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即景
风磨着火了!磨房燃烧起来了!
很明显,这火势在战场的边沿上空蔓延,似乎有一条小路伸向那边,小路已被爆炸的浓烟和尘土笼罩着,落满了炸飞下来的土块。爆炸声在我们头顶上轰轰直响,后来声音更大了,震得大地都在颤动!
随后便没有了声音。
磨房熊熊燃烧着!它不是被炸毁,而是整个被大火吞噬了。
血红的火舌吞噬了它那金字塔形的底座,吞噬了磨房的壁板。火光冲天,四周好大一片地方变成了血红色。
磨房风车的叶片也都不动了。火势沿着下边的叶片迅速蔓延开来,接着又离开十字形叶片朝上窜去。
整个磨房!全烧了!
火焰先吞噬了木制壁板,而磨房的骨架却依旧挺立在那里。骨架在烈焰的光照下愈发地金灿灿了,而且巍然屹立着!夹板居然还在。
整个磨房边沿全是火苗,底座、叶片也窜起了火苗!
叶片究竟为什么会着火,因为热气的流动吗?虽说它还没有倒塌,但它开始缓缓地旋转起来!没有风,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风车像一只风火轮在空中滚动。忽然,“轰”地一声倒塌了,摔成了碎块块,坍塌在火灾废墟上。
几乎连3分钟也不能忍受,而维堡团却坚持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甚至还及时把尸体顺战壕侧壁放好,让伤员们在战壕互相包扎伤口。要将伤员运走是很难的:战壕很深,而从村子通向营部的路只有两条。剩下的人都扎着绷带,他们的脸成了土黄色,所有没有受伤的地方也都是血迹斑斑,嘴唇和手都在发抖。维堡团的人在战场这个特殊的打谷场打了一个多小时。
但是,无论遇到多么艰巨的情况,他们也从来没有逃跑的习惯,“逃跑”这个念头大概钻都钻不进他们的脑子里。即便在这个时候,在猛烈的炮火轰击之下,他们也不会退缩的。决不会!他们就像被冰川覆盖着的岩石,一直长存到冰川融化为止。他们经历了世世代代,经历了人类文明,经受了雷电酷暑的煎熬,躺在冰川下,一直躺着。你瞧,这些士兵们就这么在战壕里坐着,一直坐着,没有被打出去。那种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已融化到血液中已成了习惯的精神,不仅现在应该保持,而且任何时候也不能丢弃。
沃罗滕采夫也像他们一样在抽搐。在这场他原本并不需要参加的打谷场式的战役中,在与这个并不属于他指挥的团的士兵们的友好相处中,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指望什么时候会结束了。突然,射击声渐渐稀疏了,不约而同地迅速转了向或干脆停止了,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恶臭在黑夜里开始蔓延开来。接着,火红的清晨在原野上空出现了,阳光渐渐移到了战壕里,把战壕晒得暖洋洋的。
人们也开始活动筋骨,伸展手脚了。他们探出头,四处张望着。这些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声嘶力竭地狂呼起来。他们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大声地喊道:我们今天更强壮了,昨天还没这样呢!你们看呀,左边的比我们烟抽得还凶还快活呢!
什么才能让敌人比我们更难受呢?这就是我们的轻松。人们从左边沿着铁路路基朝另一个村子蜂拥而去。这一切全炸毁了,尘雾腾起,黑烟滚滚直冲空中。那些人好像又坐下了,坐在那里或许还可以幸免于难,显然朝前走要比单纯坐着可怕多了。
从僵硬的石头状态很难回到现实生活中,应该做的不是活动筋骨,不是观望,而是快点儿拿起枪来:它怎么放在地上了?枪管里没灌满土吧?这会儿还有没有弹药了?刺刀上好了没有?瞧,大概敌人已经悄悄走近了。
可是这时敌军居然忽略了!他们那边不知什么东西爆炸了。他们在制止火势蔓延,步兵竟也没有走。他们错过了异常宝贵的几分钟,使维堡团得以恢复了力量和愤怒。
我们面前的低洼地里最后一片雾也已散去了。这下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德军并没有走!啊!瞧!在右边!来福枪密集地射击起来,子弹噼噼啪啪直响。
沃罗滕采夫还是没回过味儿来,脑袋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沉甸甸的,像喝醉了酒似的,一团迷雾。他从一具尸体旁抓起一支空枪、一副弹药盒,还有一把军刀,踉踉跄跄地走着,时不时地撞在战壕的内壁上。他摇摇晃晃地从死人、伤员和幸存者身边挤过,朝右边营走去。右边营的战壕环绕着已烧毁的磨房。沃罗滕采夫脑袋还是有些发沉,但是思维依然很清晰,甚至特别轻松,轻松得几乎有些冒失。你瞧,本来他已经去过右边营一趟了,现在他怎么还想去呢。不论出于什么想法,作为大本营的上校也不该挤到右边营去,不该拿枪去援助那里的部队。可是他就想这么做,非这样不可!
戴着尖尖的独角钢盔的士兵们竟然开始进军了!
“蠢货!”沃罗滕采夫大声嚷嚷道,站在他身边的人被他的喊声吓了一大跳。他在战壕的转弯处为自己找了一小块立脚之处,“蠢货!又不是在欧洲!谁这么打仗?!”
而这个时候德军又一次错过了良机,他们没有在最有利的时刻,即停止炮轰的时候悄悄逼近,没有在对方正惊愕的这一瞬间突发进攻,更重要的是,他们偏偏悄然无声地偷偷闯到了铁路陡峭的堤坡上之后却没有散开,没有隐藏起来,而是像一条长链似的在堤坡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真是极好的靶子,连瞄准都不用,提起枪来就可以打倒他们,甚至连脚步都用不着停下!士兵们边走边射击,随便就撂到一个!我们就这样——射击!我们就这样——射击!当年日本人没教会我们怎么边走边射击,相反却使我们养成了射击的习惯。
我们猛烈地射击,子弹壳像脱粒似的纷纷落地,看不见一个敌人了。虽然看不见,但是我们知道敌人现在就在眼前!他们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永远的敌人,我们一生就是因为他们在受苦。你瞧,我们的双手已经开始发痒了,我们要跟他们彻底清算了!我们只抽搐了一会儿,你们却要彻底躺下!我们打倒多少,你们就会减少多少!
