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哪一个聪明人还没有偶尔失误的时候。现在,谢格洛维托夫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地坐在这里,这里锁着,他又多么熟悉这个地方,常常来参加杜马会议的大臣议会,这间关他的房间就是大臣议会的一间厢房。他已经非常清楚了,从今天早晨起,他就该完全隐蔽起来,离开城里,甚至对可爱的妻子也不说一声,尽管躲藏起来是叫人受不了的!

要知道,这些年来他已经收到多少个转寄来的带小棺材的包裹和带绞刑架的信件,来自俄罗斯的,来自美国的,可以预见第一个受打击的人应该是他。报仇的手在革命中应以最快的速度出现。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还不知道“革命”这种现象,它还没有进入到我们所积累的生活经验中来,在第一步上你就错了。特别是在绷得紧紧的法律的几根弦之间度过整个一生。今天从早晨开始,在几个预备营里根据第一批暴乱分子们的说法,很难意识到从今后法律这个概念不再存在了,甚至他,帝国上议院的首脑,也不被任何章程保护了。谢格洛维托夫是俄罗斯最强有力的法律学家,他整个一生都遵守法律学说,为该学说找出理论根据。谢格洛维托夫只要还处于法律的道路上,人就很坚强、严肃和机智。而只要有一点点偏离,马上就会迷失方向。

正坐在女婿身边,传来了正常的敲门声,门外是武装着马刀和手枪的两个大学生,是犹太人,还有两个士兵跟随他们。小个子学生立即喊起来:“谢格洛维托夫吗?你被逮捕了!”有天赋的法学家不能没有异议:“是什么人?凭什么样的逮捕证?”“革命人民的意志!”他傲慢地喊叫着,同时把手放在马刀上。

立法院的首脑,无论如何也不低于议院的普通委员,在解除自己的不受侵犯权之前,不能凭任何人的意志而遭逮捕,这一点是明确的。然而,这里占优势的却是四个年轻的武装人员,一个55岁的文职人员只有落得个屈服?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还发疯似的催促,拽拉胳膊肘,推搡后背,不等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就喊道:“再过五分钟就到塔夫里达宫了,那里暖和!”

塔夫里达宫?哼,这可不错。那是第二立法院,在那里可立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但是,罗江科?!怯懦地退缩了,拒绝释放。而一个微不足道的、不那么地道的律师克伦斯基,他从来都不是个什么法学家。曾在一些政治场合发表过一些具有煽动性的讲演,因此为自己搜罗了廉价的荣誉……他在这里刺耳地叫喊着,这是做给激怒的押解队身后的那个被捕的人看的。

但是,罗江科的退缩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良心呢?

不过,他也没来得及斟酌吧?一切都是这样惊人地出乎意料。要知道,更捉摸不透的是谢格洛维托夫本人。他为什么不隐藏起来呢?为什么束手就擒?不仅仅是听从,连帽子也没戴,皮大衣也没穿?这短暂的几分钟,就决定了你生命和身体的命运,为什么突然间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呢?你原来是个酒囊饭袋,被一把普通的门锁锁在这里,而钥匙就放在你敌人的口袋里。

30年前,也就是一八八七年春天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突然浮上他的心头。在彼得格勒区法院里把他作为最年轻的人任命他出席在施吕瑟尔堡对乌里扬诺夫小组的处决。那天的前夜他去了那里,并住在要塞里,就好像对他本人要处以极刑似的,等待和渴望皇上赦免的电报,一整夜也没合眼。早晨到了,用自己的权力拖延着行刑,他一直等待着电报,电报到底也没来。

