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首先委任了伊万诺夫将军,然后通过了一项派遣军队的决议,现在一切都将就绪,彼得格勒问题的解决就指望今天了。漫长的一天已经持续到傍晚了,稍事休息,跟格拉别和尼洛夫玩玩多米诺骨牌,在被窝里读读历史小册子,再睡上一觉。宁静的深夜,机体的全部护卫的力量是这样地警觉起来:祈祷谁也别冲进来,也别破坏任何东西了!

但是,阴郁的阿列克谢耶夫蹒跚而来,带来了鲁斯基的电报。这个鲁斯基是个虚情假意的人:等了一昼夜,左顾右盼,彼得格勒市内的事态发展不利(他得到的是别利亚耶夫来的电报复印件,电报内容显露着不安),也是同罗江科联合起来了,转告他的狂妄的电报,同时是在恳求胜利,粮食和运输的困难重重,敢于诚惶诚恐地报告有关紧急的需要安抚居民,但是,镇压手段比使时局平静下来会更快地使形势尖锐化。

他并没有直接写支持责任内阁,但是,结果还是支持了。

就说阿列克谢耶夫本人吧,戴着金丝架的眼镜,一副阴郁而不满的表情,就好像皇上使他遭受屈辱似的,也真有那种倾向。

加之皇上怀疑全体侍从人员已经有这样的念头。

但是,不可能向他们大家解释或者回答。

然而,这一整天!每过去一个小时,阿列克谢耶夫就出现在沙皇的这栋楼里,腰更弯了,神色也更暗淡了,而且更担心了。原来他只有一部电话机能直接跟彼得格勒的米哈伊尔大公通话,他现在仍然在线路旁。他请求向皇上报告,风潮闹得规模大了,唯一的途径是安抚,照他的深刻见解,得把整个大臣议会全体免职。他认为出路只有选举出在广泛阶层受尊重的人士……但是,对皇上陛下来说责任是一致的。甚至劝告了一个人:利沃夫公爵。

米沙[1],人们在折磨你,你想啊,是罗江科的头脑。“深刻的见解”!……

怎么样达到谅解,大家都在反对皇上的同一个埋伏圈里。还有:米沙的见解是不建议皇上在这几天去皇村!……

尼古拉因为弟弟的这种干涉是很忧伤的。正是因为是亲近的谋士才更令人伤心。不过不能让阿列克谢耶夫看见这种家庭关系,尼古拉立即匆忙地答复,他极不满意地转告弟弟。陛下感谢他的忠告。但是,由于非常情势不仅不能放弃自己去皇村的这一举措,而且明天就出发。到达之后,他在当地决定一切有关政府组阁事宜。

大概还要通知他关于派遣军队和伊万诺夫问题。对于大公来说,这不是秘密。

阿列克谢耶夫出去了,尼古拉放下了那种必须保持的沉着冷静的姿态,开始在办公室内踱步,皮靴不时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捋捋上唇的小胡子。从米沙那儿来的这条消息刺痛了他。为什么他干涉别人的事情?为什么他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这些能说会道的人说的话有股什么样的力量,他们随意凌驾于人。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米沙,你整个一生都被自己的爱情和骑兵占据了,谦恭的米沙给他提过一些国家的意见,是什么样的——让出地位!难道他还有国家的念头吗?他自己得到了原谅并且被交还军队给俄罗斯,还不到三年。

正是他曾一度是皇位继承人,他可怎么管理呢?

尼古拉面对自己,深知自己的缺点。他不光是认为自己是个不走运的沙皇,而且还是个当之有愧的沙皇。他还没有一点点抱负和野心。他从来不追求声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越发地厉害了,而由于战争,他就完全把自己献给这个称号,这是一副重担,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它的分量和压力。

这时,似乎是弟弟格奥尔基从天蓝色的阿巴斯国曼那遥远的方向向他走来,而他就死在那个远方,就埋在那儿,从来也没有人去祭奠过。不幸早逝,死得毫无意义,是由于一次未被重视的感冒。

比起身材高大健壮的父亲来说,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有一次病痛突然发作,而把他们的支柱带走离开了人世。

格奥尔基走来了,可不是在远东旅游的那个快活少年旅行家的样子了,而是弥留之际那双忧伤的肺痨病患者的眼睛,突然痛苦地把手伸向尼古拉,抓住了这无能为力的哥哥。现在他是谁呢,什么人,也许是战友?也可能是皇朝纠纷中的某种支柱?

夜半了,一天结束了。令人惊诧的是,这样令人忐忑不安的一整天阿莉克斯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这只能意味着,风潮并不那么危险,她也不愿平白无故地惊扰丈夫。那么,为什么她不安静点儿呢?

