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在这无所事事并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克里沃舍因极需要一个亲近的人谈心。但是他的家里没有这种人,他自己哪儿也不能去,当前他不能往这种暴风雨里钻,谁也不能比里特奇赫来这里更适合。他还是他在农业部里多年以来的助手,他想起他如何反应灵敏,如何形成、改变、扩充到“亚洲俄罗斯部”,如何为财政跟科科夫佐夫作斗争。前年克里沃舍因退休了,而里特奇赫,总算熬过了两个得宠的部长的任期,现在终于自己接任了职位。对于克里沃舍因来说,里特奇赫也是他自己的过去和今天:他的职业可别不幸地断送,这是今天的他,克里沃舍因早应该将微不足道的无权的政府的会议拖长,或者是去某个可靠的人那里将自己的脑子里塞满车皮的数目。几车皮的面粉已经来到了,在路上和装好停在远方的各个站上的,有了一个令人快慰的结局,如果这些数字都实现,并且按人数分配给他们的话,民众懊恼也好,悲观失望也好,用这种射击、奔忙和高喊发泄的话,就不分配给他们面粉。

对呀,正是忙过了这个,而现在里特奇赫精心细致地梳理得仪表堂堂的头,于是克里沃舍因走近前来拥抱他的保护人的双肩:“仍然是个多么忠实的里特奇赫……”

里特奇赫咽喉里那在杜马面前失望的喊声还没有冷却,正像他,只不过是上一周内,无望地号召他们:他们之中是否有人到讲坛上来,不是政党的演说家,而是一个忘我精神的热爱俄罗斯的人?他在最后一次发言里最后的几个词他是现编的,他预感到:“命运之手也许是最后一次举起衡量俄罗斯未来的那杆秤。”

他现在浑身打颤,还能说出什么有预见性的话呢?

现在,特别是克里沃舍因觉得,他往往是这样预言的:这一切就要崩溃了!他常常是有预感的:孤立于自己国家的帝王不能不垮台。他甚至还确切地回想起一次美妙的乘轮船旅游,是在这样的时刻,即由这样时刻能构成我们存在的美点:在一九一四年五月,大战之前,在群岛上小范围的几个人晚餐:帕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偕他那令人着迷的非皇族出身的夫人,刚刚从巴黎回来的维特伯爵和妻子,谢格洛维托夫。晚餐后趁着白夜,坐着有茨冈人合唱队的轮船去畅游芬兰湾。就这样突然,就像现在里特奇赫在讲台上一样,一种预见来到了克里沃舍因胸中,像是生活中很优美的时刻以及公爵夫人的美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要说出来。他在甲板上对她说:“你们在巴黎过着安稳的日子,为什么要回到彼得格勒来呢?战争正在迫近,它是不能顺利结束的,一切都将炸毁,也许对君权来说是一场悲剧。”

但是,这一切对于预言来说是感人至深的,不过现在没有根据认为,已经对君权发生了悲剧性的爆炸。彼得格勒的这场风潮也会轻而易举地在一两天内和解。

不过现在他们就一直坐在办公室里,偶尔望望窗外武装人群嘈杂地忙碌奔跑(难道克里沃舍因没有预先警告群众招募来的多余的士兵的荒唐事?),而更多从电话里得到各地的情报。尽管电话不停顿地服务,可关于那里究竟有什么变化以及采取了什么措施,一切消息也没有,叛乱正在取得胜利。整个首都从头一刻开始,就好像没有了国家的任何权力,似乎权力是彼得格勒的最后一抹幻影。

如果这是应该发生的,那么为什么会在今天呢?是什么引起的呢?要知道,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是要赶在杜马解散的前几个小时,但这与杜马无关。

平稳的30年的居住,半辈子都在这里,在沉重的框子里分别挂着佛来米、伦巴第的艺术巨匠的巨幅画,俄罗斯的风景画,古老的俄罗斯的枝形吊灯架(克里沃舍因喜欢彼得一世时代之前的器皿),平稳轻软的家具和脚下有舒适感的地毯,坚实的六层楼房带有大理石的楼梯和电梯,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动摇的生活。克里沃舍因喜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并很会享受,也善于配合彼得格勒的住宅、别墅和去国外旅游,做什么都有定时。已经这么近了。到达区法院有两个半石砌街区的样子,难以置信的纵火,酿成火灾,火光在空中可见,而且冒着烟,楼房开始晃动起来了,如果它能崩溃,那么为什么不会是这栋楼房?

这就是他们,两个有雄才大略的男人,其中年长的还不只一次被预选进俄罗斯政府的领导层。他们曾经在这里待过,是在四层楼上,两个文职人员,孤独无援的市民,有一部电话机,对任何事情都不起作用,但是他们自己都随时可能被卷进这场大火里去。

里特奇赫很有把握地认为,即将开始逮捕各部的大臣了。

逮捕?得了吧,不会这样吧!克里沃舍因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趁着暂时还没来情报的空隙,坐着喝几杯茶吧。

里特奇赫开始摆弄自己的头发,平整而细细地梳理,说:“我感到是一种耻辱,阿列克谢·瓦西里伊奇。我羞于是这样一个政府的成员。”

他不是今天才明白的这个问题。他早在十一月从自己任命那时开始就感到受累于同行们。在办公室的最近几次会议上他勉勉强强地坐在那里。这些天里,他在那里是个多余的人,过于精力充沛的人。现在他也不后悔没参加他们的会议。

难道已经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政府了吗?那里还有原在克里沃舍因属下工作人员中的三位大臣正在继续工作。这位里特奇赫也是正在工作的大臣。

这就是微不足道的原因所在:在总理大臣的位置上缺乏训练的空虚,在军事部大臣的位置上深藏在心底的空虚。还有普罗托波波夫歇斯底里的噩梦,再加上外交大臣的不中用。这一切结合起来,就会导致这样的日子!

