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幸的是一切都不合时宜地凑到了一起:无论是这场断送了阿尔塔莫诺夫前程的战争,还是他的军在西部(尤其是在德国方面)的危险部署;无论是不得不离开索利道向前挺进,还是获得了敌军兵力强大的消息并要对它发起第一次进攻的时刻,偏偏那位上校(大本营派来的密探)来了,而且还要用电报联络,以便把绳索更牢地套在阿尔塔莫诺夫的脖子上。
迄今为止,阿尔塔莫诺夫作为一个军人,其事业正值顶峰,他属于将级军官中一等勋章的获得者。的确,他本人也从不偷懒,而且尽职尽责:所有的人都毕业于一所军校,而他却毕业于两所军校;所有的人只读完了一所大学,而他却在两所大学苦读(其实他考了三次,有一次落榜了)。真可谓竭尽全力了!然而,让他坐住板凳却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因为他特别好动,不四处奔走他就难受。所幸的是近十年里他总是有事可做:一会儿去执行任务,一会儿在军区参谋部任参谋长,一会儿又听总参谋长的调遣(不是奔波于黑龙江沿岸驱赶布尔人,就是在阿比西尼亚忙碌个不停),有时还骑着骆驼到东部省城各地乱窜,——他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偷懒!他也的确尽其所能地忠实地服好了役!他所热衷的正是这种在路上奔奔波波、南来北往的生活。不过,他可不喜欢打仗,因为战争不仅包含着运动,而且一旦情况不顺利,就有可能影响官衔晋升。但是,镇压中国人暴乱的战争他是赞同并乐此不疲的,他甚至毫不怜惜地扔下了近50个沙霍别塔伊屯和邵阿林兹屯这类粘土地小村庄的黄脸皮高颧骨人,从奉天包围圈里成功地突围出来后又投身到了对日战争中。这不,一开始就不怎么顺利。飞行员报告说敌军有两个师在抵抗阿尔塔莫诺夫——不对,已经是两个军了!德军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企图。但是怎么识破这个谜呢?怎么防备呢?阿尔塔莫诺夫戎马一生,今天才感到自己面对的这个可怕的战争之谜:你无法猜测到你的对手明天想干什么,无法猜得到会有什么答案。他仍是无谓地瞎忙,不光奔波于参谋部的各办公室之间,而且一天两三次坐着飞机风尘仆仆地飞来飞去,看似为了视察各地的部队,鼓舞士气,可实际上是因为部队内部已经人心惶惶了。然而,除了鼓舞士气他又想不出做什么别的事,真的——他想不出!白天德国人开始进攻了,阿尔塔莫诺夫也因绝望而自作决定(他无权强迫自己的军队司令部干什么)发起一次小小的进攻:左翼的两个团再向西行进5俄里,占领一个大村庄。但是,这是否合适呢?该不该这么做呢?军司令无法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更何况从大本营秘密派遣来的上校口里呢。相反,这个时候应该去揣测去打探一下这个上校有多大势力,上层对他有多大的信任度,以及这是谁的阴谋,他们派遣他来这里干什么。阿尔塔莫诺夫从来也没有跟他讲过自己遭遇的可怕经历和心中的忧虑,而是一个劲儿地显示自己的能耐。这不,他又在天南海北地神侃了:据说德国人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纪律严明,不过,这也正是他们的弱点!要知道一旦打起仗来就没有什么常规秩序可言了。你就瞧吧,他们全都惊慌失措了。
这个上校太能纠缠人了,都已经深夜了,战斗已经平息,司令决定再巡视一下整个阵地,再鼓舞一下士气,然而上校却自告奋勇一定要跟他一起去,这可真是个不祥之兆。没准这家伙一路上又要问这问那,说个没完没了,而且全都是些不怀好意、挖苦人的话。他们的车驶出了索利道,途中某部队的车超过了他们,车灯照亮了道路,可他却装模作样地说看不出有堡垒,看不出这四天城周围挖的战壕,说什么这个军驻扎在这里能行得通吗?他们一路说着白天的战役,他又开始摇头晃脑地侃起来:就是因为从右翼撤回了一个团,在那里又有了空隙。阿尔塔莫诺夫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说什捷姆佩尔的骑兵队就要开往那里了,正像他们要去农村,什捷姆佩尔的骑兵队则要到宿营地去,明天早晨集合开拔。阿尔塔莫诺夫严厉指责了一通什捷姆佩尔,如果就这么到每一个驻地细细视察,那么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问题。上校终于掩饰不住对阿尔塔莫诺夫的不友好态度了,他无礼地问:明天军长将有何计划?
