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尼古拉散步回来就一个人留在房间,一遍又一遍阅读哈巴洛夫的电报。是的,沃伦团的士兵暴动了,顶多就一个连的人,随后他们又顺利地吸引了一个什么连的人,只是不清楚:是立陶宛营呢,还是普列奥布拉任营的一个连呢?但是,这对于近卫军来说,是一种洗不掉的耻辱啊!可是还有这个:哈巴洛夫请求从前线立即派来可靠的部队。不过,有了三个连的预备队人员,怎么问题到了这种严重的地步,还要从前线撤回兵力?
皇上踌躇起来。说实在的,他根本不认识这位哈巴洛夫将军,也不了解他的品质。这位将军不是前线的,他最近一个时期当上了乌拉尔省的省长,记得有一次代表乌拉尔歌萨克来觐见皇上,而尼古拉又很喜爱乌拉尔人,他们愉快地谈话,还常常运来极为鲜美的鱼籽和风干的咸鱼脊肉。只有这些肥大的鱼脊肉才使他记起了哈巴洛夫这个人。后来有一次,似乎是无意中,经谁的推荐,他被间接任命去彼得格勒军管区。军管区是个不独立的地方,只在不久前从北方战线分离出来的。现在倒要考虑考虑他的“立即”了,需要这么尖锐吗?抑或是惊慌失措了?
假如是从忠实的阿莉克斯那儿新来的电报,那么,尼古拉就一切都清楚了。不过,没有什么不得了,这就安心了:阿莉克斯常常处在警惕之中,不放过一丝危险的情况。已经多少次了,她往往是全面地及时地提醒他,她的信从来没有女人的那种闲言碎语,而且内容有许多公文情报和有力的忠告。
但是,她昨天发来的最新电报是这样的:“很担心城里情况。”
如果情况恶化,她今天就还会发电报来。
当然,多么想从忠心的普罗托波波夫那里传来哪怕是几行能安抚人心的话也好嘛!可是没有。但是,就凭着他的机智和敏锐,这就恰恰证明诸事顺遂。
还有,是不是要采取点儿什么措施呢?和以往一样,这是个折磨人的问题。不过在庞大的侍从队伍里,尼古拉没有一个能干的谋士,即头脑清楚的人。这些天里尼古拉没能和阿莉克斯在一起,一切都是靠自己来承受,来解决,他有些疲惫不堪了。
只有参谋长是个尽职责的人。尽管人是好人,有颗虔诚的心,但毕竟不是自己人。
他匆忙地回到皇宫,勤劳、尽心的阿列克谢耶夫等在这里,带来几份刚到的电报。
递过来的第一份是别利亚耶夫来的。啊哈!它比哈巴洛夫的电报晚了一个小时,是很短的几个字。军事大臣通知,在几个部队里从早晨就开始了骚动,派几个忠于职守的连和营去坚决和有力地镇压。镇压骚乱还没有成功,但坚信在即将举行的进攻中会安静下去的。必须采取毫不留情的措施,当局要保持绝对的平静。
这跟哈巴洛夫是不同的:别利亚耶夫没有要求任何军队去支援,是自己迅速地解决了。别利亚耶夫的电报还晚了一个小时才来。如果对比一下,在这几个小时内杜马,即主要的教唆者,在业务上已经中断,那么,多半可以说是预料中的平静了。
只不过是某种东西划了一下而已。是的,瞧瞧:“留下来忠诚的几个连和营。”说得好奇怪,如果是卫戍部队那不几乎全都掌握了吗?
照自己的性格、气质以及跟阿列克谢耶夫之间的关系来看,皇上是不可能这么不拘礼节地对他说:“米哈伊尔·瓦西里奇,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里不明确,咱们怎么办呢?”
他只是摸摸衣领,瞧着将军完全有意识地带着静寂无声的问题。
但是,阿列克谢耶夫的一双眼睛总是稍微眯缝着,半闭着,让人看不到心灵深处。
还有,他拿着第二封电报,而且还带着一种总是不变的满脸酸酸的表情,现在将电报递过来。
怎么,又是倒霉的大胖子罗江科打来的?这次跟那些司令官们没耍什么手腕,而是直写皇上的名字。在时间上正好是那两封电报,即哈巴洛夫和别利亚耶夫的电报之间,也是今天中午发的。
这是什么?他带来的是件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呢?又是什么政府是无能为力的。(但这一点他们常常是争吵已多年了。)什么军队是没有希望的。(就好像他指挥过他们而且非常清楚似的。)什么已经开始了内战,而战火烧得越来越旺!在各预备营里殴打军官的现象时而发生,军官正在出走,很明显,猛烈抨击内务部和国家杜马!
