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萨姆索诺夫不指望这位上校会从大本营带来什么有趣的东西,然而居然会有一个参谋部的鼠辈被派来劝说他该怎样正确地进攻!萨姆索诺夫早就知道,这个来者不会叫他喜欢的,因为一个优秀军官会在作战部队工作,而不会从一个参谋部到另一个参谋部蹿来蹿去。
当他们都到司令部办公室去了的时候,来者并不献媚取宠,也不放肆无礼。进了办公室后,他依然按照条例规定的要求走步,并没有刻意引人注目或叫人欣赏,他向房子中央空荡荡的地方迈了几步,这时萨姆索诺夫才发觉这个40来岁的军官和自己所设想的相反,于是断定他并没有什么惹人不快的地方。他作为司令官为了表示庄重,萨姆索诺夫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这时他从桌子后面微微站起身来。
“总参谋部上校沃罗滕采夫!从最高统帅部来。给阁下的信。”
沃罗滕采夫既不卖弄也不吃力地从一个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要接过去的人。
波斯托夫斯基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文件讲什么?”萨姆索诺夫问。
沃罗滕采夫表现得越来越自如了,用他的一双大大的,也是那么明朗的眼睛随便地望着司令员的两眼,说道:
“大公担心他对您的集团军的情报了解贫乏。”
最高统帅莫非是在视察了前线司令部以后,派了这位军官到集团军司令部来的?这位新来的人是要讨好吧?萨姆索诺夫张开沉重的嘴唇说道:
“我想,我会得到大公的巨大信任。”
“我敢向您保证!”前来的上校加快了语速,“大公对您的信任丝毫没有动摇。但是,大本营对军事行动的进程不能知道得那么少。把我派到您这儿来的同时,也派了科采布上校到伦南坎普夫将军那儿去。第一集团军参谋部对贡宾嫩战役甚至只报告了……在整个战斗过去之后很久才报告的。”
他有什么事没有说。但是,他那么明显地、毫不怀疑地瞧着,似乎是说他在这里所期望了解的不是别的,正是那没有通报的、几乎已经取得的胜利。
胜利是有过的,萨姆索诺夫正好可以把它提出来。但这是不谦虚的,而且最高统帅部又不曾派使者来要胜利的材料。现在他飞快地来纠正、指教、责备。不可能在15分钟之内把围绕每个军的、围绕整个集团军的和在司令员脑子里形成的全部复杂情况一股脑儿全说出来。现在开始讲这些是无益的,更有益的是像菲利莫诺夫所提议的那样先去吃午饭,这位上校真叫人嫉妒。
萨姆索诺夫终于疲惫而有礼貌地问道:
“那您感兴趣的是什么?”
但是,前来的这位军官的眼神很快,很深沉。他已经往房子里扫了一眼,那里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第二集团军司令部整个战争期间就是在这个房子里作战似的。他又扫视了一下应该体现集团军集体智慧的两位将军——参谋长和军需将军(顶层的传统把军需也叫做脑袋部分),他又看了萨姆索诺夫一眼,不能不看看谈话对方啊;他还不时地看了几眼那堵僻静的墙,墙上挂着东普鲁士土地上3俄里一个,3俄里一个的小旗,他不由得往那边走过去。这位来者的一双眼睛在军用地图上来回转动着,而且不是出于旁观者的好奇,而是出于对萨姆索诺夫的深深关切。
萨姆索诺夫最为担心的是,来者会漏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突然,他眼睛一亮,这是上帝派来的可以交谈的最适合的一个人,司令部是没有这样的人的。
萨姆索诺夫往地图前走了一步。
沃罗滕采夫轻快地往地图前走了两步。
军官的格奥尔基勋章和总参谋部的标志在他胸膛上闪了一下,别的军用的东西他没佩戴。沃罗滕采夫,沃罗滕采夫?……萨姆索诺夫想搞清这个姓氏,在俄国总参谋部的人并不那么多,不过新的毕业生们他就不知道了。
