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萨沙没来得及仔细端详皇宫门厅里的古怪环境,那里有几捆手榴弹放在装鲱鱼的几个小桶和装鸡蛋的箱子旁边,但是,这种异常现象是最令人高兴的,这才是最类似革命的征兆!

吉姆梅尔被派到他这儿来了,这个人个头不高,瘦削,一双眉毛颜色很淡,是个尖酸刻薄的人!来了好!认识一下还是有用的嘛!

打听到了:

“啊,啊……雅斯内伊!”吉姆梅尔兴致勃勃地接待了他。带着他顺着十分拥挤的走廊走,于是,往国防参谋部去!

国防参谋部?萨沙去不了比较中心的地方!一颗心希望能从革命中有所得!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走进这个房间,甚至后背还麻酥酥的,因为不可能实现的事应验了!

这是一间闪闪发亮的枝形灯架照耀下的宽大房间,是某个显赫人物的办公室,橡木写字台,而在其他桌子和沙发椅上盖着天鹅绒桌布及沙发套。房间里有几个人:一个水兵中尉,一个步兵准尉,四个士兵都带步枪,在这么暖和的房间里,还都穿军大衣、戴着未脱脂的毛皮高帽,还有一个文职人员,身穿一件穿旧了的上衣,一副垂头丧气的、阴郁的面孔。(这是刚刚走出地下的革命者,萨沙心中生起这样一种预感。)他是这里年龄最大的人。吉姆梅尔把萨沙指给他,在萨沙回答了两三个问题之后,他出去了。

马斯洛夫斯基威严地看着他,然后问道:来自哪一个部队,他有没有完全服从的士兵。很扫兴的是他来自机关,但是,马斯洛夫斯基又高兴起来,士兵有15个人,都在这里。(萨沙有把握地回答,但是想起来自己那一群是偶然聚集起来的,不可能担保再过半小时他们还将在这座宫殿前边。)

在参谋部的用品中他们还有一份彼得格勒的计划,是很草率地从一本指南书里撕下来的,摊在桌子上亮堂的地方。周围坐着的一些人都是随便来到这里的,马斯洛夫斯基问了那个准尉,然后问士兵,最后问到萨沙,他们知道城里的军事力量的部署。

曾在军队环境里待过的萨沙,毕竟还看见过军官们如何按照地图工作,如何搬来挪去地为战斗布局,突然对这个参谋部的体验感到惋惜和自豪。惋惜的是革命应该从这样的渺小的事物开始:被撕下来的一张民事计划,没有各种彩色铅笔、绘图板、测量仪器,参谋部是在士兵和准尉的水平上,没有一个出席者能清楚地说说有关敌人部队的情况,只谈自己方面人人皆知的情况,什么都分布在各处,现在都不知哪里去了,而领导他们的不是上校,也不是军官,而是个文职人员。但是自豪的是:他们从此开始,将要看到胜利!革命在破坏一切规定,革命是蛮干,无论允许还是不允许,甚至是不学无术,反正都一样,革命将一定会胜利的,历史的惯性就是这样!

这时进来一些人,召唤士兵们去参加代表苏维埃的会议,原来他们来这里不是去什么国防参谋部,而是临时把他们塞进这里来聊聊天,而现在去参加苏维埃。

刚才萨沙还在惊奇参谋部将由士兵们组成,可现在士兵一个也不剩了。

剩他们四个人了,而武器有三把手枪和两把军刀,菲利波夫斯基中尉身上还没有佩剑,因为他原来是很早以前的社会革命党人,甚至还来自战斗组织,很吸引萨沙。而准尉完全是个糊涂蛋,甚至还不是彼得格勒人,他今天刚下火车,从沃洛格达来的,闯进这个烂摊子里,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准备参加战斗。