还抨击杜马?有过这种场景,还很可观呀。
接下去是疯子萨莫瓦尔就不是禀报了,不是要求了,而是命令,命令皇上本人:请立即恢复杜马业务,立即建立新政府,就像他在昨天的电报里所坚持的那样,并刻不容缓地用宣言通报这些决议,否则运动转移到军队内部去,不可避免地颠覆俄罗斯和皇朝。
够了!带着这种威胁并要求宣布关于交出政权的宣言,这提醒尼古拉想到另一个宣言,该宣言纯属胡扯和恐吓。
罗江科的电报,不仅是用自己的腔调,而且还以立即发宣言的要求否决了皇上的心。
在结尾还说什么?当然胖子请求“以整个俄罗斯的名义”那个决定祖国和皇上本人命运时刻来到了,而明天可能就已经晚了。
他怎么了,疯了?在他的熊脑袋里从哪儿出现了比任何人都多的这种念头呢?绝望和恐怖的吼叫就好像夹住了它的熊掌似的,吼叫得太没分寸了。
他由于自己的顽固声调而彻底地令皇上厌烦了他。还有,就是电报所含的意思是他要把自己塞进新政府的首脑位置上。在这个问题上他敢于威胁说,是由皇上的个人命运所决定的!
这就封闭了某种意见的道路。
还有第三封电报是埃维尔特来的。一半以上是重复昨天罗江科的电文,一切都是那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是埃维尔特本人发来的:他是个士兵,不牵涉政治,但是,不能不看见极混乱的交通和运不来的食品。要求采取军事措施来保证铁路运行。
这件事罗江科简单地凭借职务就能办到。在这里他什么帮助也得不到。
皇上看着阿列克谢耶夫。在他那有着尖尖的眉毛,有着尖型的小胡子,微微皱眉的脸上,他知道这并不是诉苦的,不是怜悯的表情,而是某种酸溜溜的表情,稍有歪斜的谩骂和中伤的性质。
“您要对我说点儿什么吗,米哈伊尔·瓦西里奇?”
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过,突然在这个时刻不知为什么,使他觉得阿列克谢耶夫活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身穿自己的制服,头戴帽子,小心谨慎地躲在小胡子和眼镜后边,没有任何需求,也不探出头来,即使需要也特小心谨慎,说起话来只用假定的句子:“陛下……也许,目前的形势……也许,就明智地向社会舆论的坚决要求让让步?社会舆论也许能以最好的办法从各种危机形势中找到出路?一切就立即都缓和了……”
这里参谋部的工作他就毫无阻挡地继续干下去吧。
憨厚的阿列克谢耶夫远不理解他涉及的问题有多么大!延续多么久!他接任了一年半最高参谋长职务,但是,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皇权的压力与沉重。在他的双肩上几个世纪的传统没有被两个手掌所威胁。他自己20年来不曾受下述问题所困扰:独裁专政制度的意义,权限范围和时限,关于对祖先、对后代、对人民的责任。这是神秘的罪孽,是神亲手递给人的权力。人民对任何另一种政体还没有准备就绪。
“社会舆论的坚决要求!”相聚在塔夫里达宫的小组,或者在莫斯科盛大集会,爱大喊大叫的,毫无根据、无责任心的知识分子的情绪。他们觉得这对沙皇来说就简单了:逮捕和投牢,以便大臣们不对他报告,而对杜马报告。这就改变了整个原则。
加之破坏一切习惯的秩序,往往是危险的。轻率的新事物在一周的工夫会把一个世纪的古老建筑物摧毁。在这种战争时期能改造国家的管理吗?一切都会立即破坏。战争决定性的一年已接近,奢谈改革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这一切如何对阿列克谢耶夫说呢?为什么?他应该从皇上的表情,从他的眼神就能明白。
默不作声。
阿列克谢耶夫明白了,沉默之后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陛下,请允许,如果不成立一个责任内阁,那就有必要任命一个后方全权执政官。”
是啊,这是他去年夏天的建议——任命一个最高大臣,主管下述问题:燃料、运输、粮食、军事工厂,整个经济问题,真就像前线上的最高命令一样。在那个时候皇上批驳了它,现在在这种非常情况下该采纳它了吧?要考虑考虑的。
皇上默不作声。
皇上要尽快考虑:是不是军队去支援哈巴洛夫呢?他请求了。不过,阿列克谢耶夫没有说出这件令人焦躁不安的事,皇上自己并没有提出来,但他知道:当然,他反对这种措施,削弱前线,撤下来几个团。
第一个说出是很不方便的,就好像说得过分被吓住了。阿列克谢耶夫谈的是关于责任内阁,而皇上谈的则是关于压制军队。
不过皇上心里是感受到了,要采取点儿什么措施。
面对着参谋长一双眯缝眼睛,皇上有点儿拘泥地说道:“米哈伊尔·瓦西里奇……也许,还得私下里派出什么人吧?去彼得格勒。派某个骑兵部队。”
阿列克谢耶夫没有过分吃惊,皱起了额头:“可以。例如,从诺夫戈罗德的谢利欣兵营派骑兵部队。”
“您考虑考虑,米哈伊尔·瓦西里奇,”尼古拉心情立即轻松了些说,“下命令吧。今天晚上我们再商量商量。说不定还有什么消息。”
舒了一口气。绝对不可以什么都不干!
阿列克谢耶夫走了,头缩到肩下,病了。
到去吃晚茶的时候了。
火车带来了邮件,是阿莉克斯的信,昨天写的,还不短呢!(这次不是洒上香水的信,没有香味。)
尼古拉吻了吻信,拆开,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