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在反对掷弹兵立了功之后,佩舍霍诺夫回家了。家里已经有好几个朋友在等待他,他们都是从彼得格勒来的。
自然,大家坐在那里喝茶,哪里有俄罗斯人聊天不喝茶的道理?这时佩舍霍诺夫的妻子回来了,她探望病人去了。在那普通的餐厅里,在蒙着玫瑰色桌布的大桌子旁边,在玫瑰色吊灯伞下,他们嚼着小点心,往小碟子里放草莓和李子果酱,而自己却被这光闪闪的意外惊喜给弄得像着了魔似的。既不能使自己相信,也不能对事实掉以轻心,去否认所发生的好转。
在这里他们只不过是心情的快乐好转,然而在那边,涅瓦河对岸,是真正的战斗,整团整团都起来了,到底因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叫出这个词来?是的,这就叫她“革命”[1],这是久久等待的、梦寐以求的,尽管一而再地把她推翻了,推到深渊里去,砍头、绞刑,但是她毕竟还是来到了!
不过一切堡垒仍然在敌人手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他们就是这样坐了一两个小时,而外边,从已堵塞了的几扇窗户传来强烈的呼喊声。
再下去已经坐不住了!放下了还没喝完的茶杯,匆匆忙忙、漫不经心地穿上了衣服,把颤抖的双脚插进套鞋里去,把边都挽过来,敲打般地走在楼梯上,慢腾腾、慢腾腾地往下走去。
呼喊声是从石岛大街的广场上传来的,从高级僧侣街转过去到达大直街,人们匆忙拥到了那里。
在路灯环形光圈包围中的小广场上满是喜悦的人群,他们呼喊着,挥舞着手,在中间停着两台敞篷的大卡车,车上站有十来个人,都竖起刺刀,带着小红旗。其中有妇女,她们都挥舞着手枪。
佩舍霍诺夫向一辆卡车挤得更近一些,近处就是筑有几个塔楼的白胸墙大楼。嘈杂声是非同寻常的,在人群中,甚至从汽车上都立刻传来了呼喊声,可是谁也听不明白他们喊的是什么。佩舍霍诺夫终于逐渐领悟了,革命者们冲过了特罗伊茨基桥,要在这里“缴”军队的枪械并且捣毁警察局。现在他们问了几个问题,例如:各个警察地段都在哪里?各部队都在哪里住?去的时候怎么走的?但是,大家就这么问问答答,过去了一刻钟也没有弄清楚什么。
佩舍霍诺夫可怜这群幼稚善良的没有领导的人:他们把仇恨的目标放在正常在外边执勤的警察身上,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维持一般的秩序而已,这一点在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里都是必须有的。而在这里,在彼得格勒这个地方,他们已经冲进来了,可是,这里蹲着一只有毒的蜘蛛,那就是暗探局,首先不要捣毁,而是要占领!发现最贵重的秘密文件,是揭露情报员的关键,使蜘蛛的毒性消除殆尽!佩舍霍诺夫不好意思地抓紧了卡车的门把手,热情地冲他们喊着,帽子都差点儿飞走了。关于暗探局,这是头等重要的事,要坐车向梅特宁沿岸街驶去。有一个人甚至弯着腰倾听他的讲话,但是在这种杂乱无章的环境下未必能听清什么、能明白什么。若是他派他们去的话,那他就会和他们一道去了。他感觉到一颗勇敢的心在他那已不年轻的胸中成长,而忽略了作为知识分子其身体的局限性。
不,他不能再坐在这里品茶和讨论,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他应该自己参加!特罗伊茨基桥已开放,没有理由无所事事!