右边营的将士们就像根本没有受如何损伤似的一个个挺直了身子,紧接着一通发射!他们毫不怜惜地将子弹射向敌人,痛痛快快地补偿自己在战壕里憋了这么久的难受滋味。沃罗滕采夫也站在这射击的队列里痛快地射击着,他不停地掏弹药、装子弹、瞄准目标、开枪、消灭敌人。每当他觉得敌人被他打倒时,他都会咯咯地笑出声来。
一顶顶让人感到惊讶的古里古怪的尖头盔越走越近,大家纷纷站起身来射击。维堡团的人站着,射击着,没有发抖,也没有退却。尖头盔距他们仅有100多米了,然而维堡团的人依然毫不畏惧,他们仍然在全力以赴地射击。
德国兵痛苦地号叫着倒下去,有的人故意装作被打中往后仰倒;有的人也许真成了靶子被打中,侧着身子从斜坡上滚下去,其余的人纷纷转身拼命逃跑。而我们则紧追其后!我们从他们背后猛烈射击!
几个性急的人自告奋勇地端着刺刀急匆匆地从战壕里跳出来,嘴里喊着“追呀!”“追呀!”但是中尉一把抓住了一个士兵的领子!其他人也都制止住了。
沃罗滕采夫也不再射击了。他也像士兵似的站在那里兴奋地看着德国兵仓皇逃跑。他们真希望一直这样站下去,直到威廉陛下亲自委派个长官来问候他们为止!沃罗滕采夫像喝醉了酒似的晕乎乎的,他喜欢这支维堡团!他也喜欢8月14日这个日子,喜欢乌兹道附近的这场战役!还有萨维茨基,他特别喜欢这个人!于是,他顺着战壕挤过去,继续去找萨维茨基。
连长对着他耳朵喊,并用手指了指铁路下的拱桥,大声喊道:“将军就在拱桥下,或许你可以从这边走。”
他说的没错,将军就在那里。这时越是安静,机关枪的射击声就越清晰,甚至连他有多少自己的人马都能准确地估计出来。用不着去找萨维茨基了,也用不着飞到奈坚堡去了,什捷姆佩尔的旅还不定在什么地方受苦呢,更用不着往右边去了。而在维堡团里他又没什么事可做,他干嘛在这儿待着呢?
左边传来了轰隆声,榴霰弹的滚滚黄烟盖住了地雷的黑烟,那里还有5个团,一个紧挨一个排成了一条线。在那里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投入战斗,所以应该到那里去!沃罗滕采夫的忍耐精神和坚定性格是不该白白浪费掉的,在这关键的几个小时里应该去影响整个军的士气。
战壕里非常拥挤,走起路来很困难,总是会绊到尸体,或碰着伤员,受伤的士兵们也在朝战壕上边开阔的地方爬去。沃罗滕采夫不用枪了,他把枪掖在皮带里,往后一退,猛地跳出了战壕,在战壕上径直走去。不远处有人在轻声吹着口哨,这样走路也许能轻松些,也不觉得挤得慌了。耳朵已经不大好使了,声音也听不清楚,恍恍惚惚看到的一切仿佛又并非幻觉,扯下来的血迹斑斑的绷带,成堆的榴霰弹的弹壳,到处乱丢着的破损的枪支尾部。空弹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一些铁子弹盒,皮带上掉下的铜扣。有的人在爬,有的人头上缠着绷带,手支撑着额顶很宽的额部。这个人正坐在地上,他脱下靴子,血从靴子里流淌出来,就像从高水罐里流下的水一样。而那一个,正用一双无神的眼睛从战壕里往外张望。不过这些人全都面带微笑,尽管他们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眼睛已经承受不了了!心也承受不了了!这种感觉就像人喝醉酒后会大脑兴奋、举止失态、用力失控一样:有的挥舞着胳臂,有的用力过猛一脚踩下去,不是踩空绊个趔趄就是把脚扭伤了,即便你扭伤了,扎伤了,割伤了,你也感觉不到。在你那醉醺醺、沉甸甸的脑袋里依然保持着一种古怪的飘飘欲仙的轻松感。
沃罗滕采夫去右边的营时,早把自己身边的布拉戈达廖夫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他回来了,才想起布拉戈达廖夫:他可是他最重要最需要的人。他还活着吗?莫非已经死了?
二营也跟一营一样成功地击退了敌人。大家拉的拉,拖的拖,把伤员顺战壕的交通道或战壕上边运走了。他们迅速地清理战壕,就像在掘墓一样用铁锹飞快地掘着被填平的战壕。沃罗滕采夫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先从一堆土后看到了黄色的狮子尾巴,再往右边一些就看到布拉戈达廖夫那副可爱的机灵的尊容了!他正皱着眉头清理着战壕,把毁坏的椅子和已空的锌制弹药匣扔出去。
沃罗滕采夫请求大尉派一名士兵跟他一起走。大尉同意后,他高兴地冲布拉戈达廖夫点头道:
“布拉戈达廖夫!那么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那……好吧!”布拉戈达廖夫一点儿也没感到惊讶,就好像他们彼此已经约好去散步一样。他的舌头在鼓起的腮帮下滚动着,他瞥了一眼1米来远处的一个方坑,一小时前他差点儿在那里丧了命。他把卷得紧紧的军大衣背卷朝脑后一甩,背在了肩上。两腿猛劲一蹬,跳出了战壕。
他像在打仗时一样,还是跟沃罗滕采夫肩并肩地站着:
“您把您的枪给我把,军大衣也给我,您好轻松些。”
他把两个军大衣合成一个背卷,两支步枪用皮带绑着,跟军大衣背卷一起搭在肩上,军用饭盒掖在腰带下。两人一起走了。
7点半了,大本营的人大概还没有睡醒,还没有喝早茶吧!可在乌兹道,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已经跟上千敌人开战了,而且战斗很可能还要持续整整一天。
又是这么一个闷热的夏日,一丝风都没有,看来还会越来越热。
为了走得更快更轻松些,他们从自己军队后面的铁路那边走。那个在战壕里使人震耳欲聋的东西这会儿看得清清楚楚了:原来是我们的大炮在发射。炮手们跑来跑去忙得汗流浃背,他们全都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他们把炮弹搬到大炮跟前,拔掉炮弹的引线,德军哪还有个跑呀!德军的榴弹炮也飞到了这边来了,有两次居然近得紧挨着正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布拉戈达廖夫和上校。不过,这只是一场虚惊而已。
德军的主要火力总是配备给先头部队,掩护那些在猛烈的炮轰之后准备进攻的团。
“叶尼塞团顶得住!”沃罗滕采夫不时搓着手,“还有个把钟头,一切都会发生转机的。”
这个叶尼塞团的照片不久前就已经传遍了俄国:该团在彼得戈夫宫[2]受法国首相兼外交部长庞加莱[3]检阅,而在该团的右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将手举向帽檐,头侧着向贵宾致意,以一种显得异常绝望的姿势缓缓走过去。一个月还没有过去,这里已经在揉搓这些勇士了。
“伊尔库斯克团也顶得住!”上校高兴地喊着,“布拉戈达廖夫,只要动动脑筋,今天这场仗我们就赢定了。”
打胜仗可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战争也就会很快结束了。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长官大人?”
