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这是怎么了?唉!他曾设想以国家政变来摆脱最可怕的、自发的平民暴动,却正身在暴动之中。
古奇科夫的密谋没来得及实行。而现在,当革命终于爆发,一切都被一只巨手掀翻了的时候,他再次感到,实现密谋并没有多大困难。可已经过去了一天。但在三月里或许也来得及,应该来得及。
这一切始于昨天。古奇科夫忙乱起来:怎么办呢?就在彼得格勒,他眼看着这一切开始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应当双管齐下,既想办法阻止群众运动,又要迫使沙皇让步。古奇科夫(觉得自己是个军人)急忙来到总参谋部,在赞克维奇那里,他要求不用根据什么法律,就可以实行镇压!(他心里有着奇怪的双重态度:既明白应当镇压,又想让运动获得成功。)这之后,他又奔回自己所在的那个受到惊吓后一筹莫展的国家杜马。一些议员在玛丽娅宫里徘徊,这是些什么也干不了的人。古奇科夫把他们联络到一起,并往各处打了电话,还给沙皇拍了电报。他在这里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大臣们孤立无援的最后挣扎。
这就是他昨天所能做的一切。
今天,他一大早就到杜马去了。(即使他想在家里坐一坐,也是不可能的:玛丽娅·伊莉尼奇娜十分敏感,今天早上找碴儿跟他吵了一架。女人那种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大趋势严重性的状态令他十分费解,她们感情一冲动就什么也看不到,今天就一把火把他从家里烧出来了。古奇科夫怀着这股突发的怒气匆匆地去了杜马。)
从今天早上的电话里他已经得知:成立了国家杜马委员会;模仿一九〇五年的工人代表苏维埃(可一九〇五年它是由革命的小知识分子想出来的)已经在塔夫里达宫中安营扎寨了。应当赶紧投向事变并积极参与其中!(只是还没弄明白究竟该怎样参与。)
他需要从沃斯克列先斯基大街出发走过两个街区。即使在异常热闹和混乱的情况下,他也不难通过。
古奇科夫虽然离开杜马已有四年了,可是,他的位置现在无疑还在那里。并且,杜马为他保持着不公开的、非正式的权力:他与杜马的领袖们的地位不分上下。他匆匆地赶往那里不是由于好奇心的吸引,而是因为这不公开的权力。他是除旧布新过程中最强有力的一个人,也是皇上夫妇的主要敌人。因此现在,当一切都动荡不安之际,他没有忸怩作态和口是心非,理所当然地走上了舵手的位置。他本人并不想谋求总理的职位(虽然他能干得很好),这个职位罗江科、米柳科夫和利沃夫已经排着队去争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会是国家的二三号人物。由于经常接触军事事务,他觉得自己适合军事部长的位置。
人们有多迟钝啊!为了迈出以后的每一步,现在就该夺取权力。古奇科夫总以为全俄罗斯都知道他,在他患病时全俄罗斯都拍来了慰问电。可是,就在这儿,在塔夫里达宫的网状大门前和小花园里,也许只有一两个大学生认得他。人们放他进来,只不过是根据他那条贵重的毛皮领、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和金边眼镜,猜想这位老爷在杜马一定占有重要职位。可是,这么多人又何必傻乎乎地聚集在这里呢?谁曾预见到,由于革命,所有人都奔向杜马,所以甚至在大冷天里像羊群一样挤在这里。
可这跟塔夫里达宫里面相比还算不了什么:人们在门口挤得紧紧的,所以在圆顶大厅里一进门就得转过身去,因为需要用胳膊肘使劲儿才能挤出去。农民议员为纪念废除农奴制而立的亚历山大二世的半身雕像,这时也装饰上了大红花结。几乎所有过往行人都戴着红花、红绦带、红色胸饰。叶卡捷琳娜大厅里到处都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有几处还出现了小型集会,闹得其他人什么也听不见。
古奇科夫很快找到了杜马的主要人员,搞清了军事委员会的情况,明白了自己的任务:要让军事委员会掌握在有实力的人手中,使它成为正规的司令部并完全站在杜马委员会一边。为此,要尽快往这里安排几个人,即使不是将军,也得是机智的上校。凭借古奇科夫对人的了解程度以及他在军事方面的威望,办这事用不了多长时间。
他在这里碰见几个令人怀疑的社会主义者。其中有一个火气很大的科学院图书管理员,他是个神经质的少尉。古奇科夫十分蔑视地把他们挤到一旁,把迟钝透顶的恩格尔哈特也挤了一下。他在同一个地方意外地找到了奥博多夫斯基,这是个不可替代的人物,他很高兴,在自己的校官们到来之前,安排奥博多夫斯基当了实际上的头领。古奇科夫当即坐下来,毫不费力地给彼得格勒卫戍区所有部队的指挥员写了一道命令,要求他们每天向他报告现有名额,提供归队履行职责的军官名单。(我们这里还有谁呢?)无论如何不能扣留军官们的武器,这是他们执行军务所必需的。从三月二日星期四开始,所有军事机关和学校要恢复正常工作,想从明天开始是不现实的。)
这之后,当古奇科夫去找罗江科时,看到罗江科那半圆穹顶形的光头,高出于人群一头,正向门口移动着。古奇科夫从斜刺里跟着他冲了出去。有点儿疯狂的、黑眼睛的利沃夫跟在罗江科身后。
他们再次穿过圆顶大厅里人流的旋涡,费力地挤到楼前的台阶上。
他们看到了眼前真正的奇迹:米哈伊洛夫军校的士官生们面向宫殿,排着整齐的四列横队,队列在小花园里伸展开,其他人都拥挤着向后退去。
在士官生们那纯真的脸上,就像在士兵的脸上一样显现出忠诚和效力的愿望,而不是松懈和畏惧的表情。在最近这些天里,正是他们将成为我们的支柱!
