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涅克拉索夫家两兄弟、小格列韦和已过中年的预备役准尉雷巴科夫住在了斯捷潘诺夫上尉家里。黎明时分,一名守卫军官厢房的惊慌失措的士兵叫醒了他们。
“大人,你们得赶快离开这儿。已经有好几位军官先生在俱乐部仓房里换上士兵衣服就走了。来了一些任意胡为的人,找到军官就往死里打。我跟他们说,这儿什么军官也没有。他们威吓地说,要是我撒了谎,就连我也一起打死。他们就守在大门口!你们从后门走吧!”
军人被叫醒,这是习以为常的事。这哥俩本是和衣而眠的,此刻披上军大衣,连个冷战都没打,顺着楼梯就跑了。他们本想穿过操场直奔二连,昨天就是在那里被夺下了军刀,并允诺给他们以保护(而他们自己的手枪也放在俱乐部,没带出来)。可是在破晓的微亮中,操场上已经有工人在走动,他们有的带着步枪,有的没带。
晚啦!已经无处可逃了。
突然,有一位军士走上前来,他们还模糊地记得他的面孔,他自己说是团队教堂的服务人员,不会到他那里去找任何人的。他问:军官先生们可否赏光到他那儿去?从后门到他那里走不了几步远,紧挨着。那好,说去就去吧。
涅克拉索夫兄弟对自己团队的院子总算还是了解的,可是,这个地方他们却从没注意到。就在这儿,紧挨着门房,有团队的一长列封闭的仓库。原来,在那里面,穿过僻静的仓库砖墙,有一间用方木块垒成的教堂服务员住的屋子。
趁着天还没亮,他们偷偷地溜了进去。
他们以军人的眼光把这间房仔细观察了一番,仿佛不是在察看屋子,而完全是从军人的直接考虑。这是一间狭长的横着建在仓库里的屋子。在一面细长的墙上安了一道门,另一面窄墙上有一扇窗子对着教堂,子弹几乎可以洞穿整个屋子,透过那道门,子弹只能射在屋子的中间部分。
跟他们一起来的有弗谢沃洛德的勤务兵,原来屋里已经有了一名士兵。这样,他们一共就是七个人。
于是,他们开始坐等,那滋味仿佛是在蹲监狱。他们等了一个小时,又等了半小时,等什么呢?他们无可奈何。窗外天刚放亮。继而天色大亮了。没有任何人到他们这里来,所以他们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他们决定派勤务兵出去侦察一番,为了让司务长派人来把他们救出去,还到二连去了一趟。
勤务兵去了好长时间,不过带回来的消息也不少:二连那里去不得,那里挤满了戴红袖标的工人,司务长说个“不”字都不行。
而且把军刀还了回来……
至于俱乐部,勤务兵说,在一夜之间完全被破坏了。绘画、肖像被撕下来踩碎了。枝形吊灯被打坏了。沙发被毁了,硬的被摔断,软的被军刀砍破了。
谢尔盖昨天还担心有人从俱乐部往外打枪,希望没人去碰它。
自己家中情况怎样呢?他派了人去打听。勤务兵在那儿守护了谢尔盖,结果,为了不被暴乱分子打死,他好不容易才骗了过去。暴乱分子们用枪托在钢琴键上捣着。他们把靴子、衣服、床上用品全都拿走了,还瓜分了奖章,装腔作势地挂到自己身上显摆着。
这时,他们派人到营房去看了看:说不定哪儿还有军官呢?
勤务兵回来说,哪儿也没找到一个。
怎么办呢?从团队院子里走开?换上衣服?
