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一涅瓦团的先头部队没放一枪一炮,没打一场仗,就于8月14日午后进驻了阿伦施泰因城。

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一股脑地堆到了一起,尤其是此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座德国城市更是叫他们感到迷惑不解:它果真存在吗?是自己的腿在走路吗?他们真的进了这座城了吗?是不是在做梦?在这个人都跑光了的空荡荡的地区,你就是走上几天也看不见一个居民。只有被毁的农庄和林子里稀稀拉拉的几处村落。他们好像有意选择最荒蛮的林中湖间路走似的,想必是为了能在大白天风尘仆仆地突然开进普鲁士最好的城市之一吧。他们已经饥肠辘辘,浑身无力了。这是座洁净如镜的小城,透露着安宁祥和的气氛,让人感觉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很幸福。城里住的不光是该城的长住居民,还有许多旅居者,一走出荒无人烟的森林马上就感到了这一点。他们赶了两个星期的路,没放一枪一炮,几乎连真正称得上的仗都没打一场,便进驻了这座城市。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这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居民们过着丰富多彩、无忧无虑的生活,毫无危险感,毫无防御之心。人们照常在街上散步,照常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逛商店,买东西,优哉游哉地推着童车。有人停住脚步打量着行进中的军队,而有的人干脆连看都不看一眼——也许以为这是军队演习归来回到他们的常驻地罗斯拉弗尔吧,他们住在这里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正因为罗斯拉弗尔太平常了,不少建筑又都没有了,人们的穿戴就显得很奇特。那些因腿受伤而失去了平衡的士兵们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在这种梦幻似的异国他乡的奇怪现象中,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这就是团队里大家最喜欢的佩尔武申上校的那副尊容,此刻他正随着队伍行进着。他的步伐似乎总是那么轻盈,一边挥舞着胳臂,一边环视着四周。大概因为他是个体魄强健、勇敢果断的军人,所以脸上总带一幅凶巴巴的样子。现在他脸上略有些浮肿,神情勉强、闪烁其词地跟周围的人说着自己所知道、所掌握的一切以及为士兵做好的安排。队伍在阴凉处停下来,传达有关部署岗哨尤其是在小酒馆设岗的命令。佩尔武申说道:

“诸位军官先生,谁要去理发刮胡子或去糖果点心店——请轮流去。”

经历了两个来星期紧张的行军之后,原本可以开开这类玩笑的,比如针对上校无礼地瞪眼珠子,针对他那长得乱蓬蓬像野草似的严严实实遮住了两片嘴唇、好长时间没修理过的胡子,但是大家都没开什么玩笑,转身就回自己队伍里去了。如同在斯摩棱斯克或波兰一样,他们把印有双头鹰图案的纸币往柜台上一放,无论是伙计还是老板都客客气气的,赶忙照你的旨意办,按50戈比兑换1马克的市价给你点钞票。他们早就抓住了非军用信号员和已纳为军用的自行车兵了吧。看啊,德国人的刮脸刀正从俄国军官的脖颈上缓缓而过。刚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适合自己准确观察的度数,双影就消失了,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身穿制服的人正在吵架,不过彼此好像都很有自制力。在一座大房子上挂着张大床单,上面写着一排俄文:“疯人院。请勿打扰,严禁入内。”于是他们下令不许进去,不许打扰。德军卫生员要规规矩矩地向俄国军官行军礼。几个妇女发现走过去的俄国军官中有懂德语的,就上前拦住他,问道:“你们还想做什么呢?难道你们能战胜一个文明的民族吗?”不过她们还是请他喝咖啡吃面包。

狭小的城里挤满了居民。这种拥挤状况给占领这座小城造成了极大困难:整个军几乎没有安营扎寨之地,甚至连一个团都无处驻扎。佩尔武申只好去找已经进了城、上了街或已到了城门口的营长及其他团的团长,建议他们在城外的什么地方露营,比如湖边,河旁,或是他们刚刚走出的那片森林。

他见到了自己那位沉默寡言的朋友——多罗戈布日斯基团团长卡巴诺夫,卡巴诺夫当即就同意了;他又遇到了总是神经质地耸脑袋的卡希拉团团长卡霍夫斯基。在顶头上司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们自己商定了安置问题,大致分配了各营团驻扎的地方。在他们的军里,当着过去的军长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的面商讨问题是常有的事,他鼓励团长们独立行动和互相协助。他们大多数人都很少有嫉妒心,也不在背后搞小动作,而是十分友好且实事求是。

佩尔武申没再继续远走,他从小公园旁边走过去,那里聚集着10个骑马的人。他们有的牵着马,有的坐在离喷池不远的长凳上,一个个假装没看见团长过来的样子,也没有向他作自我介绍。

