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臣们一个一个地不为人知地挤着过去,穿过惶惑不安的首都,下午3点之后重新集会在玛丽娅宫里了。

这里有一个连的士兵,被隐藏在宫前门卫室附近的地方,有两门野战炮,而在玛丽娅广场上暂时没有任何暴乱的动静。

从二楼大臣议会的小厅里朝着广场那面一道极美的景观展现出来,是一道彼得格勒永恒的景观:在占地面积极大的空旷地带的外边部分,它遮掩着莫伊卡街,距离远的是优雅的尼古拉一世的塑像背影,而再往远方是雄伟壮观的伊萨基耶夫大教堂,大教堂的圆顶上短时间内会有太阳闪闪发光。人们多少次看到过这种稳定性,已经习惯了,并不像今天当威胁到它的坚固性的时候,才去刻意地珍惜。大臣们集合起来了,情绪都很不好,他们觉得好像事情有点儿不妙。如果像从前那样多好,那时在太平的首都,生活过得从容不迫,在人行道上,在马车上,在电车上,警察们坚定地站在十字路口上!

还有那间暗红色的大厅,那里边悬挂着几幅庄严的肖像和枝形吊灯架,深红色的天鹅绒罩的沙发椅,以及同颜色的大台布铺在桌子上,一直垂到地板上(今天这种红颜色被阴暗的氛围弄得不太鲜明了,却具有敌对与胜利者的含意)。那是一个开阔的空间,人们经过大厅,走近各扇窗户,和两三个人单独谈话。这里感觉不到像在戈利岑住宅那样的深藏着的紧张感,在这里他们似乎感觉到习惯了的安全,到这里来集会,比到那里的次数多。

但是他们的队伍变得稀稀落落了。除了病人格里戈罗维奇外,不知何故里特奇赫也不在,像他这样的人往往是必然出席的,也没事先通知一声。从一早就没有打电话,他还没在家。精力充沛的总检察长希诺德也没来。

出于一种责任,他们应该立即决定某件事——立即办好,但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军方镇压暴乱不归他们管,是别利亚耶夫管的,是他乘车去了市政府发的指示。而其余那些大臣在暴乱发生时又能做什么呢?

同塔夫里达宫保持了电话联系。而那里,大臣议会办公室的一个值班官员通知发生了事变。所以大臣们随时都可以知道,风暴中心的事态发展,并且相信后果是不可设想的。

杜马议员的任意妄为的常务会议……自封的建立秩序委员会……

而政府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在这里集合呢?也许是要坐在这里守着自己的内阁?

大家都心慌意乱,但是令人难堪的甚至仇视全体同仁的普罗托波波夫比其他人都神经质,他搓着手指,带着一副赌徒输光了的疲惫面容。人们也感觉到,正是由于他,大家才失败了:要知道,杜马的主要仇恨是打击他,这是他在陷害他们,而且他也不能安排好首都的秩序。现在他失掉了自己做作、居功自傲的形象,失掉了自己与众不同的作用,不再装样子了,而公开表示他简直是疲惫不堪了。

暗探局局长格洛巴乔夫从彼得格勒方面给他打来电话:那里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怎么样对付那些工作人员呢?怎么处理那些毫无价值的绝密档案呢?

而普罗托波波夫能回答什么呢?内务部大臣之中,他的前辈们之中,无论是冷酷无情的普列韦,还是残酷的斯托雷平,没有一个是这么跌跤的。陷入绝境了?下结论也许为时尚早。豁出来躲开?恐怕晚了。只能等待。

市长往这里给普罗托波波夫打了电话。被问及的每一项解决办法使普罗托波波夫的每根神经都疲惫不堪。他不知道怎么办。让哈巴洛夫将军去管吧……让他仍然照旧吧……

人们递给他一张便条,写着内务部大臣的家被捣毁,他不能回家,他的妻子被救出,在房屋管理员那里。

一切都立即一起冲击下来!普罗托波波夫不能控制自己病态的呻吟,并双手抓着有点儿秃顶的头。他的目光转动着。

人们都向他扭过头来,他极想大声地诉诉怨。

两三声同情低低含混地说了什么,莫非这是在传播每个人都怕自己担共同的风险:要知道他们的内阁就能这样地度过每一分钟。

会议总也不开始,人们焦躁不安地踱步彼此摩肩接踵,用简短的句子互相交流。论开会嘛,需要的不光是等待别利亚耶夫,还需要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应该开会。过于年老体衰的教育部大臣坐在沙发椅上像是被惊吓得突然呆住了,甚至两腿都不听使唤了。国务监督员对于议会来说是个十分年轻的人。白发苍苍的司法部大臣,论信念来说是极右的。波克罗夫斯基那一把稀疏下垂的胡子显得失魂落魄。还有那位秃头、惊惶不安的克里格尔·沃依诺夫斯基。根据与杜马这个圈子的亲近关系看来,他们都是更可靠的老谋深算的人了。不过波克罗夫斯基的意见是人人皆知的:全体辞职。总理大臣本人是忧伤,他勉强支撑后背,使它不弯下去,可究竟同谁能一道支撑议会?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完全地公开他的办公室,那是一间杂色的,没有收拾的,千奇百怪的办公室。