肥胖的萨姆索诺夫挺着稍稍突出来的肚子,走到了地图紧跟前。在空旷的房子里可以看出来,他这个人的形象就是在一师人面前也会显得突出,他身上有一种平稳庄严的气质,他的声音是令人感到愉快和有力的。
沃罗滕采夫长得结结实实的,穿戴整洁,动作灵敏,他也往地图前迈了一步。
他们都站在了地图紧跟前,离波斯托夫斯基和菲利莫诺夫远远的,背向着他们。在他们腹部位置的奥斯特连卡上,插着第二集团军司令部的那面大大的、很神气的、一次也没有卷起的、没有揉皱的小旗子。高过肩膀,在眼睛位置有5个军的三色小旗:4个是自己的,一个(左边的)是最高统帅部后备军的。再高一些,举起手来才能钉上或拔掉那些大头钉,钉上的是一条红丝绸绳子,它看来标志着今天战线的状况。
在他的德国小黑旗上面,就没有旗子了。那里静无声息,大片绿色的森林上有许多浅蓝色的湖泊,令人感到湖水荡漾,在那里也没有敌人。
萨姆索诺夫伸出一只手,握着拳头往前倚在墙上。他喜欢大幅大幅的军事地图。他说,在地图上那些比较难以画出箭头的地方,你会想到战士们要越过那些箭头该有多么困难。
萨姆索诺夫很快来到了最主要的地方,在这里一下子就可以检查出,在他和日林斯基的争论中,来者该反对他还是同情他了。只有通过这场消耗时间和精力的纷争才会了解到,他是不是在同一位朋友谈话,就像那双眼睛所预示的那样。
他开始怀着希望向上校讲解,为什么他要攻击西北方向,而日林斯基则要他攻击东北方向,于是只好采取折中办法,从北方成扇形进攻。他一次又一次用眼神观察对方的反应。他详细地解释这一点,就像是向大公本人解释一样,因为明后天沃罗滕采夫就会向大公报告的。萨姆索诺夫讲得很慢,在没有讲清前面的情况下他并不急于讲后面的情况。同时,他也像所有将军一样,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
沃罗滕采夫没有打断过他的话。在他那棱角分明的、洁净的脸上没有一丝异议的表情,他的下巴上长着暗褐色的剪得短短的胡子,只是那一双明亮的、眼珠飞快转动的眼睛不是老看着萨姆索诺夫,也不是跟着他的手指所指来看地图。
波斯托夫斯基走到了他们后面很近的地方,毕恭毕敬地站着,没有插话;菲利莫诺夫则站在远处,不以为然地碰得圈椅吱吱响。
萨姆索诺夫说,按西北战线侦察的情报,据居民说敌人在第一集团军前面逃跑……
上校微微地点了下头。他脸上似乎出现了不安的、有愧的表情。他没有直视萨姆索诺夫,而是眯缝着眼睛,瞧着地图上广阔的空间,似乎深深地吸一口气地说道:
“阁下……我们对此还不能太相信。我们还想听听你们侦察部门说些什么。”
萨姆索诺夫心里像给刺了一下似的,倒霉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我们这里——什么?”他不乐意回答,看来有点怨气,“我们的克柳耶夫的第十三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哥萨克团,而几个骑兵师按其任务布置在右翼,因此用不着侦察队。”
为了更有效地截住敌人,中央的第十三和第十五军不能在更右边进攻,而只能在北面进攻,向阿伦施泰因进攻。这里离波罗的海已经不那么远了,已经走过了大部分地方了。
沃罗滕采夫小声地问道,似乎不想被波斯托夫斯基听到:
“走过了多少地方了?从部队散开处起多少地方了?”
“啊……有的150俄里,有的180……”
“还包括锯齿形地前进?”
“当然包括,因为前线司令部对我的折磨。”
“那么,到德国边境,”沃罗滕采夫用指头在地图上往下划着,“全都是——步行喽?”
他简直是在放肆地审问这位胖将军,但他落在萨姆索诺夫身上的眼神一点儿也不放肆,倒像是承认自己是同案犯似的。
“是步行。那里也没有铁路。……”
“噢,10天,”沃罗滕采夫计算着,“中间休息过几天?”
