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已经夜里一点多钟了,空荡荡的城市里只有哥萨克士兵在行走,沃伦营的士兵们缓步来到驻扎在维连斯克胡同里的自己教导队的营房门口。季莫菲·基尔皮奇尼科夫叫他们停下来,掉头按战斗队列集合,接着向拉什凯维奇准尉报告。

拉什凯维奇从人行道上迈步走到队列前面:“你们的行动太糟糕了,一点儿独立行动的能力都没有。可是在战争中需要射击,需要有独立行动的能力呀。不过还是得感谢你们。以排为单位到营房里去吧。”

一排一排走了,而且这又不是自己的连队,季莫菲留在拉什凯维奇跟前。拉什凯维奇又骂了他几句,说他整天藏起来,躲开来,没有按要求行动。

要是别的军官的话,他往往会像自己人那样说话。可这个人——简直像个陌生人,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像个老爷。你的任何一点儿过失都不能原谅。

明天啊——难道季莫菲还得去?是的,明天又轮到二连了。

有两个准尉过来请示:他们要不要去收回发给士兵们的子弹?可是已经很晚了,拉什凯维奇说:“好吧,各排自己收回。”

他特别感谢了韦利亚米诺夫,因为他开枪了。两个准尉告别了,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回去了。而拉什凯维奇则和季莫菲回办公室了。他戴着金边眼镜,感到疲乏,脸似乎也陷进去了。回到办公室,他开始读一个文件,站得笔挺的,就好像是听到了“立正”口令似的。他告诉季莫菲:“皇上命令——明天必须结束一切混乱状态。”

他决定:“明天8点钟要从你们连发出号令。6点钟把士兵们叫醒。我7点钟到你们连。现在,一连快吃点儿东西就睡觉。”

季莫菲说:“今天一天大家只吃了早餐,也没有喝茶。”

拉什凯维奇只顾自说自话:“不要紧,现在不是慢悠悠地喝茶的时候。”

季莫菲怀着希望地说:“那么,我到一连去吧?”

“不,到二连去。”拉什凯维奇下完命令就走了。

哦,他心领神会了。季莫菲连续四天像狗一样卖命了。谁也没有像他这样傻。

各连的营房不在一起。季莫菲在第一连吃的晚饭。事情安顿好了。他到自己的第二连去。到那里时,士兵们已经睡觉了,都睡在两层的简易木板床上。值日兵床头亮着灯,房子另一头边上还有两盏小灯。连里圣像前面还有一盏长明灯。床的下层全都黑乎乎的。

季莫菲坐在房角上自己那张单独的床上,那是一张吊床。值日兵给他端来了热食,用一只小锅盛着。

他开始吃起来,没有感觉,没有思想。

对于吃食他是不挑剔的。但他仍然是希望不去执行任务,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希望肩头的担子能自行去掉。可是它并没有自行去掉。

他的朋友米沙·马尔科夫排长从旁边的吊床上望了他一眼,问道:“季莫菲,有情况?”

季莫菲叫他到跟前来。马尔科夫裹着大衣,赤着脚走过来,在吊床上和他并排坐下。

“是——是的。”他说。

两人默默地坐着。

“这是怎么回事啊?将军们背叛了我们。而皇后和格里沙穿一条裤子。你看,奥尔洛夫拿来的,你读读。是谁需要战争?可不是我们。”

“是——是啊。”马尔科夫说。

“可我们的刺刀——不是在往人民的肚子刺去吗?他们不是领着我们干正经的事。今天有被打死的,有被打伤的。我啊,米沙,看到了街上这些死伤的人,心里可难受了。怎么会这样呢?我们在做什么事呢?我们的军官们在做什么呢?你们现在在休息,而我明天又要……我,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够再这样啦。啊?”

马尔科夫耷拉着脑袋。

“有什么好难受的?”季莫菲说,“最好是不走出营房,而你——同意不去吗?”

“啊——,简直像攀着折断的梯子上山,太难了。”马尔科夫屏着呼吸说:“结果会怎么样?”

“什么结果怎么样。已经逼到这一步了。”

“噢,多难啊。噢,一个人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拽到斧头下啊。”

季莫菲深深地呼吸着。

“我可以在战斗中死去——那不是一回事啊。我们的生命又值几个钱呢?我们宁肯倒在前线,像很多人一样,宁肯死一百次。可是要我们向自家人开枪。这是人干的事吗?”

马尔科夫是有良心的。他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不仅怜悯人,也怜悯所有的牲畜。他屏住呼吸说:“好吧,我同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往下怎么办呢?现在该做点儿什么了。

季莫菲对他说:“把另外的三个排长叫醒,叫到这儿来,到我床前来。”

他命令值日兵:“不得放一个人出这个营房。要是有值日的军官到这儿来(晚上巡营),马上报告我。”

他们五个人聚集在一起,穿着男式长衬裤,披着大衣。他们坐下来。五个人中有四个人脸上还带着睡意,只他一个人很精神。季莫菲对他们说:“怎么样,孩子们?我们的父亲、母亲、姐妹、兄弟、未婚妻要粮食,我们怎么能向他们开枪?今天他们流血了。可明天不得我们流血吗?而沙皇——他可没有事,明天他命令镇压就是了。而皇后则向德国人出卖军事秘密。我提议:我们明天——哪儿也不去。啊,怎样?”他扫视士兵们,“我个人希望——不去。”

