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乘火车旅行别有一番诗意:这是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特殊的休息方式;大臣和将军们无法到这里来打扰,报告也到不了这里;窗外的景象不断地变换;随便读一本什么书。为了减轻震动,尼古拉专列的最高时速限为每小时40俄里,这样睡起觉来也安稳。
尼古拉的旅行分为忧郁的(离开阿莉克斯时)和愉快的(奔向阿莉克斯时)两种。如果不是亲人们有病,不是为他们担心,现在的旅行本该是愉快的。
他睡了很长时间,快到中午才醒来。明媚的阳光令人快乐地照耀着!这不正是好兆头吗?他满意地看着车窗外边。成堆的积雪和被风吹成的雪浪覆盖着一个貌似完好的俄罗斯,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动乱的俄罗斯。山丘、小树林、深雪覆盖下苏醒着的春天——这一切构成令人感到亲切的风景画。所有车站都极其平静有序。车站楼前都有身材魁梧的宪兵在值勤。
在积雪如此耀眼的安静气氛中,使人感觉城里的动乱不是杜撰出来的,也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克服的。区区几条街上的动乱,焉能反得了泱泱大国?!
一连串没受到打扰的思绪,夹杂着回忆,在他的脑海中依次浮现。
不论离开家几天,尼古拉每次回来都满怀着新的喜悦,仿佛分离了一年似的。他总是要先去看看阿莉克斯,只有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给她讲述和向她打听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后,他才能平静下来。对儿子的惦念也不比这轻,尼古拉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一种神奇的生理上的重复,只是想到父亲那曾经令人羡慕的好身材时,这种重复却被可怕的疾病打断了。因此,更需要履行父亲的职责以及与儿子的联系了。还有四个女儿,四个啊!其中三个已到了待嫁年龄,她们的命运还模糊不清。两个已经是成年人了。由于父亲是皇上的原因,她们仿佛在狱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他对16岁的小不点儿阿纳斯塔西娅也同样喜爱。他急着要奔向她们那里,他不知道有什么比经常跟她们在一起,每天都见到她们更幸福的了。
不过还有一个在各方面都与他们密不可分的女人——阿妮娅·塔涅耶娃。对阿莉克斯来说,阿妮娅是多年来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可是,由于经常和他们在一起,经常作为他们这里的第三个人,由于跟他们全家人联系密切,她不可避免地跟尼古拉密不可分了。她与尼古拉的关系无法称谓,无法进行人际关系的分类。阿妮娅对自己的皇上并不言听计从(虽然在通信中正是这么写的),当然不是长女对父亲(虽然他们年龄相差16岁)的关系,不过也不是情人,因为在尼古拉炽烈地爱着阿莉克斯的情况下,他心中容不下第二个人。同时,这又是一种温柔、不可分离、只属于他俩的感情,只有他俩单独见面时才能充分表达。
曾经有过危险时刻,那是一九一四年春天在克里米亚,当时他们很可能越过一切界线。阿莉克斯被多种疾病拴在床上和椅子上,太子的一切事宜都由阿妮娅担负起来了;尼古拉则一如既往,在运动方面投入很多精力:在打网球时、在他的远途旅行(乘车、骑马或步行)中,这个长着蓝眼睛的美人儿都毫无例外地陪伴着他。他们不能自控了,幸亏阿莉克斯及时并坚决予以干预。那时(两个女人大吵大闹一通之后),这件事以阿妮娅被逐出利瓦季亚和这个家庭而结束。然而,阿莉克斯感到这对她本人也过于残忍,让她无法忍受,于是,阿妮娅又回到了这个如家庭般亲密友好的氛围中。不过,现在阿莉克斯亲自监管有关她跟尼古拉关系的规章制度的执行。
三个人都接受了这个关系的准则。阿妮娅的小房里挂满了放大的皇上照片。她把自己那些长信拿给皇后看,如果皇后认为哪封信会使皇上生气,阿妮娅就建议将其烧掉。当然,阿莉克斯把这些信全部转交给了尼古拉,但他得向妻子保证读后全部销毁。要是阿妮娅直接发来电报,他也一定会告知阿莉克斯。这样他就使阿莉克斯摆脱开阿妮娅那些任性行为的牵扯。如果阿莉克斯提出带阿妮娅一起去大本营,他则反对说,他们夫妇俩单独在一起更安静,不过,当然把她带上也可以。
就在这些确定的范围里(在其他任何范围里都会有失体面)保持着只有他俩才能感受到的温情。尼古拉写“吻你们”时,这就意味着包括孩子们;如果写“吻你们所有人”,就意味着也包括阿妮娅;或者他单独写上:“也同样吻她。”(在信中他们通常不叫出阿妮娅的名字。)尼古拉常常这样愉快而又抱怨地结束他的信:“请向阿妮娅转达我的问候,告诉她我总在想着她。”再加上铁路上还发生了一次惨祸,致使阿妮娅好几个月卧病在床,更需要抚爱。尼古拉来看望过她,后来她开始走动,但拄着拐棍儿(可是拐棍儿也没有破坏她的美貌)。他们有时也能短时间地单独会面。(可是她想经常这样!)所有这一切都被某种无声的声音、某种只有心灵才能领悟的音韵环绕着,宛如一朵看不到而又常开不败的小花。这一切使返回皇村变得更可贵而且更加温情了。今天,这种旋律又混合着其他东西向前奔跑着、奔跑着,就像列车两旁的电话线,既不中断,又不会被追赶过去。
电线悬在线杆之间,向前伸展着、伸展着;太阳向雪堆倾泻着淡影,上帝赐予我们多么美好的景色啊!如果没有那些恶念和怒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会生活得多么美好啊!