是的,有点儿相似。

谢格洛维托夫是亚历山德罗夫改革的同龄人。爱他们的思想,在他们的自由主义的气氛中在法学学校并经过了多年,和那些自由派们没有什么区别。他最终成了法学教授,并发表文章为法律防止压力辩护。虽然当时已经看出来亚历山德罗夫司法改革的激进派的瓦解,对被指控者以及几十个这样的人宣布无罪,而当时已经在公开的诉讼程序上谴责了律师的歪曲,这就是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辛辣嘲讽的律师。他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作为开辟一个有法律规范纪元的十月十七日宣言,并且在那些月份里把他推向法律界最高阶层,而在新的国家制度诞生一开始,他就当上了司法大臣,并在位九年。可以替换我们的立场,但不应该改变我们的信念。但是,也不能对我们的观点没有影响——隐藏在里面的批评就逐渐变得明显了。尽管又过了一年,在第二届杜马之后,谢格洛维托夫反驳过斯托雷平在六月三日改变选举法,而且,何况现在认为必须坚定地捍卫所建立起来的宪法制度和政府政策。在恐怖主义猖獗的年代,那时自由主义分子不仅仅是为蓄意杀害而鼓掌,而且在理论上,以社会舆论对国家制度不满为由来证明恐怖是正确的。于是谢格洛维托夫失掉了自由派的所有威望,加之已经不能再试图保持住它了。不过他的特别情况法常常是这样的法:准确程序、准确期限和负责人物的指示,逮捕任何人都不会像今天逮捕他本人这么简单。还有,在革命的年代里,他曾几次被定为恐怖分子们的目标。一九〇八年在家里坐着,被围困了两个月,而有一次就险遭毒手,只是因为偶然地在过道里耽搁了,没有出来到马车那儿去,而有三个人已经跳进了车里。

一年又一年,谢格洛维托夫看到了法院里软弱无力、说话不谨慎的人过剩,把法院变成一种不仅仅是不能捍卫国家制度,而且也不能很好地保护公民生命的地方。但是,并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强行组建法院,违反法官终身制法。而只有运用这种计谋,促使那些不中用的人主动提出辞职,领取养老金,这就减轻了,如果法官的个人举止行为有放荡表现,就要受到纪律处分的审理。这是一件缓慢的工作,得在法院培养国家的稳定性意识。35年来,狂风巨浪冲刷了一些忠实分子,摧毁了这项工作。而其余的上流社会,贵族阶层也好,国家的最高阶层也好,对这一切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看见。任何人也不想相信,基础能塌陷下去。一切当权者都在摇摇晃晃,萎靡不振和心安理得,在缺乏毅力和优柔寡断之中努力挣扎,就好像没有觉察到威胁的存在。谢格洛维托夫在自己的官员中只看到了从生存爬到生存,从职位爬上职位,对以往事情的本质抱有无动于衷的心态。就这样,谢格洛维托夫多年来献身于增强俄罗斯国家制度之中,他已经习惯在不同的俄罗斯人中搞联合,不同任何人共同采取行动,只有自己去做。怎么能不被这种共同的安逸所感染呢?谢格洛维托夫也给了这种安逸以充分的重视。

就在这种心境中,他也没有停下来基辅司法当局不该开始的贝利斯案件[1]。而正当该案件开始采取调停解决时,要退出已经晚了,正处于激情的冲动,谢格洛维托夫自己也不乏热情,请来起诉的评审人员。但是,诉讼程序经过法律的严格的条条框框,整个过程都被速记下来,对采访记者也是公开的,案件要求多少,就准许多少证据和律师,并且根据法律的合理性,被告断然被宣告无罪。

谢格洛维托夫就因这次的诉讼程序而被社会舆论永远地钉住了。在那些年代,他失去了君权的支持:皇后不饶恕的是他对拉斯普京的不可调和,他不仅不奉承他,而且在哪方面都不优待他,甚至不能在来访者之中破例接待他本人,凡是经过他的呈文都被扯碎了。(不过反正都一样,在舆论界却有一种传闻说,谢格洛维托夫是拉斯普京的副手。)在一九一五年,皇上在杜马的灾难面前让他辞职了。

他在内阁的九年期间,沙皇干涉次数不少,而谢格洛维托夫尝尽了当治国之才的一切苦头,对于没有把握的轻浮的人来说,他的知识、智力、劳动、意志和服务都是尘土。有过这样的情况,他热情地劝说皇上在某方面的决定或者已经实行几个月了的决定,皇上忽然在偶然听到的意见的影响下就把一切都给撤销了。皇上往往避免同坚强可靠的人来往。

俄罗斯有那么几个保守分子有勇气公开宣布自己的信念。从全国来说,不能把右翼分子的代表大会拉得很紧,否则就得从街上拉来一半,都是一些穷人,一些粗鲁的人,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这次代表大会是在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召开的,会上没有出现达官显贵、高级官员,他感到是个耻辱。而如果那年春天,谢格洛维托夫本人不从大臣中被免职的话,那是几乎不能去的。右翼分子们选中了几个小小的、隐蔽着里姆斯基·科尔萨科夫、希林斯基·希赫马托夫的小组会见的方式。他们交头接耳地说了一阵子。因谢格洛维托夫退职而失掉平衡后,出来领导这次代表大会,用一种残酷的、有节奏的声音,一边用语言诅咒未来,一边咒骂那部他为之服务九年的宪法是“一去不复返的一纸空文”。