好在佩尔武申不是一个被惯坏的军官。他是准尉的儿子,家里也没有什么财产,娶了一个商人的女儿为妻,在奉天受伤后佩尔武申获得了弗拉基米尔勋章和乔治十字勋章,还在其他相应的时候荣获了多枚勋章。就年龄而言,他似乎配当一个指挥几个军的集团军指挥员,但是他已经当了8年的上校,开始显得有些衰老了。人们无法得知那些秘不可宣的事情,据说只因他有一次对上级无礼了,结果给他下达的一封密函(可能是有关提升的指示吧)被扣押下来了。不过,佩尔武申在向上级汇报情况时,尤其在作战时,从没有流露出不满情绪,也没有让对方感到他受到了什么委屈。

佩尔武申已是60岁的人了,然而依旧体态轻盈,腿脚灵活,说起话来让人感到轻松愉快。他没能找到军长,便向自己推崇的同龄人克柳耶夫将军汇报了有关守卫情况以及所采取的措施,也许克柳耶夫并不需要他的这些情报。

克柳耶夫长着一张典型的军人脸,尤其是胡子。不过,乍一看,他那张脸又不像军人的脸,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脸,因为它没有脸本身所应具备的最起码的特征。也许并非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人人都习惯看到他脸上那种忧虑的样子。大家喜欢阿列克谢耶夫将军的那张脸,由于久经战场,他的脸已被晒得黝黑,略带点绯红,而这却提高了他在南线司令部的声誉。在汇报情况时,每一个人又不能不考虑:“无论你怎么努力,即便拼命,你也不会成为阿列克谢耶夫的。”

克柳耶夫不可能没有从向他报告的军官们脸上看出这一点,因此他也不喜欢他们,尤其不喜欢佩尔武申,因为他那双大胆凸出的眼睛里总显露出一种极为警觉的神色。4天前克柳耶夫对佩尔武申的反感更加深了:当佩尔武申发现敌军开始炮轰左边阵地时,竟然无礼地擅自闯进军长的帐篷里,他竟然越过了旅长!越过了师长!而且“以自己团全体军官的名义”请求准许他们向左突击支援第十五军!这简直太无组织无纪律了!这不仅大大出乎自己下属的意料,而且军队里一般来说也是不允许的!或许这么做在阿列克谢耶夫那里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克柳耶夫却对佩尔武申愤怒已极。

他当即拒绝了佩尔武申的请求,但是考虑到自己将来的高升,他决定向上级报告:他准备给整个军以援助。他态度极不友好地听着佩尔武申的话,同时挖空心思地搜索如何叫佩尔武申伤脑筋的词。此时佩尔武申也不会善罢甘休地走开。他忘记团队在城外的驻地,但他要问克柳耶夫的不是驻地的问题,没有克柳耶夫的参与这问题会解决得更好。不过,军长不下令破坏从四面八方通向阿伦施泰因的4条铁路线,难道是为了更安全起见吗?普鲁士的铁路主干线在这里交叉。

克柳耶夫厌恶地回答说,这不是团长该关心的事。不过,如果他真这么想知道,那么好吧。前线司令部指示:不许捣毁德国人的铁路,为了我们日后的进攻需要保护好它。上校,您最好先提供一张地图吧!派自己一个营离开城往北去,到所谓的“城市森林”里去,由您部署一个半圆形的警戒线吧。

佩尔武申知道自己要倒霉了:不该来找这个上司,更不该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保持中立了,他突然勇气十足地把他那张微胖的铜铸般的脸往后一仰,先重复了一遍命令,然后报复似的用蔑视的目光瞟了克柳耶夫一眼,说道:“你到底不是阿列克谢耶夫。”后来这支队伍踏着齐整的步伐走了,也不管走到哪里去,总之,在整个战争中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深入地踏上日耳曼的土地。

司令部的军官们(不包括军需官和地方金库官)坐在阴凉处的长椅上算计着:要想在天黑之前烤制出面包并让各团都能够吃上,需向城里订制多少面包才合适?为此要付出多少钱?除此之外,是否还应买些其他食品?许多部队连糖都没有了,也没有盐,其余部队也只够维持一天的,而且已经没有燕麦可用来喂马了。

坐在阴凉处,炎热的夏日也变得凉爽宜人了。周围一片祥和的气氛:小喷泉和几座神话雕像平静和谐地相守一处;离小喷泉几步远的地方,几个穿着夏季衣裙的德国女人在散步;有的手牵着孩子,有的用车推着孩子;对面一家服装商店正在营业;一个马车夫拉着一对老年夫妇缓缓驶过;这座没有电车没有汽车的小城除了稀稀落落几声平和的声响外便没有其他声音了。任何轰炸声,甚至连远处那听起来仿佛是凹凸不平的大洋铁桶底发出的沉闷的隆隆声,这里都听不见。

