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亲王殿下!亲王殿下,醒醒吧!”
声音听起来是这么亲切,这么讨人喜欢,他几乎不是在叫醒别人,而是使自己进入了梦境。但是,这是一种温和的、有些嘶哑的声音,他重复了几次,终于使沉睡的人醒过来。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冬宫的宫廷老听差,留着蓬松而卷曲的络腮胡子,是个失宠已久的人。为了沙皇家族中的某个人在这里过夜,让高贵的客人安稳地睡上一觉,他进入房间在床边俯下身说:“亲王殿下!再在宫里停留下去是危险的。军队已经离开了这里,一些匪帮从各个门口企图冲进来好几次了。只有锁头在。我们用什么力量来打退他们呢?”
冷漠而又讨厌的召唤声进入了米哈伊尔的内心。然而,这件事他可是始料不及的!还有什么匪帮胆敢闯进宫内。在首都到底能有什么样的匪帮?
“从哪儿来的匪帮?”
“上帝能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老仆人伤心地说,“凑合到一起才那么几个人,还撒野。还有一些士兵,以及各种各样的无知的人。没准儿,他们知道我们这里藏有多少珍宝,有什么样的地窖。”
米哈伊尔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仰着伸个懒腰,他是躺在壁龛里缎子睡铺中间。在往两侧能拉开的床幔之间影影绰绰地看出来老仆人的大脑袋轮廓,在他后边那里桌子上有个小小的亮光,是根蜡烛,他是不敢开电灯的。
不过为什么米哈伊尔刚刚醒来就想到怎么把几个门弄一弄以及怎么保护自己呢?这样的卫队应该由谁来规定,是不是科马罗夫将军呢?
“哦,天哪,亲王殿下!”老仆人总是用那种米哈伊尔从童年时代就牢记了的、温和的、保姆式的低沉的声音唠唠叨叨,他还在加特契纳宫待过一段时间,也在阿尼奇科夫宫待过,只是忘记怎么称呼了。“您不考虑考虑,我这种关怀使您感到受累了,我办事粗鲁,打断了您的睡眠,这也是担心您的安全问题。要知道,这里可没有武装卫队,我们都是些老年人。夜里人们闯进了玛丽娅宫,谁能干预他们闯到我们这儿来?他们可能已经闯进来过,可能认为这里可以驻扎军队。”
米哈伊尔活跃地翻过身来:“进了玛丽娅宫?什么时候?”
“是在后半夜。给我们来过电话。”
“是这样?”他自己在那儿思忖了一阵子!“大臣议会呢?”
“不知道,亲王殿下。大约是用什么方法给保存下来了,后来又散了。”
米哈伊尔到底也还是没弄明白!而老头子清楚地解释说:“现在您不可在冬宫里再停留下去了,亲王殿下。一旦他们闯进来的话,会找到您的。您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危险。您应该……趁着天还没亮……走过几条街……去乘车……白天人家会认出您来。”
只有这时,苦痛流入被唤醒人的胸膛,进入清醒了的头脑:他必须从挚爱的家园出走,还应该在夜里,现在就得走,还得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逃跑?
给米哈伊尔的床铺安排在三层楼上,并排是原封不动的父亲的卧室,他当皇太子时就住在那里,但是,从那个晴天霹雳的时刻开始,没有一天不是在那里度过的。当时祖父已经没有了一条腿,流淌的血染红了楼梯的大理石、镶木地板块,刚刚把祖父抬到一张床上,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
从那时开始,父亲因逃避未遂罪被押在加特契纳。后来逃跑了。
哥哥在23年的统治时期内几乎没住进这座宫殿,跑去皇村,又跑去彼得哥弗。
这位米哈伊尔,来这里才仅仅住一夜,就被这么提议:逃跑。
忆当年,在夜间一旦发出了战斗警报而起床是何等轻而易举啊,就像现在这样的沉沉暗夜里,在团队的严厉制度下,指往某个方向便能立即飞马疾驰而去。然而,在闪动的烛光下把你硬叫起来,再把你从挚爱的家园驱逐出去是何等残忍!
米哈伊尔仰面躺着,好像很受压抑,没有力量起来,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不过他再明白不过地领悟到了一切。
现在,他是这样看的:是的,毕竟是幼稚地跑到冬宫来过夜,自己把自己放在被抢劫的地位。
睡在皇宫里,但愿时间停下来吗?
