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库捷波夫还没有起来——他姐姐(他待在瓦西里耶夫岛上的姐姐家里)在门外告诉他,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与会者给他打来电话。起初他不想起来——他请姐姐跟对方谈谈。姐姐回来说:马克舍耶夫中尉请他赶快到百万街去。
什么原因中尉这没有说。最好让他自己接电话。看来有什么十分严重的事情,大概和城里的动乱有关系。马克舍耶夫中尉大概只是个值班员。库捷波夫正好有一颗被驯服了的脑袋,他希望有一个负责任的部门,希望杜马有更多的权力。库捷波夫感到,前天他在军官早餐会议上发表意见后别人就嫌恶起他来了。那些军官在读某些议会党团的书面呼吁。看,人们在往警察身上扔石头,那还谈得上什么改革?
半数以上的军官是新来的人,不是真正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而任何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从前线一回来,当然首先就要到会上来——在亲密的人中间走走,谈谈话,吃吃饭。
看,你现在是在度假,但他以军人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可是坐车怎么能快起来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电车。姐姐跟住在他们院子里的出租马车的人谈了谈。赶车的人看在邻居面上同意出车。
赶车的人以很快的速度赶起车来,那倒不是为了讨好这位乘客,而是为了尽快地赶回来,免得被阻在路上。
他们很快地驶到了宫廷桥上,这里有着很长的士兵防护线,但不阻碍任何人过桥。他们绕过了褐色的冬宫,直接驶向百万街。虽然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大部分营房现在在基罗奇街,但是军官会议按很久以来的传统仍然安排在百万街的老营房里。在这样一个阴暗的早晨,亚历山大纪念柱周围的广场上空荡荡的。
在会议上,库捷波夫看见了许多惊恐不安的军官,其中有那些应该待在基罗奇街营的营房里的军官。他了解到,那里造反的沃伦团的士兵闯到了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一个非战列连的营房里,强迫这个连和他们联合。管理团的被服厂的上校想把他们从院子里撵出去,但他们用刺刀把他刺死了。
库捷波夫被叫了来,是要他给以支持。但是后备营的营长阿尔古京斯基·多尔戈鲁科夫上哪儿去了呢?他被召到司令官那里去了。然而,剩下的那些从基罗奇街来的军官先生们却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不是库捷波夫的直接下属,但由于他在团里的地位他们不能不听他的指令:立即到自己的分队里去。
库捷波夫费了好大的劲才迂回来到这里,可是从市政府又来了一辆车接他——军区司令叫他立刻到他那儿去。
他经过阴暗的广场,经过亚历山大纪念石柱,经过总司令部,穿过涅瓦大街街尾(那儿街心花园的栅栏已经有冰凌了),来到了市政府。一个宪兵骑兵大尉在戈罗霍夫街的大楼门口等着他,立刻领他到楼上哈巴洛夫将军那儿。
一间大的房间里已经坐了几位将军和警察校官(但他们中间没有阿尔古京斯基),库捷波夫一眼看了总共有多少人,感觉到了室内的紧张空气,又瞅了一张一张的脸,他发觉他们张皇失措,心绪不宁,束手无策。而胖大笨重的哈巴洛夫将军本人,讲话的时候下巴居然在颤抖。
像往常一样,在这样的关系下库捷波夫总是感到自己变得更加坚定,责任心更强。
哈巴洛夫相当荒唐地向他宣布,任命他当讨伐队队长。讨伐队?库捷波夫从来没有指挥过这样的部队,也没有想到过要指挥这样的部队。原以为只是给他一项任务,怎么一下子就要他当讨伐队队长?
而哈巴洛夫已经俯身在摊开的全市地图上下命令了:“我命令您包围从利捷英桥到尼古拉耶夫车站的整个地区。把到这个地区来的所有人赶到涅瓦河边去,维持好那里的秩序!”
即使不考虑那儿的街道网、高楼之间的狭窄胡同和密密麻麻的楼房,这也是涅瓦河上的一个宽广的半岛,有9平方俄里大的面积。
“包围这样大的地区,我至少需要一个旅的兵力。”
哈巴洛夫生气了,或者说,他不想把他的后备力量拿出来,他要把他们留作他用。他说:“我把手下的人给您。”库捷波夫可以从市政府大楼边带走克克斯戈里姆营的一个连和一挺机枪。之后来到涅瓦大街去,可以挑选散布在那里的一些分队。在涅瓦大街还会碰到一个机枪连,他可以带走一半人和12挺机枪。还有叶戈尔营的一个连,将直接开到利捷因大街。
库捷波夫感到奇怪,但他不想争论——有多少就要多少吧。不过他问道:“这个机枪连——会开枪吗?”
