘书打来的电话,他请克伦斯基立即去杜马,因为收到了关于遣散杜马的命令。
她用两只手托着面颊,若有所思。她总认为丈夫经过去年那次手术后一直是个病人。奥莉加·利沃夫娜叫醒了克伦斯基,用两个方面来的两条震耳欲聋的新闻。他一刹那间就醒过来了,立即满脸红润,几乎忘记了早饭,眼光闪烁着光芒,他已经被某些念头燃烧起来了,被自己的激情推向前去了,已经不能回答妻子提出的问题了。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们的头上乌云密布:当局取消了代表的不受侵犯权,开始逮捕,侦查。他们需要某种坚决果断的出乎意料的出路!是不是出路来了呢?
他们暂时迁往特维尔大街,住在与塔夫里达宫花园并立的一个一层住宅,这样克伦斯基可以不费力地到杜马上班。他经历的那次手术算是大手术,肾结核,这病是危险的,是致命的。他现在使人相信,他是完全健康的,又可以如往昔那样活动了,年轻且充满活力,虽然比奥莉加年长两岁,但看起来比她年轻,还那么容易冲动。
她送他到门槛时,不知为什么心脏急剧紧缩了一下。她搂着他的脖颈,要他多加小心。
他笑了,挣脱出来,很快就出去了。
可她却仍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使她胸闷,阻碍她去猜测。就觉着丈夫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人们要打死他?回不来了?也许他再也不能回到这所住宅里来。的确,这就是预感……)
常常是这样,克伦斯基的革命激情是不可遏止的,奥莉加只不过紧紧追随而已,而过世的公公却认为在各方面都是她的过错,从克伦斯基在父亲的掩护下流放到塔什干开始。克伦斯基家族里有过僧侣、神甫,老克伦斯基忠于君主和教会,可是他不能理解,在他们的家族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了一个坏了风气的人(可是奥莉加是个将军的女儿啊)。
电话铃声在整个早饭时间多少次刺耳地嘟嘟响,电话接连不断。一些电话是通知,另一些电话是探问,全彼得格勒都在打电话,一切消息都是用电话传来的。而打得最多的是吉姆梅尔,他很了解奥莉加·利沃夫娜,因为有时密谋一些问题,偶尔在他们家里过夜,和克伦斯基的关系很好。现在,自己沉闷地坐着,极希望从他们的住宅里,就像从市内革命中心的一个住宅里一样,了解到第一手材料。
但是,只有克伦斯基才能知道第一手材料,而他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回家了,并没打电话。但是,其他电话送来的消息是令人震惊的,奥莉加·利沃夫娜把这些消息转告给吉姆梅尔和大家。
在这些消息的余晖中她那令人不快的预感逐渐消失了。
终于她已经不能再留在家里小心翼翼地听电话了,但是,所发生事件有股力量在往外吸引她。于是奥莉加·利沃夫娜把两个儿子留给女仆,自己奔向杜马而去!她在那儿能多打听、多观察,没准儿会看到克伦斯基本人的。
在塔夫里达街上闪过许许多多人,首先,她看见的是没有军官的一队活跃的士兵。士兵们雄赳赳地挥动着胳膊,在急转弯处往壁毯厂走去。
奥莉加·利沃夫娜当过几年护士,对士兵有那么一种朴素的情感,于是跑上前去问了一个士兵:“兄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往哪儿去?”
周围一片嘈杂声,有一个士兵听到了,露出年轻人的牙齿,对她喊了一声:“我们现在是自由的!我们往杜马去!”
哦,可太好了!奥莉加也是到那儿去!跟他们的队列并排走,一步也不落在后面,准备跟这位弟兄拉起手来,这是全俄罗斯共同的、东正教的爱和欢乐!哦,美极了!