这些轻声提出的问题那么刺耳。不过这也好,明明白白。
“一天也没有!日林斯基不让。我现在请求,主要的请求!……彼得·伊万内奇,把你们的情报拿来!”
波斯托夫斯基低垂着头迈着小快步走了。菲利莫诺夫忽然想起什么,没有他波斯托夫斯基会找不到文件,于是跳起来迈着坚定的步伐不满意地走了。
“我现在最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司令员说。很幸运的是大本营的某些人理解他了,不是像往常那样逼着他做什么事,但是从另一方面……是的,也不能放走敌人。前线司令部逼我们不要让德国人跑到维斯瓦河那边去。我们停下来,就会放过去的,我们的勇士们……
“放过维斯瓦河。”那是沃罗滕采夫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不能接受,没有反应。
“这位上校了解战役计划吗?”
“了解的,了解的……”沃罗滕采夫点了点头,但是不怎么高兴。从两翼包抄敌人,既不让逃到维斯瓦河边,也不让逃到柯尼斯堡去。这计划双方都了解,但现在出现了各种新的、没有审查过的问题。
“我提出过自己的计划,”萨姆索诺夫苦笑了一下,说道,“但是晚了。”
“什么样的计划?”上校警觉起来。
他慢慢喜欢起这位司令员来了,在这种情况下萨姆索诺夫一下子开诚布公起来了。
“要是愿意,请看。”因为没有地图,将军走到左边,两只手放在下面墙上,在染了色的平面上往上画:“把我们两个集团军平行摆在维斯瓦河两岸,我们手挽着手,德国人道路密集的全部优势就会丧失,他们就会活活地被撵出东普鲁士。”
上校的眼神顿时欢快起来,他兴奋地看着司令员。看来,他很欣赏萨姆索诺夫的计划。
“好啊!大胆啊!”但他又紧张地说道,“可他们永远不会让维尔纳和里加不设防的。”
“是不会让的。”萨姆索诺夫叹了口气。
“还有,”上校现在不能落在后面了,“会自己钻到口袋里去吗?在那里让人关起门来打狗?后方也给暴露出来?这需要非常果断的行动的!”
“我也没有把底拿出来,”萨姆索诺夫挥了挥手说,“我只提出了进攻方向。以最高指挥部的名义,没有回答。为什么你们不能给予说明?”
“知道了!一定是的。”
谈话越来越轻松了。是的!来到这儿的上校还不知道主要之点呢:敌人还是暴露了!就在昨天。“在哪里呢?在左边!您看,在奥尔劳,就在这里!我用了将近两个师的兵力。我们的马尔托斯(萨姆索诺夫在地图上纠正了一下第十五军的小旗,那小旗本来稳稳地插着)没有慌乱,从行军状态转过神来,打响了战斗。一场激烈的战斗,德国人事先抢占了坚实的阵地,整个战场尸横遍野,我们牺牲了2500人。但是胜利了!我们夺取了大批重炮和榴弹炮,今天早上德国人跑了。”
“我祝贺你们!”上校还不是十分高兴,“这是必要的!你们找到了敌人!是哪个军呀?”
“绍列茨的那个军。”
“绍列茨的那个军?”他停顿了一下,“他们追击了?”
“哪能呢?”萨姆索诺夫叹了口气说,“他们自己步履艰难。”
这时他适时宜地讲起1812年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切尔尼戈夫团的团旗和格奥尔基十字勋章的故事。团长阿列克谢耶夫高举展开的旗帜……围绕旗帜有过一场殊死的战斗……人们躺着做了一个格奥尔基十字勋章那样的十字架……现在还竖在山峰上。
萨姆索诺夫亲自看到了这生动的一幕,激动地讲述着:他感受到这一场战斗是如何正义和朴实。沃罗滕采夫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几次点头,似乎在表明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现在只是表示赞赏,“是这样,”他又仔细看着地图,“那是说,从左边。就是说,找到了敌人,他们没有往哪儿逃?”