计划!一个多么非东正教化的用词!什么能称之为“计划”!他竟然还大声地说出这个词,以为别人头脑简单呢!计划就是如何使整个军都能顺顺利利地从这里撤出去,而且这个军不仅不会担罪名,反而会获得奖赏。不过,这种计划简直说不出口。显然上校自以为自己关系很硬,他用几乎命令的口吻横加干涉道:将军不是拥有一支比一个军大一倍多的军队吗,还有不受他牵制的左翼那几个骑兵师,那么明天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德军的翼侧,而且还有时间把命令传达下去,并调整好部队。这看似很合乎阿尔塔莫诺夫本人的利益。
这算什么,我们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利益!但是,遇到这种事真是够倒霉的,阿尔塔莫诺夫的兵力增加了一倍,他的头痛也因此增加了一倍:他会因为一时的疏忽而引起恐慌,他会向司令部抱怨说敌军都聚集起来反抗他。萨姆索诺夫也通过电报下令两个骑兵师由他指挥,外加尚未赶到的第二十三军的所有部队、华沙近卫军师及独立步兵旅。现在“司令可以坚信就连占优势的敌军也休想摧毁弱小的第一军坚忍不拔的精神”了,阿尔塔莫诺夫也自豪地发电报表示“感谢司令对自己勇气的信任”,而自己却因为这种信任冻成了冰——背负着这副沉重的十字架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沃罗滕采夫憎恶这些夸夸其谈、过分炫耀自己的花公鸡们,他从不拿正眼瞅他们,从不冷静地对他们说话,常用宫廷里那种寒暄来应付他们。这也是他的一个弱点。不过,在德国人面前他决不会这样。让萨姆索诺夫部队的左翼集中起来,减轻了克克斯戈利姆近卫军的部分工作,让它向右行进到奈坚堡,追上自己的第二十三军。但是今天立陶宛近卫军在姆拉沃驻扎下来了,他们也隶属于阿尔塔莫诺夫领导。而其他两个瓦尔马弗“黄衣”近卫军却都不在华沙,他们的头儿西列利乌斯将军也不知在哪儿瞎逛呢。第一步兵旅是整个俄国军队中训练有素、武器装备最好、素质最高的部队,它的开往前线的几个营此刻也赶过了他们的汽车。
如果集团军左翼不是离开了军队路线向前挺进而成了突出的一角,昨天的伤亡也就不会那么大了,也就不怕敌人再逼近了。但是,左翼的双肩已经被压垮了。
可惜,所说的这一切跟阿尔塔莫诺夫都达不成一致,也没有个反应。沃罗滕采夫的暗示也好,建议或是想法也罢,统统被这个圆咕隆咚、鼓鼓溜溜的石头脑瓜子给顶回来了,跟他说什么也没用,比方说,今天天黑之前应该搞清的情况:德国人的第一军——弗兰苏阿军正在与他们对峙,而它正是伦南坎普夫在贡宾嫩一带击溃的那个军,所以弗兰苏阿将军非常神速地赶到了这里。这可能是个计谋——而且是个十分可怕的计谋。
沃罗滕采夫在军司令部待了整整一天了,看厌了这个张张罗罗跑来跑去的将军。不论谁,只要长着海象须儿似的黑里带白的胡子,戴着肩章和绶带,即便傻瓜也会令人肃然起敬,变得高贵起来。但这些表面的东西让人看不清阿尔塔莫诺夫曾经是个什么人,现在又是个怎样的人,很难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不过,只要细心去观察,可以看出他不过是个穿着将军服奔来跑去的士兵罢了。在机警的军士当中他会是个很优秀的士兵:他长着一个大鼻子,人很勤奋,一刻也坐不住,哪儿他都要去,没准他还会勇敢地冲向射来的子弹。或许他能当个很不错的助祭:高高的个子,体态匀称,说话的声音让人听着也还不觉得难受,他会提着香炉毫不怠慢地钻进每一个角落,他身上虽有些矫揉造作之处,但照样可以对上帝忠心耿耿。
但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步兵上将呢?为什么有6万俄国大军在他的轻率指挥之下呢?
