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费奥多尔·德米特里耶维奇知道,每到星期天罢工就失去了意义,这天人们也不会去游行示威。因此他断然决定,这一天他哪儿也不去,也不给谁打电话,而只坐在家里写作。但是这些天活动的停顿,思路的转移,工作就不像上了油的车轮那样运转自如了,而像滚动没有剥去树皮的原木似的,而且是在露出的树根间滚动。被哥萨克士兵砍死一名警官的消息被证实了。这是多么惊心动魄啊!

但坚持星期天不出去,什么也不了解,而一到星期一,就有许多事情要做,一早他就要到编辑部去,可是现在又不能坐车去,电车不开了——只好步行去。到编辑部去,总是件愉快的事: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气氛特别好,大家交谈文学、新闻和自己能做的各种事情。

昨天阳光明媚的一天之后,今天这星期一冬雾迷茫,天空阴霾,尽管看起来有放晴的样子。费佳顺着老路走去,经过元老院,经过伊萨基——那些地方有巡逻队走动,有骑兵警察出没。紧张局势已经继续五天了。不过今天什么冲突也没有发生。再说,今天要是发生冲突,时间还早了一点儿。涅瓦大街上没有游手好闲的人走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行色匆匆。各机关在上班,商店都开门了。电车的电线杆子无所事事地戳在寒雾里,像大街上竖起一支支箭头,看不到它们的尽头。

费佳在一两处地方看到少数几批群众,他们在观望什么,他走了过去——他发现路灯杆上和墙上有子弹射击留下的缺口,昨天在涅瓦大街上曾有枪击。现在,就有一个头上顶着一只篮子的小孩在向大人们讲述,昨天都有谁躲在什么地方了。是有过枪击!但谁也说不清楚,事情是为什么发生的和怎样发生的。

反正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藏在日常事务背后,没有被自己看到罢了。

甚至就在现在,从左边利捷英街的方向,正有什么东西在捣毁一些长木条。是的,这是远处的枪击。

而后面,从涅瓦大街上传来越来越响亮的均匀、准确且沉重的声音,接着看到一连士兵在行进。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甚至雄赳赳地穿着结实的皮鞋,迈着教练的步子。而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体格匀称的留着黑胡子的中年上校,一副坚定的表情。

连队的后面,两匹马驮着机枪子弹箱的马褡子,而机枪则由士兵们背着。

是的,反正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不过,时间还早,可是在酝酿什么严重的事情。

费佳继续顺利捷因大街走去。他看到远处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把整个大街都堵住了。这是非同寻常的事情。巴谢伊街附近也有密集的群众。他走到人群前。

但这谜还是猜不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利捷因大街上,横向站着一批个子高大的近卫军士兵,不过他们准许行人通过,群众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士兵。房屋的所有大门都关上了(据说,有一个骑兵军官骑马经过,他叫看院子的人把大门都关上)。

这些天来,出现了新的交往方式:街上的不相识的人们彼此开诚布公,态度友好,有问有答,互不为难。你看,这就有一个戴海狸皮帽子的人告诉大家:“有四个团造反了!”

费佳脑子里“嗡”地一声,他几乎站立不稳了。他听到有人这样问道:

“在——什么——地方?”

他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是的,他们到巴斯科瓦去撤换炮手了。”

他们看着那些士兵,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说不定这些士兵,横向站在利捷因大街的,也造反了?他们旁边没有军官。但他们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像是造反者。

而巴斯科瓦就在编辑部附近,是的,在那里正好有炮兵。

这时,在狭窄的利捷因大街上响起了几声枪声,很响亮,枪是朝空中放的——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群晃动了一下,有谁安慰他们说:“是往空中放的,没朝人打。”

四个团?你看,就是他们在放枪,这是确定无疑的,我自己就是见证人。就这样——开始了?期待了很久的——希望发生的——在梦幻中出现的——事情?

啪!啪!啪!