“照我说,”萨姆索诺夫拖长声音说,“要是敌人从左面暴露了,往左跑,这是连小孩子都明白的,为什么要命令布拉戈维先斯基的那个军从右边进行包围,一直到湖区,明天再拿下比绍夫斯堡呢?瞧,就是那里!只是为了叫日林斯基放心,他们就把一个军分开,我们向右追赶,单独地追赶……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在那边——要保证,这边——要保证,而进攻呢?”
“在左边找到了,就从左边进攻呀!”沃罗滕采夫坚决提议,“要是对方派出两个师进行狙击,不就可以探探路?”
“用什么来进攻呀?拿两个半军?”
“两个半军?”
“是呀,克柳耶夫军和马尔托夫军,而第二十三军分开来了,康德拉托维奇也开走了,在聚集自己的部队。”
沃罗滕采夫这时蹲在一张弹簧椅上,把两个指头叉开成圆规形状按比例在地图上量了量,重又站起来,用张开的角度从腹部到眼部,从奥斯特连卡到各军量了量。他似乎是为了自己来量的,不是有意做给别人看,也不是做得很科学,但是萨姆索诺夫像被绊了一下似的,不做声了,眼睛跟着上校计算起来。
萨姆索诺夫脸红起来了。
张开的两角从奥斯特连卡到第十三军之间量了6下。
不,不是教训他!沃罗滕采夫不是以得胜的神态,不是以优越的神态,而是以痛苦的神态看着司令员——他不是责备!他想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去追赶那几个军?
“这里……同别洛斯托克有很好的联系,”萨姆索诺夫说,“……要知道,争论一直没停。应该弄清楚……”萨姆索诺夫继续说,“……军需品、辎重很容易送出去……”
但是,他的两颊和额头全都涨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日林斯基不正当地、卑鄙地扔给他的“胆小鬼”绰号,现在这位最高统帅部来的上校有权加以考虑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司令员甚至弄不明白。怎么以前他自己就不会用手指进行这样简单的测量,算出这6天的行程呢?要知道,这一下子就能看得出来呀!……上帝圣明,他没有过错!他不是胆小鬼,不跟几个军去。但是他心慌意乱了,晕头转向了,事情的变化比脑子的转动还要快,他的爪子白天和晚上乱抓一气了……
那时几个军已经走得很远了。
已经失去联系了。
沃罗滕采夫没有得到回答,但他双目仍然热热地停留在司令员身上。
沃罗滕采夫这时才发现,萨姆索诺夫那张脸的下半部分全是胡子,他留着皇上的那种式样的胡须。这样,把他那似乎镇定的,但远非自信的嘴唇掩盖了起来。而脸的上半部分显得圆圆的——鼻子呀,眼睛呀,特别是额头,额头上面有斑白头发。这一切给人一种总是那么安详的感觉,但在那不动声色中隐藏着一种不安情绪。
司令员突然想起什么,他说道:
“是呀!是自己在诽谤自己……前线司令部的命令:集团军司令部的位置要少变更,只有经过允许才能变更!您去跟他们解释一下。”
“您是怎样跟各军联系的?”
上校一直注意不把问题提得那么尖锐,尽量以友好的语气问道,但是萨姆索诺夫还是皱起了眉头。
“很糟糕。骑兵联系,三梅花式的走法,几乎好几昼夜才能到达。沙很深,汽车陷住走不了。”
这位上校肯定会认为自己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大本营都是最聪明的人了。他大概在想:咳,让我自己指挥就好了!我永远不会相信也不可想象,他们怎么会这么晕头转向,6天的路程也发现不了呢?
“那飞行员呢?”
“飞机全在维修,而且也没有汽油,可德国飞机一直在飞。”
“电报呢?”