这场人为的战争爆发了两个星期后,第十三军就一直在行进,现在一枪未发地走进了这个梦幻中的极乐世界,整个战争似乎也在这里结束了。

克柳耶夫将军在军里服役快40年了,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打过仗。他毕竟不是军官学校的学员,不是准尉,不是沃伦斯基禁卫军的团长,更不是国王陛下的侍从。为了执行“特别任务”,他在土耳其战役中一直待在后方。在日俄战争中他也是个“赋有特殊使命的将军”,他经常受到嘉奖和表彰。已是一个军区司令部司令的他原本可以指望再也不用亲临战场的,可是你瞧,战争巨浪飞卷而来,他不得不顶替阿列克谢耶夫到军里就职了。

的确,克柳耶夫将军一次也没有真正操练过部队。现在他的军经历了这两个星期的行军,直到今日才开始操练。食品低劣,联络艰难,再加上来自左边的猛烈射击,使他的军队操练变得更加复杂了(正巧今天早晨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机:由纳尔夫团和科波尔团组成的一个旅去了马尔托斯处,这两个团既然到他这里来也是白来,所以就回去好了),不过他本人对这类排成条状式操练的事一概不管,而在他就任这段时期一切暂时都能将就过去,他只是担心别因自己不慎下达的命令或是出其不意地从什么地方自己冒出来的命令,破坏了这原本不堪一击的局面而酿成什么过错。克柳耶夫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刚强,也没感觉到自己得到军官们的多大支持,待在别人的军里他觉得一切都那么别扭那么让人心烦。他对敌军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没有马上下令在阿伦施泰因给司令部挑选一处房子,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没有十分的把握相信他们已经征服了这座小城,已经可以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突然,一辆两轮马车疾驶到跟前,驾驶员从车上跳下来,拿着份报告跑了过来。为了避开街上嘈杂声的打搅,听得更清楚些,他们让驾驶员坐在克柳耶夫脚旁的沙地上。他刚刚从东边侦察回来,策马飞奔了30俄里,差点儿就到季佳湖边时,他发现有两支队伍(每支队伍约有一个师的人)正朝这里开来,他把声音压低到刚刚让克柳耶夫听清的程度:

“……但是,参谋人员们叽叽咕咕地只顾自己说话,仔细研究着放在膝盖上的地图。他们把地图拿到克柳耶夫和佩斯季奇面前,要不然他们会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根据萨姆索诺夫的命令,布拉戈维先斯基的军来援助他们!无论时间方向,还是人数都相吻合!明天他们的突击部队就到这里了,两个军啊!如果跟马尔托斯联合起来,那将是一支更大的突击兵部队!”

这不,军参谋长佩斯季奇再次提议另派一个年龄大些、更有经验的人去侦察一下。但是克柳耶夫不同意再派人侦察,而让他马上给布拉戈维先斯基写了一封信,让他率军来阿伦施泰因,并准备在这里宿营,这里没有敌人。等天一亮布拉戈维先斯基就离开阿伦施泰因,自己到马尔托斯那里去。

然后,他才下令为军司令部找一处房子。

突然,城外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枪击声,甚至还夹杂着微弱的炮声,克柳耶夫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喉咙直发干。德国人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来到呢?要是果真如此,那么连退路不都没了吗?

一个骑兵急驰过来汇报情况。

接着是几分钟密集的射击声。城里的德国市民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兴奋,但他们只是站在一边观看。你听,射击声越来越稀疏了。

随后,射击声平息了。

克柳耶夫签署好了信件,封上信封,吩咐驾驶员:让飞机在其中一支队伍附近着陆,并把公文送到离他们最近的将军手里。

年轻的驾驶员为获此委托而倍感自豪,他飞身跳上两轮车朝自己的飞机驰去。

一个骑兵回来报告说:“德国人的装甲车突然从西面驶向阿伦施泰因的营房,并正朝涅瓦团和索菲娅团的露营地开火。我们的将士们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英勇地还击并赶走了他们。”

“应该破坏道路!”佩斯季奇下令。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眼看已经到了夜里,驾驶员还没有回来。

不过谁也没有为此感到不安:要知道飞机仪器往往失灵,这也是常有的事。

不错,已经派出一个由军官组成的侦察班迎着这几支队伍就地侦察。傍晚,一名军官飞奔回来报告说,是我们自己队伍里的人向他们开枪的。

谁也没有对此感到大惊小怪:因为我们自己人误射自己人的事也时常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