最接近事实本质的意见是:要下决心把首都的失败通知给皇上。(但是,难道首都已经失败了?)要承认大部分军队已经转向革命者方向。哈巴洛夫将军是毫无用处的,必须有个有经验的将军执行独裁政权。还有……还有什么……应该得到进入同杜马谈判的权力。要么狠狠地被这个杜马给打倒,要么就特别忠于皇位(皇位远离到哪里去了呢?)。政府没有意识到这种明显的权力:和自己的国会去谈谈。

财政部大臣巴尔克现在可是个主要的、起决定性作用的、实用主义的谋士。他说:“任何电报都来不及扭转事态的发展,没有任何答复可等待,现在要靠这里的人自己来决定一切。”

但是,这个阵容也是无能为力来决定什么。

终于进来一个小个子,有着一只假的黑眼睛的人,不,这是一个预示着不祥的阴暗的人——别利亚耶夫。他一来,人们就要相信他的力量,他是将军,但是,他的伪善是很明显的。人们非常想要从他那儿也许能听到某些胜利的消息,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而同戈利岑退到一边去就开始对他小声说起来。

他说,唯一能挽救政府和整个局势的出路,就得摆脱普罗托波波夫,开除他。

难道戈利岑公爵想的是另一码事吗?不过政府是无权开除自己成员的:大臣们的任命和解职只有皇上本人亲自做主,甚至任何一位大臣想擅自辞职都不能。

普罗托波波夫好像感觉到是谈论他,他用一双动人而饱经忧患的,但已完全没有把握的眼神盯着他们俩。

这有什么,但需要大家共同讨论讨论,都在桌旁坐好。

戈利岑公爵用均匀的声调和上流社会的风俗习惯沉着地开始谈起艰难的总形势,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几乎是无能为力的。而要想拯救政府唯一的办法就是某个议员应该使自己成为爱国主义的贡献并自愿地辞职,不必等皇上的决定。

而且总是不叫出来是谁,总是兜着圈子说,也许除了半聋的教育部大臣之外,从第一个词起人人都清楚了,大家都毫无顾忌地朝着普罗托波波夫看,厌恶地看他,还满怀希望他来拯救自己。他的辞职也许能挽救他们所有的人。

普罗托波波夫突然光火了,虽然他的皮肤是枯萎的,没有一点儿红润,他开始粗野地环顾周围,满眼的意外与惊诧。至今似乎没有人说,问题在于某一个人,只一个人,但是,那是在于总的形势吗?是同杜马决定命运的意见分歧吗?突然大家就像商量妥了似的,用驱逐出去的目光打量他。

他本人不能忍受这种目光!他本人蔑视这种目光!但是,他们像保护人似的都沉默下来,退到半明半暗中去。普罗托波波夫于是坐下了。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人物,他们还指望他来挽救自己,他在这么一伙人当中是孤独无援的,没有力量的。

于是他立刻就孤单到要号叫起来的程度,他十分痛惜自己的美好生活,自己那么大的功名,还没达到顶峰。他好像是在看木偶戏的观众面前抢过来一个悲剧角色担当。

但是,这并没有使那些大臣们感到轻松,也没有提示谁的姓氏。

这时该轮到黑猫头鹰别利亚耶夫发言了。小个子,一双鼓起来的耳朵,他阴郁地从眼窝深处瞧着,透过夹鼻眼镜片,不带浊音地发言了。他请普罗托波波夫原谅他军人的直率。不过今天他会见了某几个显赫人物(没叫出名字,在什么地方,谁,但是,这一次接见常常能产生可靠的印象),而且他们都声明:秩序紊乱的发生是由于对普罗托波波夫的共同仇恨。如果他离开,一切就都将安稳了。一分钟都不能拖延了,绝不能戏弄群众,群众可是都激动起来了。

普罗托波波夫十分恼火,气喘吁吁。他甚至找不到适当的语言区反驳他们。他觉得受到了很大的污辱。

这时戈利岑公爵礼貌而庄重地向普罗托波波夫代表全体大臣议会请求:辞职,这将安抚激动不安的群众。

普罗托波波夫有些激动地回答说,他早就想离开了,也向皇上请求过这件事,然而皇上从来就不放他走。而没有皇上的决定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呢?