“暂时没什么,我们快点去左翼吧。如果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站着,我们当然赢不了。”
布拉戈达廖夫徒步走的速度一点儿也不亚于仙鹤。不过,上校走得也不慢。可不嘛,他又没有什么负担,所以他总在布拉戈达廖夫两侧跑来跑去地打听:是什么部队?有多少炮弹?接到了什么命令?
德军的炮弹竟然又飞到了维堡团的后边!它们重又开始在维堡团的阵地里炸响了,而且非常猛烈!有的地方起火了,冒着烟;其他地方还有地雷,地雷接二连三地爆炸了。布拉戈达廖夫真想赶紧离开,战壕真是一个墓穴,而他自己却要爬到那里去,现在他就像一只绵羊,正伸着脖子任人家宰割。如果在田野里走,虽说有些盲目,但我们的手脚都在,我们还能活下来。布拉戈达廖夫甘愿跟着这位机灵的上校走。不过,他可没想当他的勤务兵,只想两个人这么一起好好地走一会儿。上校不单纯是为了活下来而熬过这一天,他是在寻找什么。
沃罗滕采夫在寻找后备力量和援救的部队。但是在前1俄里他谁也没找到,遇到几个炮兵也都是些伤残。他只看到了维克托里娅·费奥多罗夫娜大公夫人的救护车队,大概整个俄国军队里只有一支这样的车队:他们把扎着绷带的伤员们接到车上并立即运往索利道。
在一个新开辟的铁路拐弯处(铁路从这里急转向索利道),他们发现了军里的臼炮营,但是没有送给萨维茨基的那两台榴弹炮。在那边背面的斜坡上,放着许多从司令部运来的炮弹,他们还在不断运送炮弹,不过却很少发射。他们臼炮营只听命炮兵军长马萨利斯基,该军既不知道也没有接到“去支援谁”“去做什么”的明确任务。如果事态恶化,营长斯梅斯洛夫斯基中校就打算到铁路拐弯处。沃罗滕采夫很快跟营长商量好:准备从他们位于西北面的驻地将他们的炮口朝左转弯45度角,并把侧面的观察点也对准西方,因为左边很可能马上就要有战事。他们商定好在什么地方会合及怎样联系。沃罗滕采夫又找到了步兵旅,斯梅斯洛夫斯基建议步兵旅也可以再往那里靠近些,到铁路边上。而立陶宛近卫团就聚集在右边的小树林的深处,这是一支朝气蓬勃、颇具战斗力的部队,此时却无所事事地待在那里。他们毫无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也没有挖掘第二道防线。
布拉戈达廖夫的上校也正忙得筋疲力尽:到立陶宛团那里去?那边是一片刚刚收割过庄稼的地方,整片土地成了黑灰色的不毛之地,一垛垛的黑麦都烧成了灰烬,连一个小黑麦垛也没有放过。上校拿定了主意:你,布拉戈达廖夫,坐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可结果他走了几个小时后才回来,走吧,赶紧去左翼,步兵在那里。
他们动作灵敏地跳过路基,上校回了一下头,告诉说:
“我们就这么走过去!”
说着,他们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走了。
“但是为什么——没有榴弹炮呢,长官大人?”
“你能不能别每次‘长官大人长官大人’地叫,多浪费时间!”
“那哪能呢?”
“反正不要这么叫。看见了,炮筒——都短,而宽度却是48俄分[4]。”
“48俄分,这怎么啦?”
上校叹了一口气:
“一般来说,它们是顺掩体曲射。”
布拉戈达廖夫也叹了一口气:
“可惜,我不在炮兵部队。”
“那你想吗?要是我们还活着——我安排你去好了。”
布拉戈达廖夫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增加多少信心。他也就是想随便跟人说说罢了,等布拉戈达廖夫一回到现实中,这似乎又成了过眼云烟。至于战争——咳,可能要到圣母节了,到那时我们也分道扬镳了。
这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土豆地,长得多茂盛的土豆地啊!连德国人的长形凹地都看不见了。两边斜坡上也都长满了草,为了防牲口四周都围起来了。在这片土豆地边上有两座孤零零的小房子,远离农庄独立一处。他们迈步朝那里走去,茎叶抽打着皮靴啪啪作响。在这里生活真不错,一小块地环绕在你身边,连成一片。
上校急促地喘着气紧紧地追赶,布拉戈达廖夫的两条腿似乎有点打弯了,他可能已经筋疲力尽了。上校一边追赶一边用自己的小望远镜一个劲儿地朝前观望。村前有一个高高的砖棚——上校看到那里有许多步兵。
“这到底是谁——步兵吗?长官……大……?”布拉戈达廖夫边走边使劲地打听。
“对,就是步兵,不过是精锐步兵。他们拥有的机枪更多,训练更严格。小伙子个个都身强力壮,就像你一样。所以,他们的团不是4个营,而是只有两个营。但是毫无问题,他们完全胜任得了。”
布拉戈达廖夫不无遗憾地“唉”了一声道:“等回去跟我们的士兵说说,这里的兵力塞得这么多!他们可比我们轻松多了!”
他们像队列拐弯那样拐了个弯。在他们正前方是鲁特科维茨家族的庄园,他们身后则是一片小树林,而小树林的后边,正如沃罗滕采夫所判断的那样——是彼得罗夫团和奈什洛特团。他们是昨天开拔到那里的。这里德国人的射击声也显得清静多了。不错,他对德国人的意图是会理解的!德国人不敢包围侧翼,我们的骑兵也在这里,德国人是想从乌兹道压过来。看来一切都会有救的,一切都可能改变,就在这里!但是集中兵力交给谁呢?这一个半骑兵师的大调整让谁来领导呢?
