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晚上5点钟,涅奇沃洛多夫正等待给他下达占领并坚守阵地的命令,而进一步行动的命令将书面下达。这时,师长科马罗夫将军带着参谋人员紧随着军司令部启程了。将军不是指着地图交给他任务,而是挥着手在空中画出他的任务:今天德国人从北面发动“极其突然”的进攻,他甚至不相信这是他们的真实进攻方向,这很可能是为了掩饰另一翼,但是,不管怎么说北面的别洛泽尔团在坚守防线,现在需要把他从那里撤换下来。因此,他要求涅奇沃洛多夫不要误认为他们是德国人,不要开枪扫射利赫捷尔的那半个师,这半个师正从西面绕过季杰伊湖,马上就要到达这儿增援了。师参谋长谢尔比诺维奇上校不仅无法向涅奇沃洛多夫讲明敌军的部署情况,也无法讲明俄军留下的部队在阵地上的部署和现状。他已经答应给他把重炮营和臼炮营调到那边,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到前面去,而为了某种目的他已经把拉多加营调走了。关于什利谢利堡团,他暂时不能说什么确切的情况。这个团昨天晚上调到东面去了。他不能确切地说出,师司令部将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答应经常派通信员来传达信息。
接着,他们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涅奇沃洛多夫甚至没有注意他们是怎么离开的。他碰到了别洛泽尔团的一个少尉,向他报告说,他亲眼见到他们的团长刚才同科马罗夫一起坐上了一辆汽车,往比绍夫斯堡去了。他们的团?而别洛泽尔团早上遭受了重大损失,现在接到命令全部撤退。但是,有两个营还在那里,在前面的阵地上。
就这样,涅奇沃洛多夫同两个拉多加营留了下来,继续往前运动,去寻找自己的炮兵。他派出巡逻队,小心翼翼地沿着采廖洪铁路线往罗特弗利斯车站运动,从车站上沿着一条弧形路基就可以平稳地转到一条横向干线上。在那里的小树林后面,他确确实实看见了火力阵地上的那个有着42门边防炮的炮连,更远一点还有一个榴弹炮连,其他炮连也一定还在什么地方。
这位将军憋闷的胸膛舒张开来了。
涅奇沃洛多夫刚刚来到罗特弗利斯车站上的一个石头冈棚上,那个长着管筒似黑胡子的臼炮营营长和重炮营营长斯梅斯洛夫斯基上校就到他跟前来了,重炮营营长个子不高,整个脑袋秃得闪闪发亮,但是,留着巫师似的长长的灰黄色胡子,神态非常自信。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涅奇沃罗多夫每星期两次见到他们两人,但现在他特别注意上校愉快的闪闪发亮的眼睛,他似乎正在等着炮弹射击的机会,兴高采烈地认为会得到这样的机会。他感到高兴的还在于,决不会丢掉精心装备的阵地。
“大炮——全在这里?”涅奇沃洛多夫握着他的手,问道。
“全部12门!”
“多少炮弹?”
“每门炮60发!在比绍夫斯堡还有,可以运过来。”
“全部在阵地上?”
“全部。有电话联系。”
这是近几年的新闻:观测哨用电话联系,炮连阵地是隐蔽的,但还不是每个人都很好地掌握了。
“电线够用吗?”
“能拉到这里来。您看,臼炮手在帮忙。”
涅奇沃洛多夫没有再问了,没有时间问了,别的也悄悄了解到了,他看到臼炮营营长满意地捋着他的管状的胡子。
“而您那边呢?”
“每门炮70发。”
这里的其余情况他们都谈到了,事情很清楚:要开炮了,没有命令不能撤退。带劲啊!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指挥员,还有电话联系!
一切问题都像是聚集在刀尖上了,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内就得想出办法:了解地方情况;分清哪儿是敌人,哪儿是自己人;选择防御线;往那里派出各拉多加连;和炮兵一起挑选观测点;建立联系;试射基准点。如果在这一、三、五分钟内观察、选择、派出、指挥不得当,不正确,那么之后的半小时内的所作所为就不会正确,而要是就在这半小时内德国人大量涌来或者开始进攻,那么,我们闪烁着的眼睛,我们的电话联系,我们每门炮60发炮弹就什么作用也不起了,我们就得逃跑了。
常有那样的军事时刻,时间浓缩在可以爆炸的几秒钟:全都在现在,没有以后!