他们已经离杜马不远了。那边再往前走就挤得很厉害了,上了马路,又上了人行道。士兵的队列停下了,奥莉加也站住了。
无边无际的人群,就好像在某个教堂里举行站立祈祷仪式,整个人群脸朝着塔夫里达宫的正面,也占据了壁毯厂和塔夫里达宫前面的小花园。人们好奇地瞧着,低沉地耳语,喜悦地等待着什么。
在前面,有时出现了演讲的人,一会儿在围墙的几个突出部分,一会儿从几辆卡车上,一会儿又是在什么上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到这里和后面完全听不到,但是,只能看见他们的手挥动着,把愉悦的心情传导给人们。
天气不冷,有太阳,脚上穿着高筒套靴,不知不觉中奥莉加·利沃夫娜在这儿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了,大概还更多一些。还不可能从这种类似复活节祈祷仪式上离开!人群逐渐发生了起伏、移动,奥莉加·利沃夫娜也已经不是站在最后一排了,一点儿一点儿已经把她拥挤进人群的密集处,后来已经进入小花园了。
傍晚前,一会儿开来几辆卡车,一会儿又是几辆带篷的大卡车,抑或四轮大车。当人群有点儿松动时,就把车辆放到里边去了。他们运来一些物品,从车上往下卸货,有的立即放在雪地上、小花园里,或者经过门廊台阶,运到楼里去。为什么还有战备物资:子弹……此外,有奶油桶、面包袋子、几卷皮子、几个箱子,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这些东西不知为什么都送到塔夫里达宫来了。
这时天已黄昏了,已经暗下来,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士兵和穿便衣的人混在一起,使人群所产生的压力开始不那么强了:有一伙人走了出去,而另一些人,一伙一伙地闯入里边去了。奥莉加·利沃夫娜已经离台阶很近了,随着一伙往里闯的人群也进到楼里去了。这样很好,不然的话,她已经快冻僵了。
然而,宫里边也正像外边那样,是一幅混乱不堪的景象:人已经比较稀少了,不过这样凑成的混乱不堪的一群人,不知道要干什么,而在圆屋顶大厅各方位的墙旁,堆放着被卸下的所有运来的物品。如果人们说得没错的话,一部分物品是装火药的箱子,那么,只要是往那个方向投一支烟卷就足够了。若是真投了烟卷,那在她体验到自由之前,这座塔夫里达宫和全体为胜利而努力的群众将一同被炸得粉碎了。
在堆放爆炸物品的旁边站着一个哨兵,不过他勉强地在那里扶着步枪支撑着,还像要跌倒似的。奥莉加·利沃夫娜向他走去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派他来站岗已经是很多个小时之前的事了,人们把他给忘了,没有人来替换他。
“小兄弟!”奥莉加·利沃夫娜说,“来,我替您站着,您去找一找人换换您的岗。”
士兵年轻,但懂得自己的职务,只是笑了笑说:“不啦,大姐,没有军官的允许,我没有权离开。”
周围响起并回旋着难以想象的轮舞的曲调,上百名士兵带着步枪无所事事,然而这个小兵没有军官允许却不能离开!
奥莉加·利沃夫娜开始热情地帮助他,她到处去寻找军官。这件事占了她好长时间,她开始不停地、可并不是简简单单地东张西望,而是当个正经事去办。她不得不多走一些道,不得不多问问,终于征得了某军官的同意,而且找到了该换岗的士兵。
还曾经有一次奥莉加受到了奖励。那是因为有一次刮旋风,旋风很快地穿过人群向前移动着,把克伦斯基给分离出来了!她成功地帮他截断了道路,出现在他的面前,真是光彩照人。
在塔夫里达宫里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和他共同分享这突如其来的与民同乐。就这么简单地看看,他是怎么样度过这一天的。
他被束缚住了,脸庞年轻却很苍白,动作匆匆忙忙,突然看见她时,狠狠地皱起眉头。
这样的“近邻”在历史的时刻不是贬低了他吗?现在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来了?”他低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很高兴!”她自我辩白说,“没什么……我不愿意在家里。”
他耸了耸双肩说:“那,随你的便吧。请原谅,我忙得很。”
于是他又往前走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她问。
“哦,不能回!”他冷漠地笑了笑,“我们都在这里,现在都是俘虏。不,这个排除!今天、明天,你别等。”
她问:“那,怎么住啊?……”
“可以在这里嘛,在那些桌子上,在沙发床上。”他的微笑消失了,后来走了出去。
“你听着!家里打来很多电话!”