那板棚多像牲口棚啊!可不是吗,真是为牲口备的,这里的设置竟然还这样齐全!至于步兵们,果真一个个身材魁梧,强壮有力,充满了朝气。他们坐在那里正吃着干粮,谁有什么就吃什么。布拉戈达廖夫心里也抓挠起来:口袋里不是有两块干面包吗,趁还没被打死,还没受伤,得赶快吃了它。胃怎么也绞痛起来了?就像穿孔了似的。
步兵们在争论为什么墙上都留有通风口,而且多数都是十字型的:这么砌是为了实用,还是为了美观?或是为了保护牲口免遭魔鬼骚扰?他们赞赏房顶盖成斜状的:这样夜里一下雪就会自己落下来。不至于积雪了。
沃罗滕采夫没遇到团长,他也许请求指示去了,也许是到军长那里去了,现在这里只有两个营长和一个团参谋长,他们正在一起坐着。他们的步兵营在索利道时就没有旅长,没有旅参谋部,也没有配备炮队,只是4个独立团,而且每个团都是按自己的理解行事,自己去找任务。那么,就没有命令吗?军有个总命令——向西北方向运动。但是没有更详细的说明,比如要占据什么阵线,分界地带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邻近部队,等等。
“你们好,先生们!”沃罗滕采夫热烈地跟他们握手问好。“军司令部在10俄里远的地方,你们都看到了,他们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军事条令里有这种指挥形式:现场上级长官会议。你们即便只有4个团,我们也可以采取这种指挥形式。我现在给你们介绍一下真实情况……我们选一个集合地点——这么吧,暂时就定鲁特科维茨庄园好了。怎么,有一个团已经在那里了?太好了。我们怎么召集起你们所有的4个团呢?让每个团派一名校级军官到鲁特科维茨庄园去,然后各团也都集中到那里。还有——为了联系方便,可以给我2至3名尉官吗?一个带封信到立陶宛团去,我们或许可以说服他们往左移动一下。一个到克雷莫夫上校那里去。如果找到他,他会立即把那些骑兵师调动给我们的,没准他已经在调动了。还有一个嘛……在哪儿?这个重炮营在什么地方?”
重炮营驻扎在后边2俄里处,由于养成了只服从自己顶头上司的怪毛病,该营营长不肯听炮兵军监督员的劝说。他这个人总是一意孤行。
“在这个距离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应该集中到这里来。我亲自跟他们说吧……不行,我得在鲁特科维茨庄园。你们没发现吗,他们这儿没有电话线?而在鲁特科维茨庄园,他们绝不可能没有用来观察的设备。我在阵地上时就曾经给他们发过一封信……”
充满信心的乐观精神顿时感染了步兵团的校官们,他们不是固守己见的人,没有因为自己已经名声在外而趾高气扬,反倒正在为自己应该拿定主意时却优柔寡断、无所行动而苦恼不堪呢。于是,他们匆匆忙忙趴在射击板上写了一张便条,字迹十分潦草,不过言简意赅。几个尉官小伙子忙把暂时不用的笨重的军刀收起来,拿着便条飞快地跑了。两位营长站起来,军用器械互相磕碰得哗啦直响。他们列好队,向鲁特科维茨庄园开拔。
牲口棚旁就剩下布拉戈达廖夫和上校两个人了:上校坐在一堵小墙边,还在想什么事或是在等待什么。
布拉戈达廖夫呢,看着不远处池塘里几只野鸭正在嬉水扎猛。他走了过去,从池塘里舀起一点水倒进饭盒里端了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肚子都要胀破了。再就点儿什么吃呢?面包干大概在仓库放了有5年了吧,硬邦邦的,没有水你就别想咬开。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朝这些野鸭开枪,真是个怪事。干脆脱了靴子在池塘里泡泡脚好了。他扫了眼上校,不管怎么说也得防着点儿。
“您拿块面包干吧,长官大……?”
上校吓了一大跳,好像用别人的手似的接过了面包干,不过他总算看到了饭盒,将面包干用水浸了浸。
“已经是上午9点钟了,这块面包就当午饭吃吧。”
他们一起啃了起来。
上校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不时看看地图,看看大道。拉弹药的两轮马车和辎重大车正缓缓在大道上行驶。
“对了,你——结婚了吗,布拉戈达廖夫?”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别人的。不知是在问还是没问。
“当然结婚了!连一年还不到呢。入冬结的。”
“一定是个好女人喽?”
“头一年她们都是好女人。”布拉戈达廖夫像是不经意地说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让这位干瘦的上校简直无法忍受了。他也不考虑礼不礼貌了,直接问道:
“那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叶——卡——捷——琳——娜。”布拉戈达廖夫嘴里咀嚼着,慢腾腾地答道。
人们也不叫她的小名卡季卡什么的,而是按世俗的叫法叫她的外号“小手套”。这外号让人觉得难堪,因为这不仅是嘲笑她个子矮小这一点,而是好像她并不是个人,只是件随时可以丢给什么人的物件,想要抛弃她也并没多大困难的。布拉戈达廖夫却对上校说:她那双戴手套的手可是双友爱的手。他刚开始跟她一起散步时,不论姑娘们还是小伙子们都笑话他:怎么搞的,就不能给自己找一个身材匀称、体格强壮点儿能干活的姑娘?跟这个小不点儿能干什么呢?他们甚至嘲笑她说,他会把她的所有肋骨都压折的。但是任凭别人怎么挖苦,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他还是按捺不住地俯身亲吻了她,而她,卡乔娜变成了一个十分温柔的令人快活的女人!不仅在他们卡缅卡,就是在整个坦博夫卡地区,也难找到像她这样的女人!有时她就像你喜欢的一匹马,因为跟它在一起时,你既不需要用鞭子,也不需要拽缰绳,甚至不等你开口说话,它就知道你要怎么拉缰绳,要往哪儿拐,好像它有预感似的。如果老婆是这个样子,那你怎么能不喜欢她?卡乔娜就是晚上睡觉时嘴里总像在嚼什么东西,可你没法控制她磨牙。不过当你还在熟睡的时候,她却已经手脚麻利地飞身下了床,干活去了。
而布拉戈达廖夫只要能吃饱肚子,生活得有条有理,自自在在,也就知足了。
关键还不在这里,而是跟她在一起觉得特别甜蜜,你就像在嚼着块甜骨头一样,嚼啊嚼啊。什么也不想干了!就想这种事!你整个心里装的全是她,喜欢得看不厌摸不够,忍不住有时还掐她几下。
他们没让快乐的谈话持续多久。布拉戈达廖夫擦干了自己的眼泪,赶走了想入非非的念头。鬼知道等这一天结束了,布拉戈达廖夫是否还活在人世?