尼古拉22年来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全身心地投入于每天同她谈关于各种工作的话题,或者对她每天写的那封长篇信件进行阅读。她的每封长信充满了对国家的忧患,对人民、对候选人资格、对局势的各种理解。尼古拉就像对待日常公务一样习惯了这一切,舒适地慢慢地读着,还反复地读,全盘考虑这些信件,做出结论。他习惯思考,并且和阿莉克斯共同来决定。他这一辈子没有朋友,没有比妻子更真挚、更忠诚、更聪明、有能力和有洞察力的谋士了。

一天结束了,但是,惶惑不安还没结束,还散开了。又是靴子沉重的敲击声,甚至是士兵的走步声了,还不是军官走路声。哦,原来是那个招人可怜的阿列克谢耶夫。他忧心忡忡,稍稍躬着背,发着高烧。现在带来了戈利岑的电报,那完全是在张皇失措的情况下拟定的电文。

一开始,大臣议会胆敢向陛下提出必须即刻宣布首都处于戒严状态,不过,这里附带说明,由于军事大臣的权力这个问题已完成了。

但是,皇上对这件事的了解已经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他现在正注视着电报纸边上的发报时间。很惊讶,戈利岑的电报在路上要五个小时!这封电报发生了什么情况,是什么人的恶毒之手能如此延误大臣议会主席呈给自己皇上的电报?

但是,已经无暇弄清楚了。还是要继续往下读。

大臣议会诚惶诚恐地申请委任一位在人民当中有名望的作战部队的军事长官来领导留下来的忠诚的部队。

幸好,正是这件事情办了。好在同伊万诺夫一起想出来的。

最后,大臣议会建议解散,并委任一位受到普遍信任的人为主席,组成责任内阁!

尼古拉很少从自己住处出来,不过,似乎,开始外出了。这倒是令人惊叹的!皇上的大臣与仆人们,都是专制的最高当局所委任的,他们不仅仅是失去了头脑和意志,而且也着手申请消除自身的存在,至今只有他们的敌人能达到这一点!在危险的时刻都想要自己整个小集团临阵脱逃。

在他们当中普罗托波波夫的声音是强有力的,总是精力充沛,信心百倍,没有分离出去。一整天他也没有发生什么个别的事情。

软弱无力的老公爵戈利岑是笨拙的!难道现在就有时间来重新布置吗?……皇上从某个方面已经听一次了,但是,从大臣议会本身还一次也没有听到。要求成立责任内阁是令人厌烦、单调和令人头晕的,就其意义上来说,是极不明智的!

在阿列克谢耶夫的心里是找不到同情的,甚至是恰恰相反,阿列克谢耶夫由于习惯了关系的简单,现在碰上出乎意料的要求,就用喃喃耳语附和劝说:如果政府本身请求那个问题呢?既然要解决永远是这个该死的后方问题,就把战争进行到胜利。

除了与古奇科夫信件有关的那个倒霉事件之外,尼古拉同阿列克谢耶夫老头谈话往往是尊重的:怎么能不喜欢他,在参谋部里毫不松懈、耐心细致、聚精会神、不眠不休!然而,如今连说句话都不想了。

冷冷地推托开,说他自己答复电报。

病老头走了,愁眉苦脸,微微弯着腰。

尼古拉吸着烟,来回踱步。他感觉到自己处于很严密的四面埋伏之中。从四面八方都来了同样的请求,弄不懂他们在请求什么。这可全然不是无关大局的让步:这几乎是取消帝王,开创共和政体。

对一九〇五年十月的回忆特别使尼古拉陷入沉思。当时也似乎是这样不可避免地让步,周围的人们都拥护让步,谁都不支持他们!这种场景在尼古拉的头脑里一闪而过。由此又产生多少痛苦!过后又多么懊恼!然而,一闪而过的东西过后是捕捉不住的。

今天,他没让自己被恐吓住,也不容许重复那种让步:又是人人在欺骗感情。

多么恶劣的状况:距离发生的事件又多么遥远,所得到的情报这么迟缓,这么断断续续,情况还这么严峻。

阿莉克斯不在身边,这一切都是难以忍受的。收到这些吓人的电报,可她不在这里。一种孤独无援的感觉。天哪,要怎么样能熬到明天,我好到她那里去。

忽然闪过来一个念头:若不等到明天呢?比如说,早点儿坐车走,要快些走。这时候坚持在大本营里干什么呢?阿列克谢耶夫早晨的一份报告加上早餐上的宫廷礼仪呢?

