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当各种消息一下子过来时,人们总是不能一下子掌控住它们。普罗托波波夫穿着晨衣,踏着夜间的便鞋站在电话机旁边——哦,在一个教导连里,士兵们打死了一名军官——一个军事事件,他不能去管它。他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躺下去睡觉。可是,他睡觉的情绪已经被破坏了。不过没有马上产生恐惧情绪。他无精打采地走到浴室里,用热水来鼓一鼓劲。但浴池里还没有充满水,他站在水龙头旁边听着哗哗的水声,感觉一阵刺痛!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昨天,星期天,当他在瓦西里耶夫家吃饭的时候,瓦西里耶夫要他相信,革命失去了领导,有141个革命者被捕了——他自己还顺便说,今天晚上不准备在家里过夜,害怕革命者出于报复来抓他。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普罗托波波夫感到惊奇:“怎么,在城里,我们不是主人了?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们所有的住房他们都知道。”瓦西里耶夫说。
昨天普罗托波波夫把这事给忘了,但现在在水龙头旁边他突然记起来了。他脑海里鲜明地展现一个正确的想法:他们知道我们住在哪里!而内务部部长的住宅,方坦卡16号,更是人人皆知!在这里的大门外,常常有带着炸弹的恐怖分子乘四轮马车出没,盯着那些部长们。
普罗托波波夫焦急不安起来,以至于没有力气跨进浴池里,在里面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消闲一下。他是那么焦急不安,以至于非常惊讶: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睡过这个骚乱的夜晚。当然,这儿有警卫,有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士兵守卫,不过要是有那么一连造反的士兵闯进来呢——那自己不就被抓走了?而要是沃伦团的士兵造反呢——为什么不可以是担任警卫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士兵呢?
他似乎觉得自己被愤怒的群众抓住了,身子在颤抖。
要知道,大家都恨他!都恨他啊!他可是不能留在家里!
普罗托波波夫觉得,即使今天情况顺利,他也不能留在家里过夜。
他就这样开始了这一天——没有睡足觉,没有洗澡,空着肚子。他穿上衣服,就到办公室去了。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应该怎么办?无论什么事情他都做不了。昨天是帕弗洛夫团的士兵,今天会是沃伦团的士兵吗?什么事情都预料不到的,军事上居然不服从命令!什么情报都得不到,而且能从哪儿弄到情报呢?皇上注意到了军队里的政治侦察。有一个人的熟人到了军队里,带来一封信,这就是全部情报。
一天开始了——这一天这位内务部部长注定了不能工作,不能管理,而只是打听打听新闻。并且不是从负责的国家工作人员那儿,而是从值班秘书那里,从委托打听的军官那里,从信使那里打听,他们刚刚在某地待过,见到过或者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什么情况。然后他自己去打电话:给警察厅和保卫局打电话。
到处是一片惊恐,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一批又一批军队倒向造反者一边,一条又一条街道被占领。看,现在军械库也被占领了,造反者已经在挑选武器了。
可是要知道,不是已经制订过镇压计划了吗,军队为什么不进行镇压?
就在跟前,利捷因大街的这一部分地区,到处有造反的士兵走来走去!任何时刻群众都可能来捣毁内务部部长的住宅,这自然会是造反者想到的第一件事!