“你会骑马吗?”
“有什么不会呢?……我们什么能人都有。我们县有育马场,还有马……”
上校拿着饭盒急忙跑近说:“好像不是步兵!”说着,他顺着一条小路朝斜对面的大道奔去。布拉戈达廖夫犹豫了片刻,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挥舞着也走了。这时一名派出去送信的准尉跑过来,他们拦住了他,准尉说,一个重型炮兵营已经开拔了,正朝这边走来!上校高兴起来:“太好了!我们也赶过去吧!”他们朝步兵走去,跟他们同路前往鲁特科维茨庄园。布拉戈达廖夫的上校骑在马上俯身跟团长谈着话,而步兵们都列队站好了。他们都是些精选出来的棒小伙子,而且都很稳重。布拉戈达廖夫身旁有人问道:“接到什么命令了?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去哪儿!”布拉戈达廖夫口气傲慢地回答道。“去用杵才穿得过去的地方!你们为什么没赶上被选拔去呢?”说着,他又给他们讲了讲今天他经历过的激烈得像脱粒似的战役。
他们还没走到庄园,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隆隆声,他们还没搞明白是什么东西响,就慌忙举起枪一起朝空中发射。布拉戈达廖夫仰头一看:哇,敌机飞过来了!机翼上标着黑色“十”字。可是他本人却没去打它,他没有动手,只是在心想:没良心的东西!没什么支撑着怎么飞的?它怎么不被打中一个跟头掉下来呢?
敌机飞过去了。
庄园很大。花园里的树木繁茂,盘根错节,但是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果子全被摘光了,许多树枝也折断了。花园附近有几株很古老的椴树,还有一小片橡树林。林中几条小径清洁而又平坦。牲畜们满园子地溜达,看样子都是种畜。马厩敞开着,里边干干净净的,有饮马槽,却一匹马也没有。不知是哪个大兵从屋里托出几把镶着红绒面的长沙发和圈椅。他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其他人在上校面前跑来跑去,忙着收拾东西。布拉戈达廖夫也坐了一会儿,感到很惬意。两个步兵中尉来到上校跟前,他们想爬上顶楼去观察观察。布拉戈达廖夫动手给他们打开了顶楼。屋子里非常特别,整面墙上都是镜子,而且就像要哗啦倒塌似的,瞧它都已经碎成了许多小块了。家具,到处都是家具!可全都翻倒在地上,坏了。带花边的碗碟碎片撒落了一地,还有一个极精美的台球桌,可惜没有呢绒,没有台帮了。球台是黑色的,台面光滑,整个外型像把斧子。球在里边怎么能站得住呢?“真是个乡巴佬!”中尉把布拉戈达廖夫的帽子往下一拽,拉到额头上,“这哪是球台,是架钢琴!……”“那墙上这面镜子怎么都打碎了呢?”“这也不是什么镜子,而是大理石的家谱,也就是说,记录谁出自哪个系谱。在顶楼的另一层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窗户上揪下来的窗帘花边,腾空了的柜子,扔在地上的衣服、玩具、小肖像画、书、纸片什么的。“还有赛马证书呢。他养了许多良马!”中尉补充道。
布拉戈达廖夫打开了顶楼所有的门和小窗户。布拉戈达廖夫的上校挤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烟斗,就马上说:“听说这里的花园后边驻扎着一支哥萨克骑兵连。快去请他们的连长到我这里来一趟。”布拉戈达廖夫“咚咚咚”地一下子越过两个台阶跨到第三个台阶,真是精美的台阶!可惜没工夫好好地摸摸了。
布拉戈达廖夫找到了那位上尉,他是第六顿河哥萨克骑兵连连长,他们取代骑兵营带着强大的火力开拔到这里。布拉戈达廖夫向他们要了一匹马,把它套在两轮车上,又抱了一捆干草扔到车上,随后跳上马车,拉紧缰绳,驱马走了。马车顺着一条被树木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坚硬的沙路驶去。
上校一边向上尉作解释一边给他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车往哪儿去。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发出轰隆巨响,他们顿时紧张起来:在庄园和近处森林之间部署着我们的野战加农炮——就这么开战了!整个村子乃至每一条过路狗都感到要大难临头了,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紧张得不得了!大概马上要打仗了。
这个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行动得快。几个中尉手持军刀跑回自己的团。上校跳上马车,好像在对马说似的:
“彼得罗夫团和奈什洛特团的士兵们,冲啊!”他又冲着布拉戈达廖夫的耳朵喊道:“没有军长!我们自己冲!这也是应该的!步兵支援!榴弹炮也马上跟上!”说完,他向前一跃,驱马前进。
第六顿河哥萨克骑兵连也超过了他们,朝森林飞快跑去。
真痛快!布拉戈达廖夫,你现在准能赶上德国鬼子了,更别说你还驾着辕呢!快点清点吧——挨房子一座座地点,可比一个村一个村地点要来劲儿多了!可以痛痛快快地看看我们的人是怎么挺住的。真不错,我们的人!自己就冲锋了!但为什么在早晨脱粒似的激烈战斗时要在那儿待着不动,等什么呢?多么晴朗的令人激动的一天啊!还有辽阔的异国土地!你就踏上去吧,不会觉得遗憾的。当然,他们如果在卡缅卡也这么打仗,就没这么快活了。谢天谢地,在卡缅卡他们从来也没这么打过仗。
加农炮很快就在庄园后边安置好了,步兵们都在情绪高涨地忙碌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射击时枪口里冒出的火苗。有一个瞄准手每发射一枪,就冲着树林大声喊:该死的德国佬,让你们尝尝老子的滋味!而大尉在不远处冲上校喊道:“加强瞄准!”上校对布拉戈达廖夫解释说:“这就是说——我们的人要出动了!”
“你们一起上来吧!难道我们就赢不了你们吗?”