他的周围都有谁?(瞧,他们还坐着喝晚茶。)侍从们。他们就好像总是在尽心尽力执行自己的义务,都是些可爱的人,也是些全然不起作用的人,不是谋士,不是助手。宫廷大臣弗列杰里克斯已经完全是个低能人,偶尔是痴呆者,由于传统,内心包容着许多悲哀。小个子海军上将尼洛夫好心肠、热情,可常常是醉醺醺的。还有贪睡的纳雷什金、殷勤的莫尔德维诺夫。沃耶伊科夫精力充沛,有头脑,为私有制做实际工作,做踏踏实实的工作。阿莉克斯长期观察他,不止一次地预先警告,他的整个外表是很自信的,但过于自信而且爱发号施令,其实他的内心是个胆小鬼,这样的人往往容易背叛。

谁也不来增援,皇上给戈利岑亲手写了回电:新的军事长官和部队立即进入彼得格勒。但是,民政管理局的人事组成方面的变动(为了不好公开对电报先称“政府”二字)处于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是不能容许的。

于是,自己把电报拿到参谋部,为的是本人亲自到来能够再一次提示阿列克谢耶夫,就“责任内阁”一事不打算有任何让步。

原来,阿列克谢耶夫觉得自己非常不舒服,便躺下了。皇上没有命令他起来。但是,传达给他,决定不变。

可是尼古拉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寝宫,正准备就寝,此时又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甚至还不是军人的走法,是阿列克谢耶夫到他这里来了。开始劝阻不发这样的电报。

人们的头脑是哪一部分受到伤害了!他们不理解,人们请求的是什么?

阿列克谢耶夫艰难地从铺上起来走过来了。

皇上更加艰难地停下脚步。

然而,集中自己的意念之后,在祷告之前才算站稳。

他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坚定性!阿莉克斯则为此而感到骄傲!

但是,这整个最后的坚定性,在自己身上保留着,这一整天用尽了全部最后的力量,这种状况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下去了。他心神不宁,要尽快地接触到妻子的拯救力量并汲取一些新的坚定性。

说实在的,如果不拖延到中午,早一些去皇村呢?例如,一大早呢?……

他走到自己和继承人住的小小卧室就寝,去得犹豫不决,不太相信这一整天就能这么平静地结束了,这时侍卫报告,沃耶依科夫迈着坚定的大步走了进来。(从外表看来,没有比他更有信心和更坚决的人了。)

送来的是刚刚从皇村来的断断续续的电话记录,皇室侍从总长宾肯多夫伯爵询问:陛下是否希望皇后殿下携孩子们出来迎候?

真是莫名其妙!……

尼古拉很惊讶:孩子们正在患严重的麻疹,天气如此寒冷,如何能出来迎接?这怎么理解呢?刚刚还在最后这封信里写了推托去里瓦吉亚的旅行,待春天孩子们恢复健康后再说,可现在怎么又要在寒冷的天气里带着病人出来呢?

但是,直接谈是不可能的,同皇村的直线常常是断断续续的、难以听清楚的。

哦,天哪!一切再明白不过了:皇后正处于绝望的境地,她担心孩子们,比起麻疹或许更怕这种暴乱。那里的处境究竟怎么样了?

有实际经验的人沃耶伊科夫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正因为这样才要做出此般决定:立即把全家从皇村搬出来,哪怕坐汽车,飞机也好!然后上火车,去克里米亚。他对陛下说,只能这样了。

但是,皇上是不想这样的:孩子们、继承人都卧病在床,怎么能冒险在冷天里带着他们?暴乱也不是这个样子,夸张说法。皇后本人一天也没打来一封预示着危险的电报。普罗托波波夫也没有。

天哪!她一个人多么孤独,不安和沉重。他怎么能还犹豫不决,是不是要快些出发呢?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就回答,或者用电报,无论如何也不能出走!皇上立即自己回皇村。

决定了,一颗心立即轻松多了!今天的和这些天来的全部沉重负担似乎已经被抛开了,终于熬过来了!很快就要在一起了!快要团聚了!一切都痛苦到极点了!她一个人在那里怎么办,小可怜儿,可怎么待得了啊?!

派沃耶伊科夫下令立即准备皇家列车!已决定不在大本营就寝,立即出发!

可是,那些暴乱者们也许真的会威胁皇村!但是,那里有自己强有力的军队!还去一个格奥尔基营。从前线开始再开来几个团!

习惯了,已很快就收拾好旅途用品。

然而,沃伊依科夫带来一股懊恼的情绪,迟疑地回来说:列车在技术上还不能运行,只有在天亮前能准备好。半夜1点钟左右方可上车厢里去。

还得过一个小时?唉,这样也成。再收拾东西吧。

但是,又是阿列克谢耶夫!听过沙皇的命令又起来了,摇摇晃晃地戴一副总得往鼻梁上推一推的眼镜,走来又劝说皇上,这次他说:别走了,毫无用处!

米沙也这么请求说:只是不要去皇村。

现在,阿列克谢耶夫也这么请求说:危险的时刻,彼得格勒情况不明,皇上的所在地的正确地点是大本营里。除了彼得格勒外,整个俄罗斯哪儿都不混乱,很平静,全体作战部队秩序井然,领袖手里严格地掌握着最高权力,皇上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离开,自己往危险的地方去呢?

但是,已经愉快地决定了!皇上只是不能理解参谋长粗鲁地干预他的私事。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样的召唤能比家庭的召唤更重要?

而大本营嘛?留给阿列克谢耶夫去掌握。皇上安然地出发了。

[1]米哈伊尔的昵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