由于现在他们人剩得这么少,马斯洛夫斯基和菲利波夫斯基没跟他们分开,而公开地讨论了这里的局势。局势是这样的:用运动完全不能触动芬兰营占领的瓦西里耶夫岛,也没采取任何措施去瓦解它;彼得格勒方面刚开始习惯;在维堡区方面摩托营正在反抗;全市其余部分的形势还完全不清楚;全部哥萨克和第九骑兵团及近卫军海上步兵队伍,以及谢苗诺夫的士兵们,都在自己的兵营里,暂时处于中立,不过,可能随时随地出击,如果真正出击的话,那就是反对我们,因为拥护我们的只有那些不服从命令解散了的部队,就是说,大部分都没有了。我们的一切军队都没有了。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被政府军占领了,要塞的几门大炮架设着,但是暂时还没有射击。关于军事学校的情况一点儿也不了解,而他们大家能出来反对,大概是预料中的事。有某些军队白天时在冬宫那里排着队,这就是说,他们是哈巴洛夫的部队,人人都在队列里,他们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因为我们的人没有队列。总的来说,哈巴洛夫的兵力绝对是秘密的,他们集结在市中心某处,他们的打算谁也不知道。白天他们试着沿利捷因大街走过,但是,走着走着被人群阻拦了,他们想往人群里射击,又下不了决心,人群把他们都吞没了。不过随着天色已黑下来,人群已经逐渐散开,各条大街正在清静下来,我们并没有任何防护设备,而敌人则很明显转为进入决定性的进攻。我们和士兵在一起没有防御,我们不敢简单地组织他们,并且很显然,想把他们从塔夫里达宫撤走是办不到的,他们不会走。更何况我们既没有骑兵部队,又没有炮兵部队,有几门炮是装饰品,四挺机枪,没有甘油,不能射击,除了市内电话外,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电话局在海军大街,虽然是掌握在哈巴洛夫部队手里,就在他们参谋部的下边,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回答却是塔夫里达宫发出的呼叫!大概是因为他们在窃听我们的电话。他们能掐断所有的线路,我们就成了盲人,也就失去了联系,我们只有和在一些电线杆子上的军警直线联系了。最后,南方各火车站都在谁的手里,站上怎么样了也还是无人知晓,沙皇军队随时都能在那里下车,可我们不仅仅是没有力量阻拦,而且还什么都打听不到。

形势是悲惨的,仅就一般战争的规律来说,趁着还没被逮捕和绞死,他们自己就都四散逃跑了。但是革命是蛮干!萨沙感受到的甚至是狂喜,一切都是如此糟糕,这就像一曲诱人的音乐,有着某种特殊的愉悦,不是因为好而快乐,是因为不好而快乐:悲惨得十分开心,要战胜它!他嘛,今天战斗了半天,胜利了,已经知道了外边的气氛,这种气氛是拥护他们的,虽然还没有标在军用地图上。

“您允许我走走吗?”他问了年长的人,就开始神经质地踱着步,他在这块地毯上活动,地毯已经被士兵们的那么多双化雪的脏兮兮的皮靴底啪嗒啪嗒来回走过,他预料到要发生某种事情。如果他认为现在就得救了,这将是开玩笑!

这时又跑进来另一个好动的文职人员,他还领进一个步兵准尉,顺便通知他,往小公园里开来一辆装甲车,是听从他们的指挥的。

看看!一辆装甲车!事情好转了。

但是,新来的准尉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部队。而沃洛格达人就连彼得格勒的街道他都不了解。得到这样的几个准尉的援助真是活见鬼。

菲利波夫斯基看着地图吸着烟,而马斯洛夫斯基不吸烟,也像萨沙一样,也神经质地来回踱步。

“委托你,”他对菲利波夫斯基说,“保卫塔夫里达宫。比方说,要把这些挺防飞机的机枪进行整顿整顿,例如摆正,以应对突然袭击!”

菲利波夫斯基抽着烟,对那张非军事地图思索着。

“要从塔夫里达宫前边的士兵里召集一些自愿者,分成两个队去尼古拉火车站和皇村火车站,即使不占领,也要去侦察。两队均由你们那里派出。”马斯洛夫斯基说。

好啊,这是一桩美差,占领整个大首都的火车站!萨沙重申,准备去,但是他所寻找的是:它已经日渐临近的,在头脑里盘旋着的某种更伟大的任务。

而马斯洛夫斯基在这个时候束紧了腰,严肃得多了。站在大理石的壁炉旁,好像在倾听。一只手抓住手杖,用另一只手开始帮助自己争论:“全部兵力,自然都在哈巴洛夫一边。在我们这边呢,就是一个革命的氛围。这就正是他必输无疑的原因!因为他就是纸上谈兵,没有革命经验。他把自己的军队集中在市中心,这就是个错误!首都常常是激荡着革命气氛的,而这里他的军队布成散兵线!革命的经验表明,政府军什么时候挣脱出首都有影响的地区,然后封锁首都或者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从外部进攻,才能获胜。”

他说出这一点是很恰当的,形成了一个多么美好、经过周密思考的时刻:由于延误了时间,一切都正在失去。萨沙多想找个人谈一谈!由于这种努力,萨沙恍然大悟了,虽然似乎其中毫无联系。他站在办公室的地中央,转身冲着马斯洛夫斯基尖锐、响亮而骄傲地说:“请您告诉我,所谓的政府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我到什么地方都感觉不到它呢?”

“在玛丽娅宫。”马斯洛夫斯基回答道。

回答了,可没什么意义!菲利波夫斯基在烟雾腾腾之中抬起了眼睛,还什么都没弄明白。

“既然这样,把装甲车,还有卡车给我吧!”萨沙非常高兴地喊起来,只是因为在这之前谁也没提出来,“我带着我的小队,召集自愿者,我去逮捕政府!或者赶走它,让他们全见鬼去!”

