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

就像前线的人习惯于顶着炮弹的爆炸睡觉一样,库捷波夫在这充满危险的房子里沉沉地睡了一夜,随时都会有人冲进来要了他的命。直到很晚他醒来时,才想起这全部危险,并且想起昨天的那些努力以及这些努力的毫无结果。

他感到痛苦。

关于他自己,不知怎么的,他有一种预感:他将死于非命,不像通常那样在战场上被打死,而是以一种使他横遭劫运的方式。这不,明摆着的,昨天就可能让他死去,今天也可能让他这么死去。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整个彼得格勒政权为什么会在一天之内就垮台了?

预备营是败类,而不是近卫军,这一点是清楚的。根据节约的原则,为了不从远处往这儿运,他们招募了尚未逃走的当地工人(给他们带来了传单),从近郊招募了芬兰人,还招募了小摊主、房主、白票持有者[1]、娇生惯养的宠儿们。这些人好奇而轻信地听着那些卧病在床的伤员们讲什么猛烈的炮火、毒瓦斯,但愿谁也不上前线才好。而所有的军官——他们都是匆匆过客,连士兵都来不及记住,真不知他们满脑子想的什么。

但是,一个政权怎么会落到一根支柱也没有的地步,而且怎能在没有一支团结一致的反对力量的情况下,在一天之内就逃散了呢?这叫他无法理解。

库捷波夫走到自己这间不大的房间的窗前,小心地向外张望。他看见了铸造厂大街的一块地方、军人大会堂花园和基罗奇路的一角情况异常,有很多情绪激昂的带枪者,所有人都戴有红色的标记。有一伙人一动不动地正对着穆辛·普希金家的房子,眼睛紧盯着它的窗户和门。大概,对着后大门也有这样一伙人。

他仍然不后悔昨天拒绝了换穿士兵服。死也应该死得无愧,军官的使命正在于此。

喝茶时人们给他讲了准确消息:政府逃散了,普罗托波波夫隐藏在皇村;警察们随处都可能被打死或捕送到杜马;没有留下任何旧政权,甚至军政权。除了他的队伍昨天的行动,谁也不知道任何对抗革命的情况。

早上医院的主人们想继续用电话收集情报,可电话不通了。库捷波夫感到遗憾,昨天没来得及给姐姐们打电话,不过他已把自己的行踪告知了她们。

里面的人监视着窗外,巡逻队聚精会神地守护着所有的出口。由于库捷波夫的到来,房主人精神很紧张,尽管他们尽力不表现出这一点。

突然,他们看到,有两辆装甲车和两辆大卡车从基罗奇路拐角处转了过来。所有的车辆都载满了武装工人。车辆停在了铸造厂大街的通行区,工人们跳下车来,叫喊着,指点着窗户。在铸造厂大街散步的工人们也被吸引到他们这边来了。

工人们抬起机枪的枪身,从装甲车上对准窗子,然后,一窝蜂似的拥向正门。

主人发现了这种情况。不开门是不行了。护士长跑进来,劝说起库捷波夫穿上护理人员的大褂,要不然他会被打死的。

可即使是现在,库捷波夫也对这种能救命的化装反感。

他请主人把门打开,只留下他一个人。当别人问起关于他的事,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可事后他想到:隐藏一个穿着军装没有受伤的团长在这里,简直是不可能的。他这也太难为人家了。)

这里有一间不大的坐落在拐角上的客厅,客厅的外墙有门。靠铸造厂大街那一边,建有一排门对门的直通房间,客厅的一道门就朝向这排房间。另一道门朝向横头上的房间。每一扇门的对面都装有一面大镜子,朝这里走来的人老远就能照见自己。这间客厅吸引了库捷波夫,他决定就在这儿等候新政权。这两道门之间僻静的角落里有一把椅子,他就坐在了那上面,让门敞开着。

从这里向每一面镜子看去,都能看到握着手枪的工人怎样走近前来,又怎样一间一间地跑过那一排通房。这些人是那么相像:个头和身形相近、衣服都是黑色、左前胸都有红色的花结,以至于开头他误以为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后来转念一想,不可能是这样的。

再后来他想,既然他从角落里看见了他们,那么,他们也一定看见了角落里的他。可是,他没有向他们欠身。

实际上并非如此,工人们没有看见他。确切地说,他们大概是被自己那奇怪的样子给迷惑了,他们未必有照大镜子的习惯,再说还有明亮的太阳照在窗子上。而且当时的情况是:他们谁都没有领先到门口一秒钟,而只是同时稍微转一下头,互相看到对方把手枪伸出来,就都尽最快的速度跑到这个空落落的房间。倘若有谁先到一点儿,他就有时间细看一下这个房间。

他们毫不耽搁时间,就这样同时转过弯匆匆地按原路跑去,这时在镜子里让人看到的已是没了红色,依然相似的后背。

他们跑远了——库捷波夫画了个十字。这就是所谓“上帝创造的奇迹”。上帝轻易地把他们的目光引开了。可见,他库捷波夫还是命中注定的有用之人呢!

房子里的搜查仍在继续,他们把护理人员和伤员查了个遍。可是,除半小时后如释重负的主人来过外,再没任何人到他这里来过。主人们不仅心情轻松了,而且已经为敢于保卫团长而自豪起来了。

搜查者们在顶楼里找到了库捷波夫的队伍昨天堆放的武器,他们往自己的卡车上搬运了很久,而且没有碰伤员。他们仍然顺着基罗奇路走去,大概,是到国家杜马吹牛去了。

针对这所房子的巡逻队也都撤掉了。

这次遭遇过后,大家回顾起来,都兴奋地谈论着:谁目睹了哪件事,当时以为如何。大家都惊奇团长如此安然无恙。

库捷波夫为所发生的一切向主人们道歉,但他还想在这里待一阵子。

就在这时,从铸造厂大街传来了军乐。库捷波夫小心地走到窗前。惊呆了:他看到的不是什么别的,而是自己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旗帜,士兵们穿的也是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军服。

他们也从铸造厂大街转向了基罗奇路,看得出也是向杜马去的。

他还得经受这番惩罚、自责和自己团队的羞辱!

看着这些心里难过。

可是他深信,真正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真正的军队,真正的人——他们都在战场上,不久就会来把这些魔鬼驱散,而且随时都会把他们驱散。

然而,最引人注目和最令人惊奇的是,预备营没有一个统一的军官带领着行进。营队由四名军士,即低级准尉带领。其中一位叫乌姆里洛夫的,库捷波夫很容易就认出来了。

不过他发现,营队行进得非常不错。

[1]应征时被认定不符合服兵役规定而领有白票证明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