真是欣喜若狂——不是要往编辑部跑去,而简直是要飞去!可是这时又产生一阵恐惧:他们会吗?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利捷因大街,就从后面,从涅瓦大街那边沿着嘈杂的石头隘口传来了几十声可怕的枪声——真可怕,可是谁也没有倒下来,不,所有人扑倒在地上,躲避起来了,但这只是防备着。人群已经散开了——那些门口的凹处到所有关着的大门口,全都挤满了人。费佳往前跑去,想往那儿靠一靠。他一点儿也不惊慌,他也来不及惊慌,只是心里在想,要是现在被飞来的一片死亡的铅片打死,那该多么糟糕,多么遗憾啊。

一位穿着拖到胸前的长领子大衣的文雅先生,匍匐在肮脏的雪地上,把脑袋藏在铁栅柱里。费佳心想,这有多可笑,多丢脸。可是他自己没有来得及溜走,便也靠在了一扇正门上——这门也关上了。所有的壁槽,墙上所有坑洼的地方全都站满了人。

他还没有来得及躲藏起来,还没有跑到巴谢伊街,便响起了“啪!啪!啪”的枪声。突然他的耳朵在枪声之外分辨出了另一种声音,混成一片、连续不断的声音——那是管乐声!——从前面传过来的。

他往前看了一眼:前面很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大团浓烟,什么东西被烧着了。大教堂跟前有一队军人,打头的是一支军乐队,正走上利捷因大街。往这边拐了个弯,沿着利捷因大街继续走去。军乐队在不停地奏着一支勇敢、高昂的进行曲。这支进行曲他曾听到过多次,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把这士兵的自豪也传达给了一个非军人的费佳,这正是作者所期望的:不要倒下,不要逃跑,不要躲藏——而要大踏步前进!费佳停了下来,十分赞赏地望着。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听到比这更好的音乐!多么自豪、激人向上的号召啊!那是管乐银一般的声音和鼓的轰鸣声。

有谁说道:“那是沃伦团!”

费佳朝他们的方向走去。一列一列灰色的队伍走在大街上,拐过弯往前走去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朝着他们,或者在他们上面,响起了一排枪声。

费佳支持不住,看着墙上凸出部分,身子贴了上去。他往外观察着。这时有一个个子不高的、干瘪的将军,大喘着气,也把身子贴在了墙上,就在他旁边。

枪声噼噼啪啪地响着——而沃伦团的士兵们踩着乐声走着,没有一个人倒下去。

音乐声越来越远了,沿着利捷因大街往那边冒浓烟的地方去了。偶尔还有枪声。他旁边的将军长着一副气度高贵、清秀的老年人的面孔,留着灰白的胡子。费佳忍不住,问他道:“阁下……看见了吗……”

他的问话中有一种幸灾乐祸、得意扬扬的调子:您看见了吧,弄到什么地步了……不知这位将军听出话音来了没有,但费佳马上又为自己的话音感到羞耻。

而将军用两只颤抖的手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揉了揉,敲了敲,但没有抽起来。

费佳开始可怜起他来。他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他在那里,在他们中,又能做什么呢?他宣过誓,有义务,接受命令,又发出命令……他难道掌握得了这舰艇?他的自由要比这些革命者少啊。

费佳继续随心所欲地往前走去。音乐声已经听不太清楚了,第一个纵队已经走远了。而在它后面,从大教堂方向又走出一支队伍,不过不成其为队列(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而只是一伙士兵,看来是立陶宛团的。

费佳拐到了普列奥布拉任大教堂前面,它的围墙上有大炮的浮雕,现在他在近处看着这些士兵:他们走起路来一点儿也没有英勇的气概,而是心绪不宁,没有信心。一位士官在神经质地驱赶着他们。

现在弄清楚了打枪的原因:一些离开军营的士兵在往他们的营房上面的窗子射击,为的是要留下来的士兵也出来。一个穿着时髦的大衣,戴着学生帽,个子不高、身材纤细的人,站在巴斯科瓦街的士兵们中间,挥动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军刀。但他一点儿也吸引不住士兵们,士兵们向墙边,向角落里挤去,为的是不被子弹打中。

一个年轻的士兵受了伤,躺在墙边的人行道上——但没有人去援救他。各家各户的大门都关上了。

巴斯科瓦街的尽头有人在放箭,一排一排地射过去,当着军官的面,往士兵的腿上射,立陶宛团的士兵们没有秩序地从营房里拥出来,拥到炮兵街上,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