大家都惊讶地瞧着他。然而对他产生了敬意。

“玛丽娅宫周围大概会有坚固的防守。”

“如果有坚固的防守,我就射击,吓唬吓唬就走。不过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几条大街上了,已经占了几栋建筑!我有信心地说,这是很容易的!旧制度的保卫者们顷刻间就得投降!”

还是毫无疑义的:进攻,最好的办法是防御!既然我们一切都这么糟糕,又不设防,这样的话,我们倒不如进攻!!

那好吗?好的。大家彼此交换一下眼神,考虑考虑。“好啊!如果您自己愿意去做,如果您准备去做这个……”

萨沙现在准备什么都干!今天一天的工夫他就尝到了行动的甜头。他没有什么好怕的。行动勇敢的人根本不会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当中。

说真的,在他的军事生活中从来没有负责过装甲车的事。因为他在军队内几乎没有什么负责的事。不过一切都习惯了。

主要的是果敢,一瞬间就走,马上就去逮捕,趁着他们还没有预料到这个。逮捕政府,把他们谁剩下留守呢?剩一个哈巴洛夫吗?

这是很令人得意的好主意。不过马斯洛夫斯基好像有点儿动摇,一个准尉的兵力能控制得了政府吗?

突然,门大敞开了,一个没经任何人介绍的人自己进来了,一副辉煌卓越的仪表,靴子跟一磕,刺马针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报告:

“骠骑兵团索斯诺夫斯基大尉!我把自己交给革命听从指挥!”

对着谁?对着下级,对着文职人员还坚持着极有敬意的姿态,这感染了大家。

大家都站起来。人人都立即感觉到,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军人!沙皇的军官阶层开始转变了!

他和大家都认识一下,握握手。是个多么招人喜欢的人啊!上唇满是毛茸茸的白胡髭,一双生动、机敏的眼睛,嗓音十分爽朗,说起话来风姿潇洒,简直让人着迷,这也鼓舞了大家。

马斯洛夫斯基不失时机地提议他带领人去侦察玛丽娅宫。

萨莎也一点儿不觉得委屈:这样的从属关系,按身份来说,如果有武器和指令,他将轻松得多。因此,他已经完全自由了,也是出于某种虚荣心,毕竟人家是个上级。

他感受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欢乐,完完全全贡献出自己,而不是单单为自己。

只有把死留给自己。在奔赴革命当中没有比死更美好的了。

很快就派遣了:索斯诺夫斯基和萨沙掌握装甲车、卡车,集合士兵,去进攻玛丽娅宫。两名准尉如果为自己的队伍募集到自愿者,就去尼古拉和皇村两座火车站,也乘汽车去,汽车都停在宫殿的附近。

再从谁那儿召集一个侦察小队去电话局和哈巴洛夫参谋部方面不好吗?

索斯诺夫斯基和萨沙友好地迈着大步顺着走廊走了。萨沙欣赏着他们这种稳健的行动,他在事业上是个真正的军人,因为他参与到各种事件里去。一个女大学生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而索斯诺夫斯基甚至伸手去碰她,不放她过去,他就着这件事开着某种无节制的玩笑。(瞧,骠骑兵居然找到了时间跟女学生搭讪。)

在外边,小公园里聚集不少汽车和士兵,还燃烧了几个火堆。他们找到了规定给他们的装甲车。装甲车的司机立即同意去,而卡车司机却要求克伦斯基代表发出的书面命令。后来他们找到了不要求书面命令的另一个司机。

萨沙开始喊“我的队伍!”去了给他们安排的地点,然而,那里已是别人的了。这时,他就在火堆之间来回地走,喊出来那些自愿者去参加战斗,当然不说干什么。没有人立即走,大家问:步行还是坐车?打听了是坐车去,有一些人离开了火堆跟他走了。有一个人喊:“只有我在车帮子上了!”另一个人也说:“我也在车帮子上!”,这就是说是光荣地趴在不方便的车帮子上,向前伸出刺刀。

在放人上车之前,索斯诺夫斯基又一次完全不合时宜地说了某种关于女人的下流话,这么随便,使萨沙感到很讨厌。

但是,由于这个不怎么体面的理由,使他想起叶莲卡。他和司机并肩坐着,已经发动起来的马达突突响着,背后车厢里有12个士兵,汽车即将出发,他怀着一种新的情感想起她来:不是像最近几次约会时那种有损自尊心的劝说,而是有权使人屈从的感觉:是他选择了她,她将是他的!完全按照他的意志,而不是她自己的意志!

不,战争中有的是最美好的东西!当然,是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