普罗托波波夫好像是要转移大家的视线,篡权像一个平庸无才的妖怪。就连克里沃舍因也曾一度把他介绍给大臣的同事们……

是的,贫血的政权,不坚决且有一双受约束的手。

“是啊,”克里沃舍因把白发苍苍的头放在几个手指间,“他们要进行到什么程度呢?反抗每一个步骤,每一项改革!”

“但是,阿列克谢·瓦西里伊奇,不要像他们那样唾沫星四溅地力求改革。”

他们谈论的是不同的“他们”。

克里沃舍因是很爱倾听公论的人,尽力吸引各地方自治局的和各城市管理局的代表们来参加部务的讨论(从预算中付给他们报酬),更把内阁推向社会公论。

而里特奇赫则不承认悬在自己头上的社会公论。他满意地致力于粮食的供应,人们却在散布一种谣传——他,一个德国人、亲德派,在人为地制造粮食供应的困难。

如果现在就动摇起来,而社会舆论需要他回答,里特奇赫则不承认这样的社会公论。他也不去倾听他们的公论:

不过还没有走向这种极端。彼得格勒的风潮还不算什么,整个军队都在外地。城内闹风潮并不意味着国家政权的垮台。

里特奇赫认为不是这样,是更坏一些。

他们的意见接下去就传开了。

还必须等待进一步的消息。拖延,拉长了折磨人的几个小时。而趁着两则新闻之间的空隙……又想起科科夫佐夫,甚至一九〇四年《俄德条约》,对于俄国的经济是不利的。这个伟大的国家自愿地把经济套索穿在自己身上,这是个史无前例的事件。如今这场战争的失利在许多方面是从那里牵扯出来的。科科夫佐夫许多年来阻碍了俄罗斯的发展,呆滞不前。

当然也想起了斯托雷平。离他越远的年代,他突出得越高。克里沃舍因心中暗自认为:无论是从智力来说,还是从包容来说,自己都是个比较有雄才大略的人。但是,他觉察到,现在他对治理国家比惊惶不安的里特奇赫来说要好得多。不等这位瘦弱的人说出来并提议:“今天您留在我这里过夜,好吧。我这里不会来人了……”

里特奇赫立即同意了。

天已开始黑下来了,大火可怕地反着光,照亮了天空。烟已经飘到谢尔吉耶夫街的上空了。

火光已到尾声。

客人该去稍事休息了,还需要睡眠来积蓄力量。

而他自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毯上踱步。时而像入迷似的站在映着火光的窗前,时而坐在沙发的角落里。

而他的过错不比别人更多吗?当沙皇正要垮台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去夺下总理大臣的职位呢?可要知道,他对一切都明白并优越于别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不去夺取?这样不就把俄罗斯带领出来了?一切都在摇摆之中,夺取,不夺取,他放松了把握车轮进程的双手。他给自己清除道路,可就是不去拿下来。

懊悔紧紧压抑着他,他怪自己没有全身心地投入。

感到轻松的是失败与他个人无关。

而现在,什么都可以包容的现在,独一无二的时刻来到了。沙皇现在将被迫任命强有力的总理大臣。杜马也需要这样的人,但是,杜马那里没有这样的人。

在今年的一月克里沃舍因同瓦西里·马克拉科夫以及来自联盟的某几个人有过一些秘密联系。这就清楚了,他们都将支持克里沃舍因。里亚布申斯基的报纸于不久前又曝出消息说:“我们支持克里沃舍因!”

是的,里特奇赫是对的,舆论界的欲望是无法令人容忍的。立宪民主党人永远不能原谅克里沃舍因,他如此轻而易举并直率地表示出立宪民主党的土地纲领的荒唐。这个矛盾是永恒的——“我们”和“他们”。要在关键时候撕掉这个遮盖物,要联合起俄罗斯权力的两个方面。

似乎关键时刻来到了。

于是,克里沃舍因诅咒着自己,现在他已经不恐惧了,而是要夺权了。

那是重担、苦恼、责任的欢乐!正如斯托雷平所说的。

辞职后,生活像停滞了一样。这没有活动的一年半时间是僵化的。不过,还有力量!有!他时刻准备着。

上帝是看得见的,不是为了自己,尽管有声望和影响是愉快的。

而是为了俄罗斯。

到底还是得联合起来“我们”和“他们”。

烟和大火反射的光可怕地飘散到谢尔吉耶夫大街那里。

在写字台上倾斜地立着皇上的肖像,这是在克里沃舍因辞职时赠送的,镶在卡累利阿桦木框里,有法别尔热宾银质浮雕装饰。

十载难以忘怀的厚待。

但是,从克里沃舍因提出退休那天起,皇上有股不能掩饰的喜悦,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去年皇上决定去明斯克,去西部战线的参谋部,克里沃舍因从自己的红十字车离开,为了避免尴尬的会见。

现在他怎么样了呢?

“皇上,皇上!为什么您就这样离开了呢?为什么您要去一个死一般寂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