德国人也在那里窥视,他们不是在窥视庄园,而是在窥视我们这些炮兵连。这边前面是河滩地,微风正轻拂着蓬松的小草,炮弹突然呼啸着飞了过来,黑色的烟柱腾空而起,越过了高大的树木,那形状比最大的橡树树冠还要宽大,炸弹也不像是砸在坚硬的沙质地上,而是炸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又黑又大的弹坑。
敌军的炮火压住了我们一个炮兵连!炮弹直接就打在我们的炮位之间,炮弹一颗接一颗地轰轰发射!弹药箱都炸飞到半空中去了!他一个劲儿地猛拽缰绳,几匹马朝不同方向使劲拽着,旁边的人慌忙逃散或是趴在地上以求活命。布拉戈达廖夫的那匹马猛地一冲占住了整个路面,布拉戈达廖夫好不容易才让马回到原位,随即朝森林里奔去!
而炮兵运送弹药和挂炮的双轮前车却反向从森林里往炮兵连急驰,挂上了炮或弹药箱后,接着立即向前跑去。“怎么搞的?他们胡乱投得还不够吗?快往没防御的阵地上投啊!!”上校朝前挥舞着手臂,“直接瞄准打呀!布拉戈达廖夫,快加鞭,我们继续驾车前进!”
林子不深。一个步兵团赶了过来,跑进了森林,而另两个步兵团却已不知在什么地方拐弯了。越过一片开阔的田野,还有昨天我们驻扎过的村子和农庄。接着又是森林,不过已经茂密得多了。“就到在个林子里,”上校吩咐道,“彼得罗夫团的人准是在这里。”空中的榴霰弹烟雾还没有消失,顺着森林这边慢慢散开,而新起的烟雾又挡住了它的去路。遭到阻挡的榴霰弹烟雾逼得我们的人马不敢接近。
“右边怎么了?你听到没有?榴弹炮!先让彼得罗夫团的人到这里来。”
“铁路旁边那些人是谁?”
“就是他们!”
“这让咱俩走了多少冤枉路啊!”
烈焰在他们前边的路上正熊熊地燃烧着,多猛烈啊!突然,一棵高大的黑色橡树被炸飞了!他们耳朵“嗡”地一声响,赶紧跳下了车,趴在了地上,而缰绳还捏在手里呢!无数碎弹片呼啸着落到了他们身边!那马怎么样了?还安然无恙吗?他们自己又会怎么样呢?小两轮车已经炸碎了。现在已经无法从大道上拐弯了:强劲的风从山口猛烈地刮向原野。车没了弹簧,马却“嗒嗒嗒”地飞跑起来。你瞧,地上的土在马蹄下飞卷起来……“长官大……,我们往哪儿去?步兵好像就在左边。”“可我们是在右边,绕开榴霰弹的烟雾,到彼得罗夫团的驻地去吧!”
摆脱了德国人的地方让人感到无比亲切,今天早晨这地方还在德国人的手里呢,现在地上躺着许多被打死的人,其中有我们的人,也有他们的人,还有伤员。没工夫搞清楚了。你看德军炮兵连阵地上浓烟滚滚,是他们的火药在燃烧。他们两门大炮给炸坏了,套在一起的几匹马也被炸死了,剩下的马还在拼命地拉。榴霰弹一个劲儿地在空中爆炸,你倒是往右边点射啊!
霰弹射得偏右了,一个劲儿地在空中炸了开来。
这时,两枚炮弹忽然从后边擦着脑袋射过来。“这是我们的炮弹!你听,是我们发射的。可惜没击中目标,见鬼!”
不知什么东西飞来擦过了肩头!上校摸了摸肩膀,“布拉戈达廖夫!我被打中了!”他揭开衣服一看,打中在肩上。“可能是我们自己人的炮弹打的,也可能是道边那颗地雷爆炸崩的。现在才觉得肩膀酸疼。”“包扎一下,长官?”“不需要,赶紧走吧!”
半个小时之前德国人曾驻扎在这里,现在一片狼藉:子弹夹、弹药包、机关枪子弹带扔得到处都是。一具具有脑袋没脑袋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尸体的衣服兜都朝外翻着,显然已经被人翻过了。完好的和已折断的枪支丢得满地都是。还有散开的花包裹,里边装的已不能吃的东西撒了一地。真是场苦战啊!可是没时间停下来看一看。眼瞅着就到森林边上了,机关枪就架设在近处,不知是我们的机关枪,还是德国鬼子的?不能继续赶车走了。你把马栓在树上,我们徒步走吧。
过了森林,一些伤员蹒跚地迎面走过来。唉,他们徒步走了这么远可真不容易啊……一个伤员挥动着胳膊,夸口道:我们的损失虽然很大,可我们的人仍在向前进!另一个伤员整个胸部缠着绷带,身上披着军大衣,声音嘶哑地说:他们把我们的伤都包上了,都包上……一名准尉步履艰难走过来,他的脖子受伤了,头无法转动。他向上校哭诉,但是并不是因为伤口疼得受不了哭,而是因为没法再射击了:我们射完了最后一发子弹,为什么不运弹药来呢?到底是谁想的这种馊主意?没脑子用屁股想的啊?上校问他:那他们为什么还丢弃了那么多的子弹呢?准尉一挥手,咳出了血:是啊,士兵们把子弹乱扔一地,他们太不懂得节约了。
森林被一大片林间空地隔断了。这里的林子边缘有一条水沟,彼得罗夫团的人都趴在水沟旁,没人探头,也没射击。空地旁的一条小路上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正在缓缓移动,移动了将近400多米。这东西好像安了轮子,可又看不见轮子;它是活的,可又没有脑袋,没有尾巴。听得见机枪扫射在它转动的尖顶盖子上发出的击打声,紧接着“嗖!嗖!嗖!”冒出一股股烟来。
这是什么东西?大家不由得一阵惊慌,这东西从来也没看见过!它会不会绕到林子里来或是就走这条路?“是辆货车!”布拉戈达廖夫的上校大喊了一声。“它没过了水沟,陷进去了!”“车上装的什么呀?”“它包上铁皮了,太沉了,开不到这里了。”“它用什么射击呢?不是加农炮吧?”“圆形炮弹,小口径的,发射出来厉害极了。”“我们可以拿下它吗,长官?”“当然啦!我们可以从两边把它压的地方整个挖松,或是炸掉它。”“弹药都用光了,连射击的子弹都没有了,你拿什么炸呢?”“听说弹药已经运来了,我们马上就要有弹药了!”