现在若是跟娜塔莎坐在加特契纳宫里该有多好,而且痛苦要少很多。咳,罗江科这个大头人!被引诱进入陷阱了!此外,还引起了这么一场混乱,还得毫无自卫地舍弃掉汽车:要知道,他的汽车可是随处通行的,能到达车站,可现在人却在这里……
这种危险性是有损尊严的,因为它是来自被遣散的酒鬼匪帮那里,不能像同平等地位的人和在战斗的朋友们周围那样去对付。不管做什么,也不管什么举措,反正都是一种丢脸、侮辱、衰退的行为。米哈伊尔不怕骑马疾驰的德国掷弹兵,然而,俄罗斯徒步行走的凶狠士兵的出现,却使他感到发憷。
究竟该怎么办呢?他悄悄抬抬身子。若是现在坐在汽车里经过城里,不见得比留在皇宫里更安全,而汽车也完全没有防止这些匪徒们袭击的功能。
往哪儿去呢?去自己的参谋部,去战船街?都是过于出名的地方。
到副官沃龙佐夫伯爵那儿去?可不近哪!
这样他什么也不能干,总的说来是没有出路了?
穿着夜间的衬衫,一脸温顺的大公六神无主地看着老仆人。
而老仆人已经全面考虑过了,唉,老头儿。无论在城里乘车还是徒步都不行,总之都是危险的。“也许,亲王殿下,能否想起某个可靠的一家离皇宫又极近、而最好是在百万人广场住的,因为往那里去的出口是好的。”
如果他不提起在“百万人广场”上的话,也可能米哈伊尔还想不到。这下子在思想里徘徊着一股思路,沿着百万人广场,只能逐个数着楼房,想起来了:他们近卫军骑兵团的上校普嘉京公爵,宫廷官员!第12栋楼。
老头很高兴,去挂电话并唤醒秘书约翰逊,请求大公穿衣服,如果可以,就在烛光下换衣服外边的各个房间现在还不应该点大灯,会引起注意,现在应该让人觉得皇宫正在熟睡。
碗状烛台里的蜡烛还留在墙上,在这种改变了平时习惯照明的皇宫大房间,米哈伊尔穿上了衣服,浑身微微地打着哆嗦。
在烛光下,一切都呈现出另一种样子,天棚上的塑造品、窗帘、古老的家具,活像上一个世纪之初,又像在曾祖父时代。呈现出几世纪之前的气氛。米哈伊尔并没想过他会这么深深地感觉到同皇朝家族的联系,但是,今天在这里立即就不再布置军队,因为这里不是战斗的地方。这座皇宫是回忆的宝库。
但是,如果军队留下,那大概没有必要逃跑了……
好可怜的人哪!他们迈着蹒跚的步履还往哪里去呢?也许,应当把他们留下来……
老仆人回来了,精神振作起来:他用电话把普嘉京公爵夫人唤醒了。公爵本人不在,他在前线,公爵夫人感觉接待亲王殿下是她的荣耀,她将不眠不休地等待他的到来。
秘书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会合。
还要唤醒谁呢?
“亲王殿下,”老仆人颤抖着声音说,“如果您把出走委托给我了,那么,就不该告诉任何人。还有埃尔米塔日博物馆的一个守夜人和埃尔米塔日剧院一个看门人该知道。您向百万人广场先走,在距离第12栋还有几栋楼的地方就走进楼里,走穿廊房。您吩咐如何穿行第二层。我能给您打开正面所有的空着的厅,不过这是以后的事。还可经医院穿过去。”
“好,亲爱的,经医院,前边带路。接下去您知道的。”
老仆人带着感激的心情靠近了大公的手。他差点儿要号啕大哭,因此更增强了米哈伊尔心灵上的痛苦!他又一次叮嘱他,他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换换过夜的地方,跑了几个小时钻进掩蔽所里,但是,要做点儿重要的事情,坚定不移的事情,可头脑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啊!