好在这些电线今天什么消息也没传来。
也许,首都那里一切都平静了?上帝保佑吧!
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沃耶伊科夫睡着了,而所有的电报通常都是他经手呈交的。这会儿他来了,打破了这个安宁甜蜜的独处状态。
首先,当他们还停在莫吉廖夫的时候,阿列克谢耶夫就转来了别利亚耶夫的电报。这封电报只有几句话,可这几句话是骇人听闻的!暴乱分子占领了玛丽娅宫,大臣们一部分逃跑了,一部分被捕了。
嗬,这可严重了!
皇上带着温和的责备神情(虽然他那蓝眼睛里几乎看不出责备)看看皇宫总管:“直到出发前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上报,这一切你都不该报告吗?”
可是,总管那石匠般的脸一点儿都没红。
“还有什么情况吗?”
“是的。这不,大本营转来的15位国会成员的电报追到了这里。”
皇上读着这封电报,感到莫名其妙。这些人翻来覆去地说,人民群众被引上了绝路;说人民心灵深处(难道他们连这心灵也了解,也看到了!)积蓄了对政府的仇恨和对政权的怀疑;说现政府执政导致不可避免的战败,甚至朝廷的灭亡。
尼古拉读着这些,就像在听痴人说梦。在这封信里,他没见到一件与现实相符的事,更没读到任何一句清醒的话。简直无法理解,这些有教养的正经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浑话?不过,在这上面签字的都是什么人啊!是那个仇人古奇科夫,还有格里姆、克雷姆、什穆尔洛,以及施魏因施泰因,差不多都是那个进步联盟的人。还有个梅勒·扎科梅利斯基,也向他们那边摇摆。有谁能想到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取代了国会:他们从社会上挑选政府的仇人,来自皇上那方面的人都是“可敬”的庸才——各种需要给予安慰的退休者。这样,左派就很容易压过右派。
这15个人直截了当地要求皇上坚决改变内政方针,让现政府辞职,委托他们组建新的、能按人民代表的意愿,也就是按杜马的意愿施政的政府。
除了指他本人,那个沽名钓誉又固执的古奇科夫还能指谁呢?他怀着戒备的仇视心情,暗地里监视着皇上的任何一个行动。他曾表现得那么友好,却在杜马宣扬与皇上的那次倾心交谈,这纯属叛变。
使尼古拉感到绝望的是,在同一个国家里,人们却不说同样的话——相互之间不能交心。
可是,尼古拉无论如何在人民心中既看不出仇恨,也看不出怀疑。
火车又开始了在太阳和雪地之间不停顿地运行。这时候的恐慌才折磨人呢。玛丽娅宫?那里在干什么?在和侍从们一起吃早饭时,皇上发觉他们都面色阴沉,惊惶不安。是啊,关于昨天夜里要走的决定,喝晚茶时他对他们一点儿也没透露,关于行动的理由也丝毫没打算向他们解释。就算是现在吃早饭时,皇上也无法驱散凝结在他们眉头的疑惑。说这些会不合礼节,有伤体面。因此,他们只谈了谈天气、旅行和各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是,火车站上一切都一如既往,既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迹象,也没有任何动乱,铁路员工和铁路当局仍然按部就班地工作。在斯摩棱斯克,有省长前来迎接。所有人都通过电话得知皇上的列车要经过,而做好了准备,保证其畅行无阻。
在一个小站上停着前来迎接的军用列车。部队也知道了消息:一部分士兵已经在站台上列好了队形,剩下的正从暖车厢里跑出来,接着排队。所有人都使劲儿地盯着车窗,目送着列车,猜测着皇上会在两列蓝色火车的哪一列里,在十节车厢的哪一节里。说不准皇上在哪个窗口,可是,乐队还是不停地演奏《上帝,请保佑沙皇吧!》,欢迎者们则不停地喊着“乌拉”。尼古拉很怜爱他们,因此来到窗前,人们看到了皇上,“乌拉”声便以不可思议地冲天而起!士兵的脸都朝气勃发、兴高采烈,沙皇的形象使他们更加愉快和充满了忘我精神。
如此看来,彼得格勒的动乱、杜马和国会成员们的狂妄行为又能算得了什么?
尼古拉一动不动地站在宽大的车窗前,高兴地看着,一直到站台尽头,那个欢呼雀跃的团队不见踪影为止。
他从维亚济马向皇村发出一封充满温情的电报:“我的思绪常与你在一起。天气极其美好。希望你们愉快而安宁。已从前线派去很多军队。最衷心地向你问候!你的尼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