哈巴洛夫这点儿情况还了解,那是支很好的部队,一切都会照办的。
那好吧,不必耽搁时间了,库捷波夫站起来走了。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戈罗霍夫街上的克克斯戈里姆营的士兵,调集的这个连挺不错,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
多么奇特的感觉:要在和平城市里作战,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战争啊。动用武器——最明显的行动——这可是在彼得格勒呀?俄国人在前线流的血还不够吗?而且,那边的什么地方这一切都发生了(现在还听得到远处的枪声)——可是在涅瓦大街还没有发生什么事,还没有任何征兆,人们还只顾忙自己的事,只是行人比往常少一些,桥上不许通行。
天空中的风云还说不清会怎样变换,是变得晴朗呢,还是变得阴云密布?不过各处的灰色云层还没有散开。
要是现在还待在自己的前沿阵地上该多好,干吗要来休假?处在这么一种特别荒谬的状态下,你扮演的不是自己的角色,不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很可能做出什么错事来。
可不能做出错事来呀。
他从外商商场带走了自己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一个连,这个连原是埋伏在那里的。从帕萨日带走了另一个连,也是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他在队列前跟每一个连问好,询问军官们,连队的情绪怎样,并加以鼓励。
可是他自己知道:今天的后备营是普列奥布拉任团的耻辱,它是在前线又增加了一个后备营,对所有补充的成员进行了重新训练,使他们有军人的样子和精神。
而这里还有一种情况:这个连昨天没有吃晚饭,今天也没有吃一点儿东西。
关于这一点,阿尔古京斯基可能早有打算吧。到了前线,把他们分成小分队,处在机枪扫射下,再来给他们弄吃的吧。
可怜的士兵们啊!库捷波夫命令军官们:在第一次休息时给士兵们买些筛过的面粉做的面包和香肠。(这也是城里行军的特点。)
库捷波夫自己不是走在人行道上,而是走在涅瓦大街中间,在自己的部队前面,并不因人数少而感到不好意思。(他带领的步兵只有500人,到了利捷因大街还要补充。)
他个子很高,已经远远地看到了,马路上有一支全副装备的部队向他们走来。原来,这就是那个机枪连,他们在爱丽舍商店附近跟这支机枪连相遇了。(他们便在这里买面包和香肠。)可真笨拙!这机枪连竟然没有双轮车来载机枪和子弹袋,机枪和子弹袋由人背着,走得摇摇晃晃。士兵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感到很高兴,把东西全放在压平的雪地上。
库捷波夫向机枪手们问好,但只有两三个声音回答他。(是不乐意?还是太疲倦了?)这是分给他的半个连,他问他们的上尉连长,他们准备好一听到命令就开火吗?上尉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他们的不透水的大衣里既没有水,又没有甘油(显然,因为负荷太重把水和甘油倒掉了)。库捷波夫只好命令他们:下次休息时灌上水,并到药房买甘油灌上,准备好战斗。
他们越过了方坦卡,来到利捷因大街。这里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的情况,只是从利捷因大街上的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时而传来射击声。利捷因大街的一角甚至站着一个警察。库捷波夫问他,叶格尔团的一个连开来了没有?他说没有见到。
真糟糕。连答应的小部队也没有开来,而这里的人又饥肠辘辘,机枪也没有准备好。
突然,从弗拉基米尔大街,阿尔古京斯基·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乘一辆马拉雪橇驶了过来。他这些时间都在哪儿,这是个谜,但现在还没有到地方就下了车,他穿着尼古拉式长大衣,两脚相绊地跑了过来。
库捷波夫向十字路口走去迎接他。
他们以“你”相称呼。阿尔古京斯基急急地喘着气地对他说,造反者捣毁了区法院,现在正向冬宫进发,因此哈巴洛夫将军命令库捷波夫立刻返回去保卫冬宫和市政府。
但是,阿尔古京斯基上校的焦急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库捷波夫,他觉得这完全可能是军区司令部的一场虚惊。一个在前线待过很久的军官,对上级的惊慌是习以为常的,对他的这种命令只好嗤之以鼻了。
“什么?”他冷冷地问道,“难道我们的整个彼得格勒就只有我的这一支所谓的部队?”
“是的,是的!”阿尔古京斯基以自己的名义重复道,“我请求你赶紧到冬宫去!”
可是库捷波夫左手握着马刀的金色刀柄,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沿着涅瓦大街往回走——这是不适宜的。士兵们的反响也不会好。请转告哈巴洛夫,我要从利捷因大街拐到潘捷列伊莫诺夫街,再到马尔索夫原野,找个地方迎接群众,把他们驱散。”
什么样的群众,当然是乌合之众。不向他们进攻,而是退却和防守,那简直是愚蠢的。
阿尔古京斯基坐上雪橇急驰而去了。而库捷波夫没有等到叶格尔团的那个连,把克克斯戈里姆团的那个出色的连队布置在前头,在它后面是不热心的机枪手们,再后面是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两个连。答应给他的龙骑兵连也没有开来。简直弄不明白,整个军区那么多部队都到哪儿去了?
他朝着利捷因大街的街口走去,仍然走在队伍的前面。
他越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并没有看见可疑的群众和队列混乱的士兵,也没有人向他们开枪,向他们进攻。而且,所有的群众远远地看见他的队伍,就必定往后退却。
他避开诱惑,拐弯走西梅奥诺夫桥,没有碰到暴乱,这样便缩短了回到冬宫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