“这儿有座水塔!”斯梅斯洛夫斯基宣布说,“我们已经确定了最远目标的射程,不过它现在往前移动了。”
涅奇沃洛多夫默默地低下头来看着那低处的哨所,走了出去。
几个炮兵跟着他去了。
他们跑步走过了晒热了的、发出油热味的铁道路基。
涅奇沃洛多夫招呼一个营长过来(他的团长不在,也没有必要叫他的团长),吩咐他立刻把那一营别洛泽尔的士兵撤下来,要是这条线选得不好,那就换一条线,如果他的人想活着的话,那么工事就挖深一点儿。
远处森林后面传来砰砰的低沉声音,这声音在扩大,德国榴霰弹的黄色烟雾在向前冒,在水塔左一些,高一些的地方。
“他们今天已经往这边扔东西了,”斯梅斯洛夫斯基肯定地说,“但是我们不吱声——他们就会停下来。”
他们攀着里面的木楼梯走了上去,涅奇沃洛多夫边走边校正皮带下的望远镜。楼梯上面有一间房子,里面有向西和向北的观察口。已经有几个电话兵守着两台蜂音电话机。西面的窗子上了玻璃,黄色的太阳光耀人眼睛,现在往那边不便观察。而北面的窗子很好观察,窗框打掉了,用望远镜观察德国人时没有反射的光芒干扰。
他们在窗间墙边的桌子上,在电话兵旁边,摊开了地图。
他们知道了他们亲眼看到的和由此想到的情况。
德国人发了一个爆破弹,接着又发了一个。
大概也是试探性的。
在格罗斯-别绍地方的铁路干线那边,他们集结了大量军队,正蠢蠢欲动。就在森林的边缘上,不过没有一支部队,没有一条散兵线向这边进发。
但是,他们随时可能向这边运动的。
“在那边,在格罗斯-别绍附近有没有我们的部队留下来?我们不能指望我们的人吗?”
“大概是没有的,我已经说过。”
“我们留下了很多人,”一个严肃的大胡子臼炮兵说,“那里有很多我们的人——非常多。”
事实是到罗特弗利斯的一路上没有见到尸体。在往前的地方才有尸体。但要是问“我们的人呢”?他们可是还没有来到……
“太阳到左边了,往北面射击很方便了!”斯梅斯洛夫斯基说,“他们有一个三角形瞭望台——啊,把它摧毁掉!”
左边的湖泊那边,有一个德国的炮连在开炮射击。那就是说,那边有步兵,毋须等利赫捷尔了。
涅奇沃洛多夫命令把另一个拉多加营布置在西向,把团的机枪队分开布置在两翼。
他再没有留下一兵一卒了。
右边还有半圆形的阵地,东北向和东向,但那里没有部队可以用来布置了。不知为什么谢尔比诺维奇要把拉多加炮营调过去,涅奇沃洛多夫默默地交出去了。
过去在年轻的时候,他容易急躁,容易发火。但在长期的服役中酸甜苦辣都尝过了,现在遇事能沉住气了,需要沉默、再沉默时,他都能保持沉默。
再说,伦南坎普夫骑兵的那些长矛眼看就可能从右边出现了。
再说,就像在日本战争中一样,基本上不是用骑兵来作战的,在战争中基本上要保存骑兵力量,指挥员能保存骑兵就受到夸奖。
伦南坎普夫停止动作了,似乎变成了哑巴。
这么说来,布拉戈维先斯基撤退是做得对了?他要和谁联合呢?
如果第二集团军作为公牛的头进入了普鲁士,那么,他们现在在罗特弗利斯车站就会像是它的右犄角尖似的。犄角插进东普鲁士的体内五分之二的深度了。他们控制了车站,切断了德国人在普鲁士运输兵力的主要的、也是最后的铁路线。显然,德国人失去了这个车站简直不想活了。整个第六军开到这里来是极明智的。
但是,这也得感谢命运,在他们上头不是一些忙忙碌碌的傻瓜,他们没有碰上更可怕的形势。他们脆弱的一小撮人构成了那犄角的尖端——但是他们可不能做出傻事来啊!
来了两个营长,他们开始喊口令。
只要派人从右边进到车站,那么就能坚守到天黑以前。
从上面可以看到别洛泽尔团士兵后撤的行动——一支步兵走在前面,几辆双轮车向车站那边的树林开了过来。德国人打得更激烈了,俄军的撤退部队得以死里逃生,感到很幸运。
涅奇沃洛多夫从水塔上下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大步向他跑来,这个军官的脸粗大、干净,有着不顾一切的神情。他最后一步跑到将军跟前,一下子站住,以很大的幅度挥手行了个举手礼,用亲切的男低音报告说:
“阁下!别洛泽尔团少校营长科萨切夫斯基向您报告!我们认为把您扔下是卑鄙的!请允许我们不要撤退!”
但是,他没能保持住身体平衡,向前晃了一下,差一点撞在将军身上。他那双勇敢的眼睛仍然透露出不顾一切的神情。
涅奇沃洛多夫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接着,他的嘴唇严厉地抽动了一下,不满地回答说:
“噢……怎么?”
他用一双长长的手抱住科萨切夫斯基,以免他倒下来。
一批一批部队退却下来。几辆双轮车驶过来,人们一瘸一拐地走着。
他们是不是也想留下呢?或者只是他们的军官这么想?或者只是科萨切夫斯基一个人这么想?
“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打散了。这里有两个半连的人。”
“转回去。占领那里的阵地,看,那右边……”
我们的炮弹已经朝着往目标飞过去。
德国人的地雷在许多地方爆炸了,喷射着黑色的喷泉,像一条条钢鞭似的抽打着。
接着是一阵阵齐射。
四炮四炮地发射,是斯梅斯洛夫斯基在发炮;六炮六炮地发射,是臼炮兵在发射。
一个秃顶的大胡子搓着两只手,踏着步子,轻轻地蹦跳起来,迎着走上水塔的涅奇沃洛多夫:
“摧毁了!阁下!那三角亭——我们把它摧毁了!!!”
但是,涅奇沃多夫还没有来得及向他表示祝贺,一棵大树咔喀嚓一声断了——可怕地呼啸着,向这边倒下来!!!
水塔振荡了,升起一股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