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罗曼即使一个人单独地过一个星期也不会感到难受,只要及时给他送吃的就行,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愉快的了。

他仔细地吩咐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仆人给他订了一份供一个人吃的午饭,叫他在太阳还没有晒过来时送到凉台上来。他仔细地问过鱼菜,作了挑选(罗斯托夫的一个鱼商不时地托客车的一位列车员给托姆恰克家送一小桶或者一包鱼来;他派一个哥萨克到车站去取,并且付给那位列车员小费)。一个人吃午饭,吃得津津有味,老头子没有回来,没有人来骂他,这是挺有意思的。他可能在傍晚前回来,那时有两列火车开到。不过,他们很快又要吵架了,罗曼不能去奉承他,到车站去迎接他。

今天仆人也参与了闹事:仆人的哥哥——罗曼·扎哈罗维奇的司机有义务应征入伍,但要是老托姆恰克力争的话,他可以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免服兵役。

罗曼是唯一的“负担家庭生活的人”,他是这个家庭的唯一一个儿子,无论如何没有义务应征入伍。但是有传闻说,如果“负担家庭生活的人”不是真正地赡养家庭的人,就将取消他的这种优待,三天前有关后备军人的上谕含糊地提到过去应征入伍名单中漏掉的人,父亲匆匆忙忙到军事首长那里千方百计堵住漏洞。

在二楼澡堂旁边的玻璃凉台上,放着一张叫人喜爱的沙发床,这是一套家具中搬出来的一件:靠背的上头有很匀称的弯曲的垫枕,你不需躺着,背靠它坐着就很舒服。你不需要起来,不需要另外的枕头,就可以看报纸,或者像现在这样头朝上看墙上的军用地图。

罗曼通过电话从罗斯托夫一家商店买来了一套作战国的小旗子,用来插在各条战线上。他正在插旗子的时候,发生了要取消优待的传闻——具有诱惑力和兴趣的烟雾似乎全从地图上刮走了,看到那些弯弯曲曲的国境线、一圈一圈的城市和那些陌生的名称,罗曼内心有一种压抑感。

罗曼用金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特别大的香烟。在到国外的蜜月旅行中,伊琳娜送给丈夫一只金质烟盒——一只加长的烟盒,俄国没有这么长的香烟。作为绅士,罗曼不能藐视妻子第一次送给他的珍贵礼物,因此不抽买来的香烟,而从罗斯托夫的阿斯莫洛夫工厂定做了2万支加长卷烟筒,从阿尔马维尔请了一个专门做烟的女孩子把香烟填到卷烟筒里。

但是,今天罗曼抽起来还是没有任何愉快的感觉。

他在一张铺绿台布的牌桌旁坐下来,从柜子里拿出几张纸,摊了开来,忙着计算起来。罗曼一共念了4年书:30年前他一家才在莫克雷卡拉梅克站住脚跟,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儿子能好好地上中学。他以后进了商业学校,没有毕业。但是他的算术很好,他也很有经营才能,不过给父亲打下手,他感到很委屈。他父亲是一个少有的一帆风顺的机灵人,忍受不了互相争吵。罗曼期待着单独生活。这期间他有了自己的资金,可以完全不在父亲手下干活了。他一年有两个月到莫斯科和彼得堡去,两个月到国外去。在莫斯科他常常骑着高头大马,在彼得铁路线上坐火车包厢,住豪华旅馆,比外国人还阔气,而到大剧院去时,等大家都入座之后才穿晚礼服在池座一排就座……罗曼特别喜欢旅游。衣服穿得那么洋气,在纳尔赞美术馆里连熟人都把他当成了英国人。而在欧洲又以他的俄国人的果敢和独特叫人吃惊。在卢浮宫放着米勒的维纳斯雕像的紫红色圆形展室里,那里没有一张椅子,为的是不让人坐下来,他颐指气使地递给服务员一张10法郎的钞票:“来张椅子!”接着向下一个大厅走去,指着椅子说:“现在,把椅子搬到那边去!”他的妻子还得照顾他各方面的生活:他什么时候要烟抽,什么时候要饭吃。

但是,伊琳娜也是值得佩服的!当她戴上头饰活动起来时,真像一尊女神,又像天国的鸟在空中飞翔。带她到宫廷里去也一点儿不丢人。他要是再高一俄寸就好了。要是他的头发不这样披下来就好了,他就可以用剪刀好好地修剪一番。