几个兵士出去一趟,小心翼翼地给四位军官找来了士兵服。雷巴科夫准尉立即换了装,他的面貌就不像个有文化的人了,跟士兵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走了出去。
可涅克拉索夫兄弟还是犹豫了,怕这有失体面。结果他们还是穿了自己的军服。小格列韦也是这样。
他们又坐了一个钟头,很少说话。那情景,仿佛每句话都在剜心,最好把自己的心里话藏着,尽管它令人心寒。在整个彼得格勒,只用了几个小时,暴动就成功了。这就是革命!它是怎么爆发的呢?是谁在那里主宰着一切呢?现在又会怎样呢?不过作战部队里没有发生革命,他们要是一来就能应付过去,不过在这儿对付谁呢?这儿连步枪都没有人会拿。可是团队却蒙受了耻辱,个人的荣誉也蒙羞受辱,当然生活也受到了影响。
哪里都没有枪声再传来。难以相信,团队已经被毁灭,外人正在这里游荡,在寻求流血事件。
他们想吃东西,越来越想吃。从昨天起就什么也没吃过。哪怕能弄到面包也好啊!教堂服务人员说他能找到,说完就出去了。
他回来把两个士兵叫走了。三个人很快又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煮熟了的茶炊、装着食物的托盘和一盒卷烟。这是团里牧师的妻子给捎来的。
这下可就毁了!他们干得不够谨慎:三个人在操场上鱼贯而行,还拿着茶炊,端着托盘,有人发现了他们。
他们还没来得及泡茶,面包还没咬上一口,近处就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儿有军官!”什么也没来得及决定和考虑,就传来了另一些人的叫喊声、跑拢来的人群的脚步声。教堂服务人员刚一去锁门,很快就有一枪打在门上,快得甚至都没人喊一声:“快出去!”他受了伤,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他爬向一旁,一面用手摸着肩头,一面出声地祈祷着。
向门上的射击接连不断。喊叫声也越来越密集,人群围拢上来,高喊着:
“打死这些吸血鬼!”
“他们喝足了我们的血!”
人们叫骂着,疯狂地怒吼着。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仇恨?这仇恨曾经在哪里?为什么活到现在对此都不曾了解?
外面的人向门上的射击显得没有经验,不往低处打,而是往齐肩高的地方打。不过门被射穿的地方已没人留在那里:格列韦赶紧蹲下爬开了;教堂服务员爬到床前,弗谢沃洛德递给他一个枕头,他把枕头随便往伤口处一塞,就躺倒在窗台下的地板上了。谢尔盖赶紧挤到床后的角落里,两个士兵趴在了地板上。
外面的喊叫和射击还在继续。外面的人还是显得缺乏经验:他们完全可以绕到窗子跟前,而子弹可以从那里扫遍全屋。
可是他们没有往那边绕。只是那男女混合的愤怒的嘈杂声,打死吸血鬼的狂呼乱叫和向门上的胡乱射击一刻不停。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说:“同志们,别射啦!说不定那里什么人也没有?等一等,先别射啦!”
于是,外边静了下来。这边,屋里的人们也都屏息不动,这里简直就是个捕鼠器,即无处可逃,又没有武器。
不过,用得着武器吗?在这里打谁呢?它反正救不了命,你也冲不出去。
有人在推门。难道它没有锁上?还是锁头被子弹打坏了?有一个士兵向里面看了一眼,这是个莫斯科兵,他那张脸年轻而富于表情,就像修道院的好仆役的脸一样。这是个不熟识的士兵。他用手一指说:“待在这里,别出去。”他指着弗谢沃洛德的勤务兵说:“你怎么没走?混蛋,别人要知道会打死你的!”说着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了出去。”
“就是他,就这家伙!那儿再没人了。走开吧!”
于是,喊声停止了,也不再打枪了。外面的人兴奋地说话,看来是散去了。
这时候军官们可不再不好意思了,也不再迟疑了。他们很快地换上了士兵服,急不可待地溜了出去。要是早上就换了衣服,那该多好啊!那样早就逃脱了,教堂服务人员也不至于受伤了。
没法子帮他的忙,也只能把枕头按在肩头上了。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扣上军大衣的扣子,外面又狂喊起来,又向门上开起枪来,这次开枪已是很有把握的了。显然,是勤务兵告诉了他们。屋里的人各自挤到角落里。涅克拉索夫兄弟互相握了握手。
打了一通枪,然后有人说:“要不让他们自己出来?喂,先别开枪!”
不过外面的人自己也不敢进来。要知道,头几个进来的人会被干掉的。因此总也没人冲进来。
“喂,谁在那里,赶快出来!”