他挥了挥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加上电话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失去了时效性。
她所期待的相遇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怎么都一样,她依然很高兴。在这样的日子里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都不能生气!到现在为止,她个人的、他们两个人的、整个周围的全部生活状态是什么样子?只有解放运动才是他们的全部心声。
瞧,它已像喷泉一样喷发出来了!
关于叶卡捷琳娜大厅,有个人已经描绘出几个词来:人民胜利的神殿。在这座庄严无比的大厅里,波将金曾在某时为了对皇后表示尊敬而组织过几次难以想象的舞会,舞伴们成对地排列成科林斯式的两列纵队,在七组炫目的枝形吊灯架之下起舞,每一架都是由三个发光的圆形物组成的……而今天又好像举行了舞会,不过已经不是彼得格勒上流社会的华尔兹舞,而是转圈的环舞!未曾来过的客人们跳起了轮舞,他们没有脱掉外衣、外套,没有交出步枪,是些疲惫不堪的平民出身的大兵和各阶层的知识分子……总算活到了最伟大的节日。自从攻克了伊兹梅尔,这个大厅就没有过这种节日了。而从上面,在柱形栏杆的穿廊上边,这些古怪的客人挤来挤去,在那里微笑着并轻轻地挥动着手。
面前闪过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全是彼得格勒的文化人士!奥莉加·利沃夫娜从远处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并没有靠近,就好像是在拥挤人群的复杂舞步中移位了似的。
人群又重新把她拥到圆屋顶大厅的门口,在那里的圆柱旁,她看见了刚刚进去的那个壮实的老年人,身穿黑衣服,有着高贵的气质,气宇轩昂地站在那儿,拄着手杖却很挺拔,十分惊异地看着大厅。她看见了,立即认出他来,因为她曾经认识他,他儿媳妇曾是奥莉加·利沃夫娜的亲密女友。他是格尔曼·洛帕京!
格尔曼·洛帕京!看看,把什么人吸引到这儿来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就应当出现在此!
正是他,难道不该比别人享受更多这样的节日吗?难道他投入运动比别人少吗?他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朋友!第一国际总委员会委员!《资本论》的译者,尝试营救出《流放之中的伟大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一书的作者,然而他的尝试失败了,他绝望了!民意党人传奇式的兄长。服了18年的苦役!布尔采夫和阿泽夫之间一旦出现争论,他便成为两人的荣誉审判官。
现在在这里谁能比他还享有盛名!
奥莉加·利沃夫娜从正在旋转跳舞的人群中挤出来,愉快地奔向他去,现在的会面是再好不过的了,她兴奋地叫他的名字:“格尔曼·亚历山德罗维奇!”
他立即认出她来了,也非常高兴。不过,瞬息间的喜悦并没有坚持多久,在他那英俊而庄严又有点儿络腮胡子的面孔上,是不可能保持住的。高出人群半个头的他入迷地瞧着这种旋转,而且他那突出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他没戴帽子,甚至不是简单地站立在那儿,而是正在参加神秘的仪式。
“今天才放开啊……”他热情地说着,声调缓慢地、沉重地说,甚至他不朝奥莉加·利沃夫娜看,而是看着这些人头组成的旋转圈,其中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行动的全部意义。
原来,他住在城外,被城里早晨来的消息而弄得惊慌不安,他在下午就徒步上路来到这里,因为要想找到一位车夫是办不到的,加上他也愿意这样,也必须这样,徒步走,不懈怠一步,也不错过一眼。徒步走了20多俄里的路,他已是72岁的人了!
他笔直地站着,透过他戴的那副小眼镜在观望着一切,环视着大厅,很少看与他谈话的人。他说话声低、清晰,并不弯腰靠近她:“这是一个好日子,从年轻时代起我就为这个日子到来贡献了一切。”
他站着,偶尔闭上眼睛。
“现在我可以死去了。我已经不能再更幸福了!”
他还是闭着眼睛,又睁开了。
“尽管还没有。现在非常想再活上几年,看一看一切都将如何安置好。俄罗斯终将恢复往昔风采。人民会过上幸福的、自由的生活!”
“我们的俄罗斯将是美丽花园里盛开的花朵。”
他们后来找到坐的地方,人们把沙发椅和椅子让给他们了。他们并肩落座,沉默着,都满怀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