“有时候还通,”萨姆索诺夫遗憾地说,“电报线坏了,不能用。说实在的,9号就拿下了奈坚堡,我10号才知道;奥尔劳的战斗昨天打响了,我今天才知道。自己人的情况都不了解,更不用说德国人的情况了。”波斯托夫斯基一个人(菲利莫诺夫不在)拿来两个文件夹的文件。
每天都有书面报告送来,讲的是两天前的情况,每天晚上都要写明天要完成的任务的命令,各军无论如何不会在后天之前完成。
“您看!”萨姆索诺夫拿起一份文件夹,在里面寻找着,“您说——无线电报……”
“无线电报呢?”沃罗滕采夫还是这样问道。
“是的,无线电报机我们安装了,”波斯托夫斯基满意地说道,“不错,昨天才安装的,可以发报了。”
“这就好。”
“比如说,第十三军发来了无线电报,”波斯托夫斯基极力巴结地说道,“先头部队已经越过了奥姆廖夫湖,可还是没有发现敌人。”
“他们前线这么一根细线就通到奥姆廖夫湖南面去了,别人瞧不见的。”
“是呀!”萨姆索诺夫找到话题了,“我正想在第三天里叫各军停下来,给他们一个结集的机会。这时日林斯基来了电报:‘最高统帅(您看,不是他,而是最高统帅)要求第二集团军各军发动有力的、不停顿的进攻。这不仅是西北战线形势所要求的,也是总的战争形势所要求的。’”
萨姆索诺夫把一只手指停在所指的地方,望着沃罗滕采夫。
他心里在说,亲爱的,看你怎么指挥呀?你有更聪明的建议吗?你不发火?
是的,沃罗滕采夫发火了。他咬着嘴唇,眼睛转过来看着一双靴子,然后又抬起来看地图:“有那么一些话,你不管在什么时候听到都要像淋一场倾盆大雨似的忍耐着。总的形势,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不是统帅所能理解的,也不是日林斯基所能理解的,甚至不是最高统帅所能理解的。这是皇上推论的命运,这——该可以救法国,要我们——来实现。”
“您8月9日的部署,”萨姆索诺夫读下去,“我认为是极端不坚决的,我要求……”
沃罗滕采夫扬起头往那边,往上,往北,往完全不是小小的普鲁士的寂静的空间望去,沉默不语。
萨姆索诺夫交回文件夹,到那边去,他不能过早疲乏的。
波斯托夫斯基长的不是行军的腿,他拿着文件倒退到一张沙发前,便远远地坐在了那里。
他们还不知道,沃罗滕采夫其实已经了解过他们了。在等待接见的时候,沃罗滕采夫没有在小厅里待着,而是溜到作战部去了,他把一个大尉从那里叫了出来,在一根圆柱后面跟他低声交谈了10分钟。这两个近几年来曾一起受训的年轻参谋部军官彼此很熟悉,现在就像一个秘密团体在活动似的。在司令员办公室他们回答沃罗滕采夫的所有问题,其实沃罗滕采夫早已经从大尉那里了解过了,萨姆索诺夫没有撒谎,没有粉饰,对此他很高兴,他已经喜欢上萨姆索诺夫了。
从那位友好的大尉那里,到这里,以及在司令员的地图旁边,沃罗滕采夫深入了解了这一局势,这一战役。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刚来的,而像是在这里转了3个星期了,不,是一辈子了,仿佛他的整个军事生涯都是在准备这一战役似的!
在这一小时里他们谈到的所有情况,沃罗滕采夫都用自己富有想象力的笔触在那张几乎是空白的地图上画上了直角、三角、弧形和箭头,把一切情况包括进去了。他看到了隐蔽的敌人,猜到了他们的作战计划,在他们的刺刀还没有刺过来时自己的肋骨已感觉到他们的刺刀要刺过来了,在他们的炮弹在高空呼啸之前已听到了他们射出的第一枚炮弹,在这样极端重要的事情面前,这些将军谁的过错,谁的功劳,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了,甚至一些重要的事情——大家疲惫不堪、干粮缺乏、炎热、不能休息、失眠、联系不上、司令部的落后都退居次要地位了。就像美女能从背后感觉到男人火热的目光一样,沃罗滕采夫从这张不会说话的地图上感觉到了贪婪的敌人正像浪潮似的向第二集团军滚滚而来,他在大本营扔下的椅子——不算什么,大公签署的文件——微不足道,敌人不让它在这里留下一兵一卒,而他的恐惧是——要猜测,他的命运是——做出决定,而他的节拍是——使司令员认识到,这是他的,萨姆索诺夫的决定。
似乎在整个东普鲁士上空挂着一只命运之钟,它那12俄里的钟摆一会儿向俄国方面摆动,一会儿向德国方面摆动,嘀嗒,嘀嗒,嘀嗒地响着。
突然,沃罗滕采夫举起一只手,就像古罗马敬礼似的,只不过举的是左手,在自己前面斜向着,从左向着地图,把一支毛笔的笔尖弯成铲子形状,慢慢地在下面画着弧形,翻转过来,用手掌从东抹过去——抹到索利道和奈坚堡。然后把手掌按在地图上,就像一把匕首插在地图上似的,转过头来,对司令员说:
“阁下!这种情况您没有想到吧?”