糟糕的是,账还没有算出来。他感到沉重:父亲会带什么东西回来?罗曼在凉台上来回踱步。他边抽烟边思考。

他最欣赏自己的这种思考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反复衡量他的能力——甚至包括国事能力,还有不同于所有人的不可思议的能力。他在什么方面比国家杜马的许多委员还强——那就是他的直爽。周围有多少最野蛮、最任性的经济专家啊,可是,大家都尊敬罗曼·扎哈罗维奇,他们可能并不喜欢他,但是佩服他。他一向不但不去讨好谁,而且连出于礼貌的让步都不为,接待客人时连笑都不笑一下,跟别人谈话时那么高傲和严肃,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他跟一个没趣的、不需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几分钟不说话:特别是当他有客人的时候,他往往公然站起来,自顾出起神来。现在在国家管理机关里,尤其是在上层,正缺少这样的不屈不挠的人,而且特别缺少。

罗曼越来越坚定果敢地踱着步,他踱到凉台的尽头,那里一个树条编织镜框里镶着马克西姆·高尔基的相片。罗曼怀着崇敬之情望着这位著名作家的面庞。他在他身上发现有自己的特征:不买好所有赏识自己的人。高尔基愤怒地鞭挞工业和商业的那股子勇猛劲头使他神往,他们都为馥郁的、有刺激的、新鲜的事物鼓掌叫好。

在公园后面有2000俄亩库班黑土地可以利用,谁要是继承下来的话。那人将会过上多么稳固的、富裕的、有保障的生活,他将是多么聪明的、清醒的一个人,可是只要军事首长的一纸通令,这片土地在一个上士的权力下就可以变为肮脏的战壕!事情就是这么粗野!

库班还没有出一个真正的俄国活动家,库班还没有一个人为它扬名。罗曼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提议,一个比一个更有趣。可是说实在的,他未必有那些立宪民主党人勇敢!而比立宪民主党人更左的是谁——是社会主义者吧?你看,高尔基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但是,也可以考虑社会主义,要是这不是和掠夺、没收合法财产相联系的话。罗曼对社会主义的唯一记忆是从1896年得来的,一生中最令人气恼的一次损失,现在还如骨鲠喉。那不是一般的损失什么东西!雷劈、旱灾、价钱跌落也会造成损失,那种损失是可以容忍的。但不丢面子,谁又能无所失呢!但自己拱手把血汗钱奉送给那些厚颜无耻的人,那些恶棍,那才丢人呢!他们不靠智慧,也不爱劳动,就得到你的二十分之一的血汗果实!而他们的劳动就是写上些花形字,并把信寄给所有的庄园主们:“尊敬的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您应该交4万卢布作为我们革命工作的损失费,否则立即要您的命。共产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而且第一批拒绝交损失费的人——真的被打死了,全家被打死。

有什么办法?革命嘛,大家都吓得要命,政府都失去了信心。而有文化的社会情绪呢?为了革命?您必须!这是你对被剥削人民的神圣责任。要是为了合法的革命,推翻可恶的沙皇,那么多少钱都可以交的。庄园间的联系断了,在草原上失去了保卫。从那时起,托姆恰克家开始雇佣4个哥萨克……不得不走了,坐轻便双轮敞篷马车走,穿普通的衣服,就3个人:罗曼、赶车的和办事员。父亲不走,父亲不能拱手把钱交出去,他的心真要为1000卢布而撕裂的。

我们到很远的一个植物园去。那是秋天,我们还清楚地记得,车轮下是一片落下的浅紫色荚果。而另外那些到这儿来的人——从阿尔马维尔而来的吧?坐着四轮轻便敞篷车,穿着华丽,有一位甚至穿着缎子翻领的常礼服,衬衣领上打着蝴蝶结。他们非常有礼貌地谈着话,很有耐心地数着纸币。头脑三个人对三个人,真可以向他们扑过去,狠揍一顿,或者开枪打,还可以把这些人关起来。而且他后面衣袋里还真有一支手枪。可是没有这个决心。整个俄国都认为那是正义的——人们不知为什么站在他们这些严酷的、光荣的人们一边……罗曼仍然不能交出4万卢布,拖延着,讨价还价——有2500人跟他们做交易了,那些人还讥笑说:多么吝啬啊,你们这些庄园主!父亲很有策略地向这2500人道喜。他们非常有礼貌地点头行礼,走了。从来没人知道,也没有检查过:那些钱是不是用来筑街垒了?是用来购买枪支了?或者被那三个恶棍到巴库纵酒作乐玩妓女去了?

离晚上的火车启动时间还很久很久。而现在只是反复读那些老的东西,读报纸。

富人们的歌曲就像天蓝色的马

——比赛很少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