可在他们行动之前,一个军士跑来了并带来了命令:所有的人从奈什洛特团人右边撤退!布拉戈达廖夫的上校冲他嚷嚷道:“你敢‘撤退’,我就揪下你的脑袋!我立马把你打死在地上!!”“可是,长官,并不是我自己想撤退呀,我带您到中校那里去好了,他在庄园里也接到了一封信函,而且还接到了电话通知!……”“营长,我请求您坚守在这里,别听他胡说八道!弹药就要运到了,您尽可能向前进攻吧。您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们的重型炮营已经到前面去了,他们正在试射,很快就会来援助你们的。给你们意想不到的援助!我跟这个军士走一趟,去搞个明白!瞧我在庄园旁不一枪打死他!狗日的,你现在还不当着所有人的面赶紧声明放弃撤退!”“好吧,长官,您想打您就打吧,反正电话已经通知了……”“布拉戈达廖夫!你走靠近房后的地方,把车赶到那里去!”
乌兹道,链状打谷式的战斗仍在激烈进行着,搅得人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支离破碎,以至后来几个小时里都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再加上这个战区的事态变化速度之快超乎正常想象,所以,就连沃罗滕采夫似乎也得花费三四个小时才能将思绪集中起来,才能从在脑袋里窜来窜去的爆炸声、滚滚硝烟和熊熊烈焰中摆脱出来。他深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他和其他人而发生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烟雾中。
随着眼前展开的一幅幅清晰的画面,他回想着整个战斗过程:当敌军左边的攻势逐渐减弱时,已集中起来的兵力虽已疲惫不堪,却自发地拼命追击敌人,不是师里下达了命令,而是连队自发的!要知道这些士兵身上蕴藏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他们已习惯乘胜追击!彼得罗夫团和奈什洛特团、向左挺进去援助他们的3个步兵团和两个炮兵师都不是被迫而完全是自发去追击的,沃罗滕采夫当然也不可能不去。他甚至为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应验而洋洋自得:在我们发起进攻的前一个小时他就猜到我军就要发起攻势了!由于旗开得胜,他们彼此鼓励,不再感到有多么危险了,而是更加信心百倍,精神振奋,忘我地冲锋陷阵。
司令冲炮兵连的士兵们大声喊道:“感谢你们出色的战斗!”炮兵们一边高呼着“冲啊!”一边把帽子抛向空中。这次自发及时的进攻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10点半左右才结束。在这紧张的一个多小时里,沃罗滕采夫的内心充满了幸福感,出于对这支军队的敬重,沃罗滕采夫在一个多小时里努力使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怎样做有利于攻势得到加强?如何使进攻的方向朝右转变,以便攻下德军的阵线?在哪儿能找到杜什克维奇将军?怎么才能把立陶宛近卫军调集到一起?……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比如,他们为什么会坐在池塘边嚼着面包干欣赏着野鸭在池中游荡呢?他们原是步行,从哪儿搞了辆两轮车呢?到底什么时候偏偏是他的肩被擦破了呢?透过成功的烟幕,透过战火硝烟,透过与现实毫无关联的烟雾,他总能看到布拉戈达廖夫的那张充满了善意和宽容的脸,彬彬有礼又不失富有理性的独立意识。这令他顿生感慨:太好了,这正是我要找的战士!
可是,随着那位军士带来一道撤退的命令,沃罗滕采夫的思绪像山体崩塌一样猝然中断了。他大声喊叫:我真想把那个军士一枪打死。不过,他并不认为那军士是在撒谎。因为他已经猜测到了,而且整个早上他都在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当沃罗滕采夫刚一听到撤退的消息而且这一消息得到证实是准确无误时,他的心被深深刺伤了:你看这事居然真会发生!尽管有些不太一样,但是终归应验了我们的猜测!
彼得罗夫团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但是这种软弱无能的想法却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彼得罗夫团,影响到了步兵们。而奈什洛特团呢?不管沃罗滕采夫怎么劝军官们不要相信那个军士的鬼话,可他们还是开始撤退了。因为他们的话务员已经接到了撤退的命令。这个话务员是一个有文化的性情平和的军士,小俄罗斯人。他逐字逐句地将命令记录下来并如实复述道:“传达到师长。军长命令立即撤退到索利道。”而向他转达命令的是营部通信官斯特鲁泽尔,话务员很熟悉他的声音,这是他的顶头上司。
他们迅速拆除了松林旁边那块高地上的电话线,他们已经不需要了,因为德国人在松树顶端搭了个瞭望台,不过一个小时前已被炮弹震坏了,现在在不停地摇晃。沃罗滕采夫爬上去,还没有爬到顶端,梯子已经晃得不行了,他差点儿没摔下来。这不,搞得肩膀都酸疼了。梯子越来越晃,他简直不想爬到瞭望台上去了。到那儿他又能看到什么呢?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应该紧紧抱住梯子。瞭望台在16米以上的高处,而且没有任何围栏,得把自己绑在树干上,或是用一只手牢牢抓住树枝。于是他用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树枝,另一只手拿起望远镜,调整好望远镜的焦距。他从自己站的地方朝左边看,朝乌兹道的小山丘上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已烧毁的磨房的石头底座,还看到了早晨他们曾经待过的战壕,战壕上全是斑斑点点的黑乎乎的弹坑。他又向四周观看,竟然发现:整条路上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枪林弹雨,看来,德国鬼子的步兵可以畅通无阻地开过来!!
一切就是这样。战斗结束了。一天也过去了。
而那里的维堡团,也就是说,它已经不复存在了。它的躯体、它的脑袋全都被残酷地“脱粒”掉了。
有人在树底下喊了一声,是杜什克维奇将军,他就在这里,在下边。他问沃罗滕采夫都看见了什么,可是沃罗滕采夫没法当所有人的面冲他喊。他答应将军他马上下来,可他又把望远镜扫向了右边,他发现德军好像已经越过了铁路了。有个营刚才还从路基后边向铁路大拐弯处射击呢。斯梅斯洛夫斯基营的十几发炮弹从原先他们待的地方、从他的瞭望台所在的松林深处发射出去。重型炮营根据发射距离,特别是加农炮那极快的发射速度,推测出靠右稍远的地方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地形。它们正好够得到我们这里,射到大片森林后边。应该向那里发起全面攻势。进攻已经转向那里了……结果落空了……借助望远镜可以一眼望到老百姓和军队正在好几俄里的战场上盲目地涌动着,整个局势显然因缺乏统一指挥而失去了控制。
望远镜的皮带被树枝挂住了,肩膀酸痛,一只脚踩了个空,差点儿没摔下去。往下去可真难啊!