这不是他纯粹的猜测,而是在大本营里他读过有关去年德国军事把戏的谍报:德国人认为最好的计划是从西方切割俄国拉列夫的集团军。他们的计划未必作了改变,不过现在还有许多不明确的情况。
这位大脑袋、大额头的司令员仔细地看着那非常有容量的手势和匕首似的宽大手掌,眼睛眨巴着:
“要是只是我的第一军!阿尔塔莫诺夫的军在索利道——要是最高指挥部的那个后备军成了我的!他们不给呀!”
“怎么不给?它现在……是您的呀!”
“他们是不给!我请求——他们拒绝!不允许把它调到远于索利道的地方。”
“不对啊!”沃罗滕采夫的那只像匕首似的手从胸前挪开了,“我向您保证!大公签署指令的时候我是在场的:给您的指令是‘允许吸收第一军参加第二集团军战线的战斗’。”
“吸收……?”
“……参加战斗。”
“可以调到远于索利道的地方吗?”
“哦,要是‘在第二集团军的战线’上的话——那么您就把它调到右边去也可以吧?我是那么理解的。”
“不会要回去?其他军呢?首先‘不能调到远于华沙的地方’,然后就把它要走?”
“正相反:吸收参加战斗!”
萨姆索诺夫伸了伸腰,吸了吸气,他的肩膀好像高了一点似的,轻轻摇动了一下身子,说道:
“那是在什么时候签署的?”
“什么时候?让我想一下……大前天。8号晚上。”
“那么说,三个昼夜了?!”萨姆索诺夫吼叫起来,“彼得·伊万内奇!”
波斯托夫斯基站了起来。
“您听到了吗?有一纸有关第一军的指令?”
“根本没有,亚历山大·瓦西里伊奇。没有接到。”
“那么,是西北战线隐瞒了?”萨姆索诺夫发怒道,“真是活见鬼!为什么用西北集团军牵制我们?在两个集团军之上又放一个集团军?”
沃罗滕采夫轻轻地抬了一下眉毛:
“而两个师之上——为什么要有一个军?一个师里面——为什么有两个旅?一个师里面不能有过多的将军!”
的确,把话扯得远了。还有好些首长,好些参谋部呢。
是的,上帝派了这个上校来。不仅什么都懂得,不仅办事机灵利索,而且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军送给你!萨姆索诺夫朝他走过去一大步,说道:
“噢,亲爱的!”然后把两只熊掌一般的大手搭在上校肩上,“请允许我……”
他把满是胡须的嘴唇凑上去,吻了上校一下。
他们就这么站着,萨姆索诺夫高一些,还没有把手放下来。
“不过我还得检查一下……”
“检查吧!请引用我的话,引用8月8日的指令。”沃罗滕采夫非常温和地把那双熊掌似的大手拿下来,重新走向地图。
“可究竟怎样理解‘吸引参加战斗’?”波斯托夫斯基紧靠一步问道,“这需要问一下。”
“不要再问了!按你们的理解:下命令吧,就是这样!噢,别写‘到’索利道以西,写‘在’索利道以西,我们就这样包抄。”
“他怎么可以把命令扣压3昼夜,这混蛋?”司令员气愤地说道。
“为什么?他需要加一两段话,不然那前线指挥就不那么重要了。”上校虽然只说了表层意思,但想得比这更多。“我告诉您吧。您不要去搞个水落石出,快给阿尔塔莫诺夫写命令吧,我亲自把它送去。”
这又在折磨他了。
“怎么您送去?您不要到大本营去吗?”