老仆人将随身带着的另一支蜡烛塞进灯罩里。而原先那根蜡烛在出来的时候熄灭了。
他在前边走,高高地撑着罩灯,这样,颤抖的亮光范围放宽了一些。
米哈伊尔走在他的侧面偏后两步的距离。
再后边是约翰逊。
顺着第三层的海军部大厦方向,他们走到拐角楼梯,这里亮着微弱的光芒。下到二层。走过整个属于医院的穿廊式房间。那些窗户都朝着广场方向。
这座医院是皇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从战争的最初几天就开设了,从那时开始它就在这里。成百成百负了伤的人是在这座医院康复的,如今这里装满了单人床铺。
老仆人拎着所拿的罩灯,照在膝间。墙上有些地方点着小灯,小桌旁还有些值班护士。病人都熟睡了,没有人辗转不安,没有新来的重伤号,好久以来没有过大型战役了。长期住院的病人都已治愈了。这儿那儿有那么一两个人起床了,看见了年轻的将军走过去,有些吃惊,但是没认出来。护士们似乎是认出来了。
由于穿行医院的各个大厅,心灵上的那种令人痛苦的离别的压抑感减轻了许多。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是因为一次战争,是包扎伤口的绷带编成的一个链条把我们俄罗斯人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大家都站在一边。而那些匪帮都不是我们的人。
每个大厅都是这样高大,在夜间光线微弱的时候,不能立即看清楚天棚。许多年来都没有举办过舞会了,然而,米哈伊尔当时还正年轻,还记得当年的情景。那时墙壁装饰着从皇家温室里拿出来的热带树枝和鲜花,顺着楼梯向上和贴着镜子的墙壁,摆着成排的棕榈树,枝形吊灯架和烛台的闪耀,满堂金碧辉煌,耀眼且多彩的镶着金线、银线的制服,而在女人的身上,花环状的王冠和项链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常常是在波洛涅兹舞曲声中展示出这一切。除了波兰的唯一一个地方以外,只有在这里是跳快速的马祖尔卡舞的。
一切的旋转,所有的人,所有的灯光都消逝了。如今,夜间的一些小灯都留在了身后。从医院的最后一个房间出来,老仆人打开了门,越过了封闭的度廊小桥进入埃尔米塔日。他又举起手里的罩灯照着。
照耀着彼得格勒风景画,在回廊里挂着镶在金质框框里的古老的彼得格勒。
悬吊式花园的各个窗户上闪过了那白雪覆盖了的无人照看的冬茉莉和丁香。
还有这样的一个过道桥,是个离别的临近点,再过去就进入新的埃尔米塔日。
心灵又被一种不幸的预感纠结在一起而缩成一团。过了一个星期,在光天化日之下,刺马针碰撞时照旧发出清脆的声音,有信心地走过去……为什么似乎有一种再也回不来的感觉呢?
有一种感觉,别了。在沉沉的寂静中,靴后跟的刺马针互碰时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十分清楚。
现在走在悬挂绘画的几个大厅。走的过程中,在罩灯的亮光里哪一幅都不能好好看一看,更何况米哈伊尔把这几间大厅都记混淆了,只看到了墙上那些巨幅的静物画了,一会儿看见的是些画动物的画,一会儿看见的是固定在墙架子上的野兽、鱼、水果、蔬菜……看到了这些物品,紧缩的心灵完全愉悦不起来。
在各大厅之中摆着一些斑岩的大花瓶,一些斑岩的落地式烛台。
米哈伊尔用一双空着的手掌遮盖着脸,做着洗脸的姿势。
每经过一个新房间,每看过一排绘画,这悬挂着的摆满死的野兽、死的鱼,那些没有感觉的水果,都被遮住了,那种温馨的家庭,被遗弃的皇宫,它的一部分被遮住了,在这里他永远不能忘怀的父亲曾住过多次,妈妈现在是不会回到这儿来了。
这样一来,觉得: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收集起来?为什么当时不生活得更朴素一些?
在大厅里急转弯处是些硬币、奖章、硬币、奖章……
走到了穿廊,已经不会把这个穿廊跟任何地方混淆了,是拉伐艾里敞廊。
老头的手还未麻木,举着罩灯在前边缓缓而行,就好像存心把《圣经》中的场面表现在墙上似的。
米哈伊尔回头看约翰逊时,却看见了自己那可怕的影子,沿着长廊慢慢移动,多么像一个祖先给一个后代留下的一具幽灵。
但是,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带着这个影子给谁作为教训尚不知晓。
他们在埃尔米塔日剧院的休息室那儿又拐了一个弯,经过长长的玻璃过道,过道是修建在冬宫上边的布满了雪的小水沟上,有几扇法国式的落地窗户。
从窗户望去,天空反映出远方的大火的光亮。
忠实的老头站在下面,转过身来说:“亲王殿下!如果现在顺着黑暗的楼梯走出去,那么,我们就能到院子里了,不过从院子出去,只能走到河岸大街。您不得不绕远。而走这条走廊呢,经过普列奥布拉任团的营房,那时立即可走到百万人广场,而那里还有四栋楼,只能走进莫什科夫胡同。您怎么命令?”
有什么怀疑呢?他不想问,大公是否害怕近卫军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
“您是命令我陪您去营房吗?”
“不,不啦。”米哈伊尔低声回答说。
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员都是自己人。
他突然用一只胳膊轻轻地拥抱了下老头。
而老头突然哭起来,抓住他一只手亲吻起来。
老仆人的哭声好像冲破了知觉的最后一层薄膜: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智地蒙上脸吗?或者掉头跑开?或者是从罗曼诺夫家族里七代家中最后一个离开出走?
在这里居住过的帝王的曾孙,在这里被杀害的帝王的孙子,他随身带着他们,他为所有这些人而逃跑?
还没有觉察到,这究竟是在什么时刻发生的,在什么样的转折上?
他迈着军人的步伐,通过最后一道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