沃罗滕采夫的耳朵好像震聋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听不见自己都跟杜什克维奇说了些什么,也听不见这个胖胖的杜什克维奇在对他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人就像在梦中一样。可他明白:根据索利道方面来的电话命令炮兵营已经开始撤退了,而炮兵营营长却还蒙在鼓里呢!他朝他的部队走去,他的部队正在向前推进,从两侧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谁来掩护撤退呢?命令没说。没有掩护,全军还不都得覆没吗?有两个营的通信联络系统还保持完好,我们只有借助他们才能脱身了。整个战场上遍地都是伤员,现在他们怎么办呢?
杜什克维奇走了,布拉戈达廖夫却赶着辆大车出现了。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路,他们就赶着马车瞎跑。第八野战炮兵连开拔了,他们的连长却还坐在石头上:他的头部受了伤,疼得他不时地抽动。马车在大道上狂奔,马跑得大汗淋漓,勉强挣扎着前进。各部队的士兵们都混合在了一起,他们闹哄哄地徒步而行,边走边吵吵嚷嚷,骂骂咧咧。从他们身上你不难看出他们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不过,这不能怪他们,是上头的命令破坏了他们的情绪。
沃罗滕采夫和布拉戈达廖夫驱车行驶到离板棚不远处,他们曾在这里跟步兵们一起商讨过问题,现在又在这里与立陶宛近卫团相遇了:没有命令,按照克雷莫夫上校的要求,该团长率领全团去占领阵地。一支近卫军队伍朝乱糟糟撤退的人群走来。他们一个个头不转眼不斜地朝前走,像是一群冷漠无情的人,将自己的思想深深埋藏在了心里。
这不,军长也不在!他那辆无处不去的车,哪儿也找不到了。而此刻沃罗滕采夫正急匆匆地往他那儿奔呢。他现在已经阻止不了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停下来,他已经无法挽救这场战役了。沃罗滕采夫真想给他那张傲慢得发蠢的脸一记大耳光!往他脸上啐吐沫,打断他的腿!可想归想……下级又怎么能犯上呢?这身制服允许吗?算了!反正他没向他说出他从来没有听说也不知道的事情。到索利道的路还很长,一开始又堵塞难行,直到后来才通畅了些。布拉戈达廖夫拼命挥舞着鞭子驱赶母马,它那闪动的大腿上多处已经被鞭子抽破了。沃罗滕采夫原本可以说说身高体壮的布拉戈达廖夫的,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赶。没办法,只好听这个前额凸起的家伙的了:他怎么能阻碍连队已开始的进攻呢?怎么能错过机会改善左翼部队负担过重得几乎要被压垮的状况呢?得不到明智的回答,还能听到他说出什么蠢话呢?
身高体壮的布拉戈达廖夫现在将车静静地停在了军司令部门前,不动了。
沃罗滕采夫猛地向前一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跑了过去,急匆匆地敲着军司令部那扇沉重的大门,正巧那个胡子下垂、长着鹰钩鼻子的人从里边走出来。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却昂头挺胸,像列队时那样。两肩端得平平的,一副随时准备为沙皇陛下拼死作战的样子。沃罗滕采夫真恨不得一刀砍掉这个家伙的绵羊似的脑袋!沃罗滕采夫显得有些失态,他不顾职位高低地冲军长喊起来,他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感觉到声音中带有一种尊严。
“阁下!您怎么能在战斗就要取胜的关键时刻下令撤退呢?!您怎么能让这些团白白牺牲掉呢?!”
阿尔塔莫诺夫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怯怯地否认道:
“我……没下达过这种命令……”
“哼,你这个好撒谎的家伙!哼,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呆头呆脑的小胡子!早就该料到你不会承认的!难道说,是斯特鲁泽尔中尉自己编造的命令?”
这打得算是什么仗啊!!打得什么仗啊!全让这个绵羊脑袋给出卖了!……
阿尔塔莫诺夫在发报机房跟萨姆索诺夫只说了一句话,告诉他了一个消息:“敌人所有的进攻都被击退了,我军坚如磐石。最终我会完成任务的。”只有这么说才不玷污自己的好名声,不是吗?军人的回答就得豪迈有力。至于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消失,都会在某一时刻走向终结。阿尔塔莫诺夫戎马一生,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了。这不跟奈坚堡的联系马上就中断了,太好了!以后就可以这么报告:他在敌军两个军的压力下撤退了。两个半军。三四百门大炮。还有许多装甲车,它们都装备了加农炮。过后他的庇护者会出来为这一切的发生替他说话的。
但是,有一点还是搞不明白:难道阿尔塔莫诺夫这样做是因为太顾及面子吗?不!他是个军人,他珍惜名誉,而不是生命!为了名誉,即便让他现在就死也值得。
他跳上车,催促司机快开车。不管开到哪里,只要往前开,往还有我们军队的地方开就行!他坐在挡风玻璃后边感到喘不上气来。他欠起身,站在行驶的车上,迎面扑来的风灌进了他的肚子。他那镶着红衬里的军大衣下摆向后翻卷,迅速掀起,犹如两面红旗在迎风招展。
他的车迎着我们后撤的部队行驶,他使他们感到惭愧,因为将军正毫无畏惧地驶向他们逃离的地方。他没有指示防御阵地或任何炮兵连该在什么地方转入战斗,向什么方向射击。即便没有他,他们也会知道的。他只是张着大嘴吸着气,一如既往地向前行驶。他在为鼓舞士气而大显身手。
他的红衣随风翻动,他本人却如磐石般屹立着。
[1]“布拉戈达廖夫”这个名字的发音与俄文中“谢谢”、“感谢”的音相似。——译者注
[2]彼得戈夫官即俄国彼得官的旧称。——译者注
[3]庞加莱(1860年8月—1934年10月):法国著名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1913年曾任法国首相兼外交部长。——译者注
[4]俄分:俄罗斯长度单位,1俄分=0.1英寸。——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