“我带了一个中尉来,我叫他把情报送到大本营去,而我自己……”
沃罗滕采夫事先就想到了这种情况,包括最高统帅部的人在内谁也没有想到,沃罗滕采夫竟提了一个派出两个上校的主意,并且说服了别人。总参谋部的高级文书已经无事可做,只能听听地图的咔咔声,看看晚到48小时的情报,或者往窗外瞧瞧近卫重骑兵团军官缅格坚(最高统帅部6个无所事事的副官中最积极的一个)怎样打口哨,而不在自己的鸽子窝旁边好好喂鸽子,别的副官也不做这事,这位高级文书感到极端无聊。当俄军在东普鲁士已经开始最危险的军事行动,两个集团军的两翼遭受危险的时候;当伦南坎普夫的北翼犯了骇人听闻的、甚至是不可挽回的错误的时候,还不如没有贡宾嫩的那场胜利为好(但是沃罗滕采夫不敢向萨姆索诺夫透露第一集团军的坏消息,免得破坏这位司令员的心情),大本营的那位文书因不能用他那支笔做点事而感到撕心的难受。但是,沃罗滕采夫在第二集团军司令部了解的情况还太少,他不能只带着这些情报回最高统帅部。而最西翼是最令人担心的地方,他必须到那里去一趟。
“……阁下,请您把我看做参谋部的一个多余的工作人员,战役中派到您这儿来的。”
萨姆索诺夫以最热情的赞许看着他。
沃罗滕采夫以非常恭敬的神情说道:
“为什么我必须到第一军去,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搞清某些情况。”
在那里!是的,只有在那里!萨姆索诺夫肯定地说:
“对呀,亲爱的,去吧,帮助我把第一军把握住。”
“在第一集团军里有谁跟您联系吗?”
“克雷莫夫上校,我的一位特殊工作的将军。”
“啊,克雷莫夫在那里?!”沃罗滕采夫变得冷淡了,“您在突厥斯坦的时候他好像也在您身边?……”
“有一年半时间。但我喜欢他——是个谋士,也是个战士。”
在司令部只有克雷莫夫是自己人,他所亲近的人。
沃罗滕采夫犹豫起来。
“好吧。请往那边写份命令!只是要写上,当……能不能派架飞机?”
“飞机都在修理。”波斯托夫斯基抱歉地说。
“有两辆汽车,一辆正好在克雷莫夫那里。”萨姆索诺夫摊了摊手。
“跑得像乌鸦那样,像乌鸦那样……”沃罗滕采夫量了一下,“这里有900俄里距离,多数地方没有道路,有道路的地方只有120俄里。”
“是非常荒芜的地方,”波斯托夫斯基乐于提醒,“有意保持这种状态,作为挡住德国人的屏障,泥泞的沙地、沼泽和河流,桥梁也不好,饮用水也少。”
他们的几个军走过那些地方!……
“您最好坐火车经过华沙,”参谋长很有道理地建议,“那里有单轨铁路通到姆拉瓦,但要到星期三才能到那里,一路还得休息。
“不,”沃罗滕采夫掂量了一下,“不。给我一匹好马,再派一个士兵带两匹马,我骑马去。”
“这是什么想法啊?”波斯托夫斯基很惊讶,“这倒也可以,只是睡不了觉。”
“不,”沃罗滕采夫蛮有把握地摇了摇头,“要是坐火车,我到那里就没有什么情况可说了,我一路得自己观察。”
大家聚拢来给阿尔塔莫诺夫写了一份命令。怎么写——总不好写这样的词句吧:怎么“吸引参加战斗”,而不是断然命令?沃罗滕采夫自己又往大本营写了信,向他的那位中尉作了说明。在沃罗滕采夫贴上了纸片的地图上又给贴上了两个纸片。这是在作战部,当着菲利莫诺夫的面贴的。沃罗滕采夫请求把给第一军发无线电报的密码告诉他。菲利莫诺夫皱起眉头来:什么密码?我们不用密码呀。沃罗滕采夫向波斯托夫斯基走去。参谋长已经给他弄得疲倦了,还没有让他吃午饭:
“噢,我们不用密码,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电码连魔鬼都会感到棘手呀,老兄。我们要密码干什么,又不是应付中学毕业考试?他们又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会给搞糊涂的,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
“不!”沃罗滕采夫不理解,“邻军的部署和任务全都用明码电文发出?”