几辆汽车不知开往何处。佩舍霍诺夫在人群里挤了一阵之后,看见了自己的客人,请他转告他妻子——他往塔夫里达宫去了。于是沿着石岛大街走了。
塔夫里达宫必然地要成为运动的中心。一旦革命的火焰燃烧起来的话,那么就在那里了。
他在这里又遇上一个熟人,也是往那里去的,所以就一块儿去了。
沿着石岛大街走,他们随时都能遇上迎面奔驰而来的革命者们乘坐的一些大卡车,像粗野而神奇的幽灵疾驰而过,时而在路灯下突然闪烁发光,时而在几个区间处又变得暗淡起来。革命是多么美好和严峻啊!是以多么出人意料的面貌出现的啊!
有一辆汽车撒下了一些小纸片,有人立即捡起来一张凑到路灯下读完。这是工人代表苏维埃临时执行委员会的胶版印刷的呼吁书。这是多好的事情啊!已经有工人代表苏维埃了!可我们这里把一切都给耽误了!传单号召居民供养和收容整天在街上参与为自由而战斗的革命士兵。
但是,如何来对付暗探局呢?目前暗探局还没被摧毁,任何一个胜利都不是牢固的,明天要恢复自己的活动!活动嘛,也可能立即就开始!
佩舍霍诺夫和随来的人已经走到特罗伊茨基桥畔了,用自己那微弱的呼喊声,更多的是用手势,大幅度地挥动着两只胳膊,到底还是引来了一辆汽车,马上拦截住了。旁边的人谁也不呼喊了,现在他们来得及讲清楚关于暗探局的情况,关于如何进入那里,但是,那些人是多么激动啊,就好像上了发条一样被弄得晕头转向,他们由于延误而疲惫不堪,往某个拟定的、从未见过的、还没实现目的的地方飞驰而去,还继续猛冲狂奔。
特罗伊茨基桥上空空的,几乎没有过往行人,而对面映着可怕的深红色的三处大火场,两处在左边,一处在较远的右边。
在涅瓦河的另一岸,他们等待迎接革命的波涛,整个彼得格勒都在各条大街上,但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法兰西堤岸街上是这么可怕,到处弥漫着令人惊恐不安的空旷气息,各所宫殿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在河的两边有汽车疯狂地疾驰而过。
他们转弯向利捷因大街而去,因为这里的主要的火场照亮了他们。他们知道,从一大早就烧起来了的司法机关大楼、区法院,现在还正在燃烧,构成一个壮观的场面。这是一个可怜的建筑师的杰作,他的全部成果有的全然没有建成或者没有盖完,有的毁了。白热化的构架还在发亮,但是,楼内的一切都已烧了。这里还有什么要烧的:存公证书的仓库、民事诉讼程序的某些档案馆,还有个图书馆!
佩舍霍诺夫看着这片废墟不由得陷入沉思。忆往昔,侦查员曾几次传唤他到这里受审,因为“农民联盟”审判他。后来因为其他案件他自己来了。他曾在这栋楼的满是灰尘的各个大厅里和各条走廊上度过了多少时日,一会儿是神经质的激动,一会儿是令人厌倦的等待。但是,他看见了这片烧红了的废墟,并没有任何的喜悦感。
恰恰相反,他觉察到一种警报。法院不应该烧,没有法院,就构不成社会。我们就从法院纵火罪开始吧!
烧毁了法院,大概,那些刑法专家们都自由了,若是不烧毁法院大楼的话,他们都干什么去呢?
一整天轻松得像节日一样过去了,只是在夜间,这些疯狂飞驰的汽车和这些冒着火光的废墟警醒般地提示:革命不是开玩笑。
他们在这里停留,站了一阵子。走到塔夫里达宫时,已经9点钟了。
这里的小花园的栅栏前和小花园里边都沸腾了,许多人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士兵,也还有许多人民武装人员。开到这里的几辆汽车不知为何轰鸣着。
虽然有站岗的,但往里边去也是很容易的。
佩舍霍诺夫怯生生地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立即看见了沸腾的革命参谋部。
[1]革命一词在俄语里属性为阴性,文章里用阴性代词,故译成“她”。——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