他没有说“我决定”,因为他自己还不能决定。还要看,士兵们现在态度怎么样。因为没有他们是不行的。

大家默不作声。

大家喘了喘气。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噢,第一个壮着胆子表态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马尔科夫说——他是不去的。他支持上士。

这样,一开始就有倾向性了。这时科兹洛夫说他也不去。

接着,卡农尼科夫、勃罗德尼科夫也都说:“好的,我们也不落在你后面,你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季莫菲离开吊床站起来,一一吻了所有的人。

“好呀,孩子们!我们会到前线去——在那里杀敌人,一个人不能怕死。”

他压低声音把值日兵叫来。立刻命令他,把所有班长叫起来,叫他们别穿衣服。行动要静悄悄的。

他们虽然都睡了,但很快就来了。有的脚上裹着包脚布,有的赤着脚。

他们围成半个圈,有人蹲在地上,有人站着。季莫菲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得很清楚:“孩子们,你们都是我们的助手。我们所有排长决定,明天不去伤害老百姓。”

这时他对这15个人说,伤害老百姓不是他们的理想,他叫大家相信那会是什么情况。他把所决定的事情告诉他们。

而彼得格勒人上等兵奥尔洛夫(季莫菲事前个别跟他谈过话)马上坚决地说道:“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去!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别的人也就不需要表态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好的,那就看我的。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你们要执行我这上士的命令,只能这样。而我现在——是一连的上士。就这样!”

他们决定:不是6点钟起床,而是5点钟。一排一排集合,向各排说明:“我们曾经宣誓杀敌,保卫祖国——但不是杀我们的亲人。当然,我们这些人——什么士兵也说不上,而是聚集在一起的人,一些马大哈,但反正我们不杀自己人。他们要是同意,就给他们穿上警卫服。我们还要弄到子弹。”

排长们和班长们散去了,睡觉去了。

当然,睡不着的。

而季莫菲把管理员叫过来,他是一个下士。命令他明天到营教官那里去,尽量多弄些子弹来,就说是准尉拉什尼科夫命令的。

而那个连里的子弹没有收上来,这很好。

但是,季莫菲不安起来:要是突然有人声张出去,那怎么办?只要有一个人到办公室的值日官那儿去,把事情说出来——那就全完蛋了。于是他命令连值日兵:不得把任何一个人放出营房去。

现在他和吊床上的马尔科夫做了仔细讨论:“要是谁不和我们的队伍联合,而蓄意和我们作对,那么每一个班都可以从窗子里向对方射击。把一挺机枪架在窗子上,对着武器工厂。在楼梯上也架一挺,不让那里的人跑到院子里来。他们谁也抓不到我们,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或者炮兵。”

这时,值日兵跑了过来,报告说:“上士!请你接电话!”

什么不祥的事?难道他的决定他们知道了?

季莫菲去接电话,马尔科夫也跟了过去。马尔科夫的耳朵紧贴着电话耳机外面,听着。

拉什尼科夫的声音:“基尔皮奇尼科夫!我们的人都睡了吗?”

你看,他待不住了。心痒痒了。

“一点儿不错,都睡了,阁下。”

“队伍安静吗?”

“安静。”

“你统计一下,有多少子弹可以用。明天早晨派个军需到教官那里去,向27仓库要些子弹。”

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多好的指示啊。

“明天不是6点钟,而是7点钟叫醒大家。8点差10分列队,带枪,等着我。”

放下了听筒。

轻松个把小时吧。这样一来,我们的起床号可以晚一个小时吹,在6点钟吹。

现在才3点多钟。该睡一会儿啦。

马尔科夫把他步枪上的刺刀卸了下来,把子弹盒放在他的衣服下面。他吻了吻它。

“你呀,‘我忠实的妻子’。”

季莫菲没有另外的妻子。连队和营队就是他的家。的确如此,武器的铁身是冰冷的,可是紧紧地吸引着他的一颗心。

“你为什么把它放在衣服下面?”

“要是明天一早发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值日官进来呢?他要检查枪的吧?不必这样啊。”

“不,我愿意这样。”

他们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他说,要干脆带枪列队。

圣像前的长明灯熄灭了。

好啊,这样空气要新鲜一些。

营房里听得到低低的耳语声。

事情决定下来了,就不感到可怕了。不像召集排长开会时那种心情了。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事都做了,什么消息都切断了,只剩下最后两个小时了。而你自己,就跟你自己在一起,不向谁呼喊任何话了——而一到明天早上,可能为你准备的绞架已经在那儿晃动了呢。

可怕的时刻——死神就要来了。

米沙在附近,只隔一条过道,对他说:“如果明天别的部队不和我们联合,我们将要被绞死的。”

“是——是啊!”

“反正,作为一个战士死去,比杀害无辜者要好吧?”

“是——是啊!”

“人们说,所有沙皇的统治都是一个样。他们根本不关心人民。”

唉,什么事情都开头难。

而总得有人开个头啊。

“狗急了也得跳墙啊。”

他感到轻松了一些,他们俩都是年轻人,都没有家庭。不过年纪轻轻的生命显得更可怜罢了。

“好吧,米沙,让人们以后经常想起沃伦团教导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