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如果不是战争,弗拉基米尔·斯坦克维奇就会成为一位编外刑法副教授和极左翼自由派政论家。他一向置身于沸腾的社会生活中。第一届杜马被解散后,他召集过群众会议,在十字架监狱待过三个月。在第三届杜马期间,他不要报酬地给劳动议会党团代表当秘书。而从第四届杜马起他更是和克伦斯基交好了。战前他和吉姆梅尔一起出版了一份杂志。斯坦克维奇的主导思想是:自由派、激进派和社会主义者之间为什么要纷争和不信任?我们应该联合起来——俄国的未来是我们的!因此他想使自己成为联合的桥梁。像我们一向认为的那样,我们的方向才是最正确的。
但是爆发了战争——斯坦克维奇突然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他跟自己的教养、方向和环境背道而驰,不回避这场异己的、沙皇的、帝国主义的战争,但把它看成一场世界性的灾难,关系到俄国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主张爱好和平的人民应该坚决反对发动这场战争的德国。但是他认为俄国的胜利将使反动势力得到巩固!——他的朋友们这样反驳他。让那些为拯救祖国做了大量工作的人得到巩固吧——他这样回答说。可是失败——这将是俄国的灭亡。是的,也不一定绝对胜利,让战争以不分胜负结束也行——这样可以使所有的人长久地不敢再要战争。但即使为了这样的结局,同情战争的人也会是很少的——而且需要自己来战斗。
他放弃了他的编外副教授的职称,在克伦斯基的讥笑下和一些年轻小伙子一道,自愿地进了帕甫洛夫军事学校,安静地学习队列行走(这科目他怎么也学不好),并且耐心地在夜里按一定的标准整整齐齐地把全套军装叠放在小凳子上。军事学校毕业后,便放弃了法庭小官的职位,被任命到彼得格勒服役,他谋求到前线做工兵工作(他还一点儿也不懂工兵事务),两年之内他成了一位能干的讲求实际的军事工程师,但他的野外构筑工程的经验没有用在前线。他开始在军官学校授课,编机枪掩体的书,做关于积极防御工程的报告,到大本营去,也到前线各司令部去。(他的理论是:前线的阵地一分钟也不应该是固定的。)那些工兵老首长不满意他的不安静的性格,朋友们笑话他,管他叫“构筑野外工事和几何学编外副教授”。他很喜欢他们的这种笑话,为自己的这新的工程事业而自豪,认为它强于先前的法律事业。
现在他在彼得格勒的近卫军工程营任教。像所有的工程兵是军队里最忙的人那样,他在二月份的日子里是那么忙于他的工作,完全没有注意到城里发生了三天的动乱,对这事一点也不知道,直到星期天的晚上才从过去的党内朋友打来的电话中知道了街上发生的事件和开了枪的情况。这时他才从工程技术中清醒过来。于是,他重新又感觉到自己是革命的左翼。当天晚上他拟订了一个计划:力求使工程营的军官们站在国家杜马一边——这样来扭转整个工程营的方向。
但是星期一的早晨,他还没有来得及到军营去,就接到了克伦斯基给他打来的电话,说杜马被解散了。普罗托波波夫被宣布为独裁者,而在沃伦营又发生了起义,士兵们打死了全部军官之后,现在闯到了工程兵营的营房里来了。而应该做的事是:把他们吸引到塔夫里达宫,去支援杜马!
斯坦克维奇收拾好装具,便急急地赶到营里去。但当他从利捷英街拐到基罗奇街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工程兵营房的对面已经有一群无秩序的士兵在乱挤乱动。接着,这群士兵在慢慢地向这边利捷英街移动,在他们头上挥舞着两面黑色的旗帜。
我迟到了!
突然间,他丧失了全部信心:为战争积攒的军官的信心和过去的左翼民主的信心。当他看到这些向这边拥来的愤怒的群众时,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级别了。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变得没有任何级别之分了,一点儿也没有了。他现在是站在自发势力前面——他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他们的一个靶子。
他迎着他们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这时,从人群旁边跑过来一个士官,认出了他,喘着气喊道:“长官!别往前走,他们要打死您的!营长已经被打死了!乌斯特鲁戈夫中尉也被打死了!他们都躺在大门口!活着的都四处逃跑了!”
居然是这样!……要是他今天在那儿值班的话?……
像火山爆发似的自发势力!这些军官被扫了出去,现在已经变成了死尸。他刚才还想吸引这些士兵支持国家杜马呢,他们现在拥了过来,要往哪儿去呢?这群人走着,不受任何人领导,不对任何事情负责——斯坦克维奇一向认为自己跟人民同心同德,可现在对他们已经没有指望了。
他现在倒是应该赶紧跑到什么地方儿去,以求自救。
前面,基罗奇街的街首有一所准尉工程学校,他于是往那儿走去。在急不可耐中他给杜马里的克伦斯基打了个电话,但是没有谁接。
这时,人群怒吼着,稀稀落落放着枪,往前走着,一部分人正向准尉工程学校拥来。学校走廊挨了一枪。他们高喊着,要这军官学校的学员放下一切,立刻走上街头去!
学员们不愿意走出去。斯坦克维奇脸色苍白,在这里像一个陌生人,他什么责任也不用负,可以到教室里去,也可以站在门外。但学校的首长是个仪表堂堂的将军,他必须到士兵群众中去。他很客气地向他们说明,学校的情况是特殊的:如果不培训军官,那就没有谁去巩固工事了。
失去理智的士兵们不听他的话,不去听课了!走上街头了!
这位将军无可奈何地耸耸肥胖的肩膀,低声地向他们宣布:“那么好吧,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
“可我们往哪儿走呀,阁下?”
“你们想到哪儿去,我怎么知道?!”
没有枪的外来的士兵们从堆成三角形的东西里面挑出来一些枪,拥到街头去了,继续往前走了。
斯坦克维奇感到很大的屈辱——他曾想躲藏起来,不做干预——现在他急急忙忙追上街上的人群,从旁边和他们会合。
他看到人群里有许多工兵,于是提高嗓门——以自己也不能忍受的假嗓子呼吁道:“弟兄们!让我们到国家杜马去!国家杜马就在附近!它是站在人民一边的!”
“我们去吧!”他就像和他们一直在一起摧毁准尉工程学校似的。
这是他的基本思想:让人民和自由派联合。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可怜,那样不自然?
只有少数人听到了他的话,他们迟疑地看着他:这个臭军官要把他们引诱到哪里去呢?
别的一些人回头看了看,走近一些,说道:“那么,你交出武器吧!”
在见到自由的曙光时,他本想和人民称兄道弟,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他交出了军刀,交出了手枪。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可怕的恶狠狠的士兵,抓住没有了武器的中尉的衣服领子,使劲晃动起来,立刻就要致他于死地。他边骂边提起另一个侮辱过他的军官,他要打死那人,而误把这个军官当成了那人。这士兵就是要打死他,斯坦克维奇挣脱不开来,被死死地抓住。他那才27岁的生命眼看就要完结了。
但是另一个工兵伺机走了过来,拉开了那个发狂的士兵,说道:“别碰他!这是我们的军官,是个好人,我们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