不仅军官们坚守岗位(看见真正的队伍叫人高兴),而且将军——校长本人也正在杜马主席面前声音洪亮地发令:“立——正!军官们,举枪敬礼!”
几百双手做着肩枪的动作,英姿飒爽,手抓枪托的整齐声音汇成一个有感染力的声音。
罗江科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挺直了身子,光着头听完了报告,命令“稍息”,他们便将步枪重新向腿边放下,罗江科用天生适合检阅的嗓音,表示愿意接受士官生们的忠心:“军官先生们和士官生先生们!我欢迎你们!欢迎你们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在动乱肆虐无边的情况下,帮助国家杜马建立秩序。管理的不完善把我们引向了这种动乱。”
他学会了像外交家一样选择辞令——说得恰到好处。自从在主席这个讲坛上接替古奇科夫起,他确实学了不少东西。
“我欢迎你们,还因为你们青年人是伟大俄罗斯的基础和未来的幸福。我坚信:如果你们愿意以这种方式支持国家杜马的努力,那我们就能够达到给我们的祖国带来幸福的目标。”
他说得若无其事,一点儿也不像个叛乱者,仿佛任何革命都没发生过,他没有听到过这事。就是皇上在场,他也会这样说,这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我坚信,你们的心中会燃烧着对祖国炽烈的爱,你们会带领我们光荣的军队去建立战功!我们的胜利一定会有保证。米哈伊洛夫炮兵学校万岁!”
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最后一句口号更为肯定。响起一阵嘈杂的“乌拉”声!
突然,有人提醒地尖着嗓子喊了一声,但并不是从士官生的队列里发出的:“那你就做个人民的朋友吧,罗江科!”
但作为杜马主席,他没有降低身份去支持喊叫的人,而是继续说自己的:“请记住祖国和她的幸福!要保卫祖国!我们不再浪费时间多说什么了。等候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的命令吧!这是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
士官生们大声喊着做保证。
话是这么说,可是,罗江科在革命的战场上一步也没迈出去,对真正发生的事他一句也没提到,这也是个骗人的途径。
利沃夫非常激动,两眼闪着亮光,急不可耐地倒腾着双脚。他终于也上台去讲起话来,说的都是些空话:“我们之间团结、友爱、平等,自由万岁!”
古奇科夫可以体面一些,而且能够说出一些聪明得体的话。他已经大致想好了要讲什么,并且有点儿激动,每逢特殊的发言场合他总是这样。
可是,没等他摆脱开粗鲁的利沃夫向前迈步,克伦斯基突然从利沃夫的另一边走了出来。他向前探着身子,一只手稍稍抬起,那样子就像演员向观众致意,而不是跟军人谈话:“工人同志们,士兵们,军官们,公民们!”他扯着嗓门喊着,竟把士官生完全忘掉了,看起来不像对士官生的队列讲话,而是对普通人群讲,“你们在这个伟大的日子里来到这里,使我相信:野蛮的旧制度一去不复返了。”
他略过一切有争议的东西,开门见山地谈道:整个国家制度灭亡了。对他来说,这是确定无疑的。所有的一切将一垮到底了!
又有一阵嘈杂的赞成声响起,可仍然不是发自士官生队列,而且也没有对罗江科喊“乌拉”的声音大。看来,不管你说什么,那些人都一概赞成。可是,克伦斯基却继续努力把听众引到自己的思路上去:“我想,我们在这里干的事业,不仅是彼得格勒的事,而是我们整个伟大国家的事业,多少代人为了这个事业在毫无结果的斗争中死得不明不白。”
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啊!瞧他都扯了些什么!这肯定会产生不良后果的,人们会逐步习惯于听这样的话。
当着众人的面儿又没法让他停下来。
“同志们!在每个国家的生活中,就像在个人生活中一样,经常出现这样的时刻:问题已经不在于如何更好地生活,而在于到底能否活下去。我们现在正经历着这样的时刻,所以应当问一问自己,如果旧制度继续存在,俄罗斯还能够生存吗?你们是否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大声喝问,连自己也战栗了一下。
听众中有所反应,有些人喊道:“感觉到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接着说:“我们聚到这里来,就是要宣誓保证,俄罗斯将成为自由的国家!”
这些话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是从他自己那个仿佛被夹扁了的脑袋里想出来?难道人们就为了听这些,才聚集到这里来的吗?其实任务应当是这样的:最好让那些从营房中出来的,完成了革命的士兵放下武器,返回营房。
“让我们来宣誓吧!”克伦斯基就像在跟小孩子们谈话。
士官生中似乎也有人自愿地举起了手:“我们宣誓!”
“同志们!”这个左倾的律师没有满足,“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任务就是组织工作。我们应当在三天之内使城里完全安定下来,并且在我们的队伍里充分地建立起秩序,要达到官兵之间的协调一致!”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说,“军官应当成为士兵的官长!”这时,他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上,“现在,全体人民结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反对我们最可怕的,比外来敌人更可怕的敌人——旧制度!”
他这是搞的什么呀!什么呀!这个疯子砍断了所有能控制听众的缆索,使古奇科夫失去了发言的愿望:他不知道该怎样纠正这些谬论。在他的心目中,一切都坍塌了。
可克伦斯基又说:“这个联盟要一直存在直到我们达到目的!自由俄罗斯的自由公民万岁!乌——拉!”他尖着嗓子喊起来。
可是,却被听众们长时间而友好的“乌拉”声压了过去。
古奇科夫跟罗江科一起从这个集会上回来,他感到一切都倾斜了。事变不仅跳跃式地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而且继续危险地蔓延着,他看不出怎样才能把它们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