这时他突然走开了,因为谁也不到右翼分子这儿来。他不仅没有这么考虑过,而且早在一九一四年夏,他还阻碍皇上改变宪法使之更有利于专制制度,推动各议院摆脱立法,去搞协商:“我把自己当作一个不忠于皇上的人,如果我说:陛下,实行这项措施吧!”

孤零零的一个人被锁了一个晚上了,现在已是夜间了,谢格洛维托夫在内阁厢房里的各个房间里徘徊。长长的,但不很大的会议厅,呢绒下边的桌子周围是几把沙发椅和一些小沙发。两间办公室,一间仆人住的下房,一间更衣室。来过这里多少次了,能否事先假设会落到这种下场?

不能假设,而是应该有预见。

谢格洛维托夫侧面观察了混乱景象已经有一年半了,但还是束手无策。而从今年新年一过,皇上就恢复了他的工作,任命他为国务会议主席,谢格洛维托夫有一种受拘束的感觉,但很坚定。就在第一次二月会议没被格里姆教授以盅惑人心的“例外的声明”而摧毁,已经栖身于国务会议里的整个左翼团体都从会议上撤出。这也就仅仅是二月发生的事,仅仅是个希望的开始。

瞧,在这梦幻般的、不久前政府的几间没有人住的房间里,伊万·谢格洛维托夫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交往,孤独无援地被囚禁起来,已经半夜了,只能尽情地思考。

一般来说,谢格洛维托夫是独立于宫廷之外的,也离大公们远一些。他禁止自己心爱的女儿安娜像人们提议的那样去做宫廷女官,他认为这几乎是个侍女。当人们向他打听他是如何对待荣获伯爵的爵位(维特获悉之后欣喜若狂了的),谢格洛维托夫回答说,外国的爵位自古以来对他的俄国姓氏来说都将是可笑的。(谢格洛维托夫姓氏是沙克洛维托夫的古老家族,彼得下令该姓氏应该改为容易变化的字母,以示区别于索菲娅的情夫,被处以死刑的沙克洛维托夫。)

女儿阿涅奇卡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曾两次鳏居。第二个妻子是生阿涅奇卡时去世的。谢格洛维托夫亲自参与培养她,在庄园里的复活节仪式上迫使她跟每个农民家庭去互吻三次以示祝贺。等她长大了,便拉她去意大利歌剧院,甚至为她选择服装。还被邀请去克里米亚皇家“山岳诸女神宫”。

而第三个妻子是个美人,人很聪明,还会弹钢琴,出身于上流社会,性格就是爱发号施令,她控制了他,并左右他,他意识到了,并不能改变。她和阿涅奇卡不和,常常发生口角。心都操碎了。

一旦阿涅奇卡知道了父亲被捕,她又将会怎么样呢……

最后跟谢格洛维托夫谈话的人是克伦斯基,手里拿着沉重的钥匙,显得滑稽可笑,曾盛气凌人地向谢格洛维托夫提议,往皇村打电话谈反抗是没有好处的,劝告向人民无条件投降。

这个暴发户已经向君权发布命令了,投降吗?

谢格洛维托夫盯着他,毫不退缩。

法官的智慧还是能安慰人的,逮捕,没有什么原因,不可能,一切都能顺利解释清楚的。

但是,20年来的观察都是处于人人都无动于衷的淡漠和破坏,他只能预料到的是全面崩溃。谢格洛维托夫坐车来这里的沿途中看到了几条混乱的大街和出现在这里的宫殿,在他面前出现了正在发生颇具规模的事件。

这只不过是六神无主的彼得格勒行政当局所面临的一个片断。但是,在不断地遭到震撼之前,被损坏的国家的破灭,是应该预料到的。

他也不相信自己明天一早将会被释放出去。

[1]贝利斯案件是沙皇政府和黑帮分子迫害俄国砖厂的营业员、犹太人门·捷·贝利斯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