“德国人又不知道我们发电报的确切时间呀!”波斯托夫斯基生气了。因为参谋部的这些详情来者是不应该过问的!他接着说:“他们莫非会一昼夜不停地捕捉?电波可能根本不往他们那边去……上帝总是帮助勇敢的人的。”
他看到沃罗滕采夫脸上现出惊讶和冷漠的表情:
“我们也很少拍密码电报,我们更多的是用明码电报。要是电报完全打不通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就完全不送达信息了?”
大家在一起吃晚饭。萨姆索诺夫叹气说,他们是失策了。他们应该研究出一套电码,这是通信参谋的直接任务,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昨天才开始用密码电报,不过还不算太糟糕,总算已经开始了。
沃罗滕采夫看看和蔼可亲的英俊的司令员,看看精力充沛但有点敌意的菲利莫诺夫,又看看有点消沉、不善言辞的波斯托夫斯基,他们三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饭。不知司令员明不明白他的参谋人员有什么毛病?真正的参谋部须从一大堆扑朔迷离的情况中捋出一些重要情报供领导作决策用。它要派遣军官对那些可疑的情报进行就地检查。他要筛选情报,注意不使那些重要的情报淹没在大量无意义的情报中。一个好的参谋部不会去改变司令员的意志,而只会帮助他把意志更好地表现出来。可是萨姆索诺夫的参谋部却在对他起妨碍作用。
大家建议沃罗滕采夫为自己挑选一个最好的士兵,但是他只要了一个年龄恰当的随从。他自己明白,最好的士兵不应该到集团军参谋部来挑选,而应该到团里去挑选。他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饭菜丰盛、摆设讲究的桌旁慢慢吃喝。于是,他很快吃完饭,一点酒也没有喝,也没有吃大饼,只喝了点浓茶,然后又坐了一会儿以表示礼貌,便退席了。
“亲爱的,您在这儿住到明天早上吧!”萨姆索诺夫热情地劝说,“您怎么啦,也不坐坐,也不休息,那么着急干什么?又不是正在打仗!留下吧,咱们坐一坐,谈谈天。”
他的确非常想把沃罗滕采夫留住,可是他也知道沃罗滕采夫为什么那么急着要走。于是他只好起来送这位上校,答应明天午饭之前到奈坚堡去。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量好的,以后怎么联络。他们彼此之间对一些危险的、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没有说出来,但由于有什么迷信也就不必说出来,彼此都心照不宣。
波斯托夫斯基和菲利莫诺夫回来吃饭时一同向司令员提出异议,说不要想在明天迁移司令部,那样的话就意味着工作出了问题,而到那边去两手空空也帮不了各军的忙。
从大本营来了一个很自信的上校,在这里闪现了一下又走了,接着就又需要按部就班地跟前线司令部打交道,请示,得到解释,然后向各军加以说明。
这时,日林斯基来了一道命令:取消先前给第二集团军司令员的命令,现在允许他把他的几个军调到北面,但须留下布拉戈维先斯基的第六军掩护右翼,而为了确保左翼,不得调动第一军。有一点不明白:第一军算是谁的?但仍然暗示属于萨姆索诺夫的。
今天早上日林斯基还禁止拉长战线,现在他却建议拉长战线了。什么情况下他都是对的……
终于,在方向上他让步了。真是谢天谢地,这一点是应该坚持的。
现在他们在给各军下命令了,已经是深夜,电话机和电报机全不好使,拨打不出去了。为了不耽误各军早上的进军,他们用密码电报下达命令,电报不会被破译的。
德国人不至于猜到他们的密码,也不可能一整夜都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