不仅不能在这儿过夜,就是在这里多待一小时也不行,他必须离开这里,得赶紧跑——可往哪儿跑呢?到沃斯科博伊尼科娃那里比较可靠,但也有不恰当之处,就是皇村和皇后还会有什么事等着他去做。可有什么事呢?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要对沙皇家族和对自己尽这样的义务:藏匿主要文件。给皇上和皇后信件的原稿啦,维鲁鲍娃给他的信件啦,波叶伊科夫的来信啦。(他已经把它们收集在一起,急急地胡乱塞进了一个大文件夹里。)对啦,还有当时为皇家拍下来的照片:怎样从河里把拉斯普京的尸体打捞上来的照片,以及给死者照的相片。这是普罗托波波夫生平最关键时刻留下的东西!但这些东西不能够留在这儿,不然会损害他的声誉。
而怎样保存它们呢?他叫来自己的亲信帕维尔·萨韦利耶夫,他过去是谢苗诺夫团的士兵,后来是一名宪兵,一个坚定而沉默寡言的人。当时人家把搞阴谋的安德罗尼科夫公爵流放到梁赞——这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可能还有用处,应该减轻他的厄运,秘密地给他送去1000卢布——派谁送去呢?派帕维尔·萨韦利耶夫。这是秘密的委托,派别人都不合适,许多机密事情都是派他办的,他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普罗托波波夫把他叫了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他非常机警。他把那一包东西交给他,对他说:“好好地保存这些东西,保存在你家里。”
他看了看他那诚实、坚定的脸。他是不会出卖他的。
他放他去了。
他锁上保险柜,里面放着军事密码,让它放在那里吧,还有别的东西。是的,还有用报纸包着的5万卢布的现金。这些钱是不久前塔季谢夫伯爵塞给他的,因为普罗托波波夫让他看了一昼夜秘密文件——指控赫沃斯托夫(那位外甥)的。后来皇后决定把这5万卢布用来资助拉斯普京的家庭。把这笔钱也交给萨韦利耶夫吧?可他已经走了。别的人没有经过考验,就让它留在这儿吧。
保险柜锁上了,钥匙放进了写字台里,把写字台也锁上了。而另一把钥匙随身带着。全都办好了。
可是他还没有吃早饭啊。可他又不想吃饭,喉咙发干,火辣辣的,两只手也在颤抖。尽快到哪儿去呢?要知道,每分钟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在这不公正的仇恨在沸腾的局势下(他不知为什么激起了全社会的仇恨),他比所有人都有可能落到动乱者的手里!
他来到了他的公寓里。妻子叫他坐下吃早饭。他随便吃了几口,便对她说,他不能再留在这儿。
但是,该往哪儿去呢?以什么借口离开部里呢?这时有人给他打来电话。他拿起了电话耳机。
是市长巴尔克打来的电话。他话说得很急,大声喘着气。通报说,暴乱在毫无阻拦地迅速发展,已经席卷了维堡区,芬兰站已被暴乱者夺取了。而尼古拉耶夫站还在政府手里。
只有库捷波夫上校的部队还在坚持反抗暴乱,但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为时已经晚了。他还说,到傍晚时首都可能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下。
天哪,多么可怕!普罗托波波夫的一颗心像掉进了无底深渊。他不明白,他有什么可以回答巴尔克的,他们为什么要来折磨他,征求他的意见,要知道,全部权力都转交给军事当局了。
“啊……按您的意见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他问道。
这位市长不是过问他直接管理的事,而是建议他:应该把正在发生的事报告皇上,应该派可靠的骑兵部队到皇村去保卫皇室。
这些建议是放肆的。派骑兵部队到皇村去——这意味着把首都暴露给敌人,他们只不过是想要回避战斗。皇村已经有许多部队,足够保卫了。而向皇上报告军事情况——这是军事当局的直接责任。他甚至坚信,他们已经调部队来支援了。他是那么坚信,因此说道:“傍晚之前从前线调来的一支精力充沛的部队就会开到。您能坚持到傍晚吗?”
市长答应坚持到傍晚。
“那么,愿上帝保佑您。您很镇定,对此我很高兴!”
普罗托波波夫放下了听筒。
向皇上报告?这样不明朗的局势,没有什么好报告的,而且局势还可能好转。再说,昨天晚上他已经给皇上拍过电报——现在需要等待,哪怕等到傍晚也好。
他为什么要说,有一支精力充沛的部队要在傍晚前开到?这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希望这样。
他要到哪儿去呢?每过一分钟街上的人就多一些,走出去的机会就越少了。
而人们又是那么恨他——普罗托波波夫!他要是被人抓到,就会第一个被撕得粉碎,人们是绝不会留情的。
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是戈利岑打来的电话。他叫部长们马上去开会。为了安全,仍旧在他的莫霍夫街的家里开会。
这可是好极了!这就有办法了!那里离得很近,可以从后门到那里去,不会有阻碍的。只是外面要穿上常礼服,而不是穿制服外套。
他没有从部长家的前门出去,从前门出去大家会发现他,说不定有革命者在监视着——而是从后门出去。接着便步行去开会。
他没有预先告诉警卫人员,也没有告诉职员们。而他的小汽车,之后让他们开到公爵家来吧。
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也许要给皇后写封信,或派个人,或拍个电报去。
他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事向她报告,而且他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