而他们也没有权力开除他。

这时一些奉承的声音提醒说,可以找个理由,就说他生病了……

任何人也不敢强迫他!他能抗拒的!普罗托波波夫沮丧起来,低下了头,他没想到大家把他置于如此地步。

他应该患病。他的义务是立即患病并以此拯救俄罗斯政府。

没有任何人表示支持他!无论是巴尔克,还是沙霍夫斯科伊都不表示。这都是些什么人?这都是些没有崇高灵魂的人!普罗托波波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已经不能再站稳了。他抬起头来绝望地想哈哈大笑或者号啕大哭:“先生们!如果你们喜欢这样,我就宣布我是个病人!”

人们并不为他的牺牲而吃惊,也不为他的行为而震动。然而,大家显得轻松了。对他们来说,所有问题总算摆脱开了。

普罗托波波夫因此更委屈了,喉咙里痛苦地憋闷着。

“唉,你们这些恶人啊!”他说出了自己常说的戏言。

而戈利岑公爵却说:“我代表大臣议会谢谢您,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正是您做出了贡献。”

普罗托波波夫有些哭笑不得。

他猛然扬着头一跃而起,以便人们看不见他的眼睛,艰难地喘息着说:“实在不行,我就自杀!”

说完,他从大厅走出去了。

大家像被解放了似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谁也没有赶着出去追他。

政府得救了。会议继续下去。

虽然普罗托波波夫给他们让了路,但他们依旧不确定应该怎么做。

就连普罗托波波夫的辞职问题,他们都无法宣布。

要收复首都他们不能没有外部援助。

而这种援助他们能等得到吗?

还有更离奇的:在这个时刻落得个没有内务部大臣!

谁也没有准备好,谁也想不出任何候选人,就连临时的候选人也找不到。戈利岑提议精力充沛的军需官马尼科夫斯基将军做候选人,大家谁也不同意。

正在这时一位官员从塔夫里达宫打电话传来新消息。克伦斯基和罗江科发表了煽动性言论。

波克罗夫斯基表示反对地往后仰在沙发椅上说:“我不能相信罗江科,一个宫廷高级侍从,会当上革命匪帮的首领。”

但是,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坐在沙发椅上进行着无精打采、毫无目的的讨论。人们在他们的力量下,夺走了首都,而他们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绝望和无能为力。

人们向戈利岑公爵报告说,人群向他在莫霍夫大街上的私家住宅走去了,似乎是有捣毁的意图。

瞧,他已经没有出路了!每个人都可能片刻的工夫就倒霉了!

他们应该宣布从昨天晚上起戒严。

现在宣布戒严呢?从政府方面可以卸掉一切责任,一切都转到军方。不过,已经暴乱的城市怎么宣布?甚至这是一个始料不及的问题:由谁,在哪里印刷这样的命令?让不让到全城四面八方去张贴?

从塔夫里达宫那里不再来通知了,很明显,那位官员离开了电话。

这时惊慌失措的国务会议的老要员斯季申斯基进来了,对大家宣布:国务议会主席谢格洛维托夫在家里被捕,被带到国家杜马去了!

这真是如雷轰顶!国家高级职位的人居然被逮捕了?一个立法院却逮捕另一个立法院的人?这将会怎么样呢?这个嘛,就意味着他们也会遭此下场!

大家都很苦恼。这时,有个人召唤某个人到门外去,于是代表国务议会右翼秘密地提议说,给皇村飞行员下达命令:飞往塔夫里达宫用炸弹轰炸革命老巢。

大概是有人在会议桌旁大胆地重复了,然而人们都避而不谈,而小个子别利亚耶夫说,作为军事大臣,无论如何是不能发这样的命令的。

然而大家请别利亚耶夫本人领导军管区,免去哈巴洛夫的职务,这是最后的希望!

不,大臣们越是讨论下去,越是明白:这里的局势从内部是无可挽救的。

必须有个带军队的从外部来的执政者。

给皇上发电报请求派军队。

波克罗夫斯基提醒说,先生们,请原谅,杜马要求我们以辞职换取它的解散,欺诈地破坏了规章。

是的,说实在的,辞职是最明智的,他们最轻松的做法莫过于辞职以及再就什么也不关心了。

但是,他们不能像普罗托波波夫那样立即都患病。就是说,他们应该奏请皇上批示关于政府集体辞职问题。

波克罗夫斯基和巴尔克已准备好并迅速拟好电文。

大臣议会胆敢向陛下提出宣布首都实行戒严,这件事已经做了……申请派一位有名望的军事长官……在现实条件下大臣议会不能应付得了所造成的局势,在委托一位享有社会信誉的人为主席之后,我们都集体辞职……

戈利岑公爵坚定不移地签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