没有任何出路了。况且现在穿着军大衣能往哪儿跑呢?可耻啊,干吗要穿上这些呢?他们扔掉了士兵服,自己的大衣也来不及披上,大尉、上尉和准尉三个人就只穿着上衣出来了。
弗谢沃洛德忘记了拿拐杖,就那么出来了。
工人们离开门口十五六步远,站成黑压压的半圆圈,所有人衣袖上都系着红袖标。所有人的步枪都摆出“预备,放!”的架势,那样子挺威风。有人肩上斜挎着从仓库里抢来的子弹袋。
军官们一眼就能看清所有人的面目,他们都是令人永远难忘的,虽然他们没去细看任何一张脸。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去看这些面孔,他们显得更年轻,并充满了怒气。
他们身后还有一大群人,女人们把拳头伸过前面的人的肩头,威胁地喊着:
“打这些吸血鬼!”
“交出武器!”
“我们没有武器,我们昨天已经交了。”
他们不相信。有个埃里克森轻工厂的人戒备地走上前来。这家工厂就在附近,工人们都多次从这里路过,和军官们一起坐过电车,与他们见过面。可是军官们从未注意到人们对自己如此痛恨。
这人走上前来,把军官们的腰带和所有衣兜拍打了个遍。使他吃惊的是没有武器。人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人群中发出更大的喊声:
“何必跟他们费事儿?枪毙吸血鬼!”
“走开,别碍事!”
“对我们发号施令够多的了!让我们也指挥指挥他们!”
人们怀着另一种紧张心情,已经不是由于危险的搜寻,而是出于高兴,向四处移动着,给另一些想往前挤的人腾出地方,这些人有的持枪待发,有的已在瞄准。但没有人开枪,看得出是在等候头目的号令。
生活何其复杂,而所有的死亡判决又何其简单:就在这里,就在此刻。而最令人惊奇莫解的是,军官是为这个国家而死,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仇视军官呢?
小格列韦这个孩子,面对成年人群呆住了。弗谢沃洛德·涅克拉索夫慢吞吞地说:“这些该死的白痴……”谢尔盖则挺直了身体,敞开挂着圣乔治十字架的前胸,最后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没有想到会死在这个地方,会是这么个死法。他还来得及替年老的父母们惋惜一番:他们在同一分钟将失去两个儿子,而且两个人都死在俄罗斯人手中。然而他却找不到什么话作为辩白,不能对杀人者们说,无法阻止他们。
可是,又有一个喊声从旁边,从团队教堂的台阶那里传过来,赶在了开枪命令的前头。
“住手,住手!别开枪!”
有十来个莫斯科兵从台阶上(从那里看得很清楚)向这边跑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分开人群,冲到围成半圆的射手和等待死亡的人之间。
“住手!别碰他们,这些军官是好人!”
“我们了解他们,别碰他们!”
可军官们却认不出他们是谁。
不行,已经制止不住了。
“走开!”愤怒已极的戴红袖标的人们喊道,“这不干你们的事!走开,免得连累你们!”
但士兵们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其中一个喊道:“你们在打伤残人,好个后方英雄!”
这下子倒把人给镇住了:“伤残人在哪儿?”
“这不是!”来人指着弗谢沃洛德·涅克拉索夫,“他就是!他的伤在腿上。”
有一名工人把枪交给别人,走上前来,隔着裤子摸起弗谢沃洛德的腿来。他一点一点地往下摸,最后喊了起来,好像摸到了什么:“不错,腿是木头的!”
于是,那凝滞不动的黑色半圆仿佛被冲毁了,颤动起来,崩溃了。
“伤——残——人……”
“一条腿都献出去了……”
“差一点儿弄出错来,你瞧这事儿……”
总还有几个要枪毙的吧——高大的上尉和年轻矮小的准尉被暴露出来,他们就站在这儿。不,因为那条残腿,现在连他们也受到了宽恕。围成半圆的人们散开了,一些人还犯了错误似的,竟然像朋友一样走上前来说:
“你们有军大衣吗?你们会冻坏的呀!”
“把军大衣给他们拿来!”
“我们那里还有一位军士受了伤。”谢尔盖说。
“我们马上送他去军医院!”这些士兵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可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兄弟俩认不出他们。
“你们抽支烟吧。”人们这会儿倒让他们抽起烟来了。
“是呀,坐下吃点儿东西吧。你们的茶炊都凉了。”
可是,一名年岁较大的工人态度十分生硬地拒绝说:“没时间吃东西!还在这儿坐着呢!命令让把所有被捕者都送交国家杜马。集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