这不,深更半夜他还要跑遍所有的部队,待在司令部里能干什么呢?侦察谁?炮兵怎么跟步兵联合在一起?有多少炮弹装进了炮筒里?战斗过程中前前后后给他们运送的弹药够不够?他对此一定一无所知,甚至连应该知道的都不知道吧。为什么昨天作战时他的军的兵力已经减少了,可是为什么有的地方还是那么拥挤不堪呢?阿尔塔莫诺夫一点儿也不关心,也不想探听其原因,好像他讨厌从沃罗滕采夫那里听到这些似的。所以他坐着车满战场地跑,对一个明智的将军来说,这无疑是个有效的办法:及时到各处走走,亲自纠正一切不当之处,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分崩离析的军队。只是他的腿脚太好动,毫无道理地过于勤快,汽车轮子可要倒霉了。
阿尔塔莫诺夫是不会丧失信心的!他对自己肩负的重任决不会灰心丧气,也不会接受别人的意见,如果你耳朵灵敏的话,准会从他的话里话外听出些让你惊愕的东西。
他们行驶了一夜的路,微弱的车灯使乡间小路周围的树干、灌木丛、房屋、板棚、铁路道口的拦路杆、木栏杆、小桥、越过他们的部队、马车等都显得毫无生机、影影绰绰;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晃得人眼发花;他们坐在黑暗的车厢里好奇地朝外观望,看到一些独自行走的人,或是一瘸一拐地急匆匆赶路,或是骑着马飞驰而过的人。
如果沃罗滕采夫也想到集团军左翼去一趟,那么他的意图也达到了。他的职责主要是当好“司令部的侦探”,了解每个人对局势的看法,收集好情报。这项任务他已经超额完成了,只是他的这些情报对大本营来说可能都已经过时了。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回集团军司令部和大本营去。沃罗滕采夫没有权力凌驾于司令部的官员及军队指挥官之上。如果现在能控制住阿尔塔莫诺夫,左右他的每一个决定,让他放弃错误的决策,事态的发展兴许还有救。沃罗滕采夫本人似乎也不能强迫自己继续留在阿尔塔莫诺夫身边。有忍耐精神的人才能获得所有奖赏,可沃罗滕采夫却无此美德。他自己已经没有精力跟将军一起完成他的夜间巡视了。他们从乌兹道开始巡视,由那里沿着公路到集团军司令部有20俄里。
乌兹道村坐落在一片宽阔的高地上,坐在车里你就会感到这里无比辽阔,隐约可见几所农舍里闪烁着煤油灯微弱的光,而其他的房里都黑乎乎的。不过,每匹战马、每个战士都能感觉到,无论农舍、板棚,还是院门,全都关得紧紧的,几辆炉膛里还燃着微火的军用炊车隐藏在高墙后边,以防敌人发现。
他们的车在一座哥特式红砖教堂后边停下来,熄了灯。战地司令萨维茨基少将得到了通知后,急冲冲赶来向他们汇报情况。他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拖拉似的忙先作了个自我介绍,接着便简短地汇报说:旅长是这里唯一比维堡85团团长职位高的长官,该旅的另一个团陷在了华沙。这位少将办事可真够拖拉的,只听他又接着没完没了地说起来:另一个师已经从左边到了维堡的交界处,他们的团一个也没有陷在华沙。在该师更左侧些的两个团今天已经到达。杜什克维奇将军在那里担任指挥。他好像故意把一切都颠三倒四、错综复杂地绞在了一起。
阿尔塔莫诺夫想到阵地上看看,萨维茨基便带着他们去巡视营房。在亮着灯的窗下他们发现萨维茨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他腰板挺直,像个年轻人似的。在这星光闪烁的黑夜里,从他的每一个话音、每一个审慎的解释中都能感觉到他是个精力旺盛的人。
维堡团昨天一涌而来,现在占据了这个有利的关键位置。离村前200米处,便是正对着敌军的前沿阵地。这里战壕遍地,士兵们深藏在战壕里。
这个团是刚刚顺铁路线过来的。昨天那场仗几乎没有什么损失,部队协调一致,全团将士精神振奋。阿尔塔莫诺夫一行的靴子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吧嗒声,他们仿佛听到红砖教堂里传出了嬉笑声。
萨维茨基很清楚自己这方的全部弱点和危险,比如在我们右边马上就会看到一处偏僻的地方,这里根本无人看守;我们对处于重要地位的侧翼所布置的炮兵太少了,而且装备也过于简陋。无论是轻型炮兵营还是野战炮兵营都只有两台普通的榴弹炮,这简直是在开玩笑!而其他的十台大型榴弹炮以及集团军的全部重型炮兵营都在左翼。但是这一夜,在阿尔塔莫诺夫没有巡视完整个阵地前,他是无法去细细思索的。阿尔塔莫诺夫打断了萨维茨基跟沃罗滕采夫的谈话,命令他从附近的战壕里叫一个排的人出来列队站好,此时这些人正在战壕里装模作样地干着活,装得跟真的一样。对呀,怎么忘了呢!要知道他可是喀琅施塔得防御工作的领导!一排人胡乱丢下手中的工具,也没携带武器,便忙爬出了战壕,站好了队。阿尔塔莫诺夫站在队列前:
“怎么样,孩子们?我们击退了敌人了吗?”
回答虽是七零八落,一点儿也不齐整,却都在大声地冲他喊:全让我们给打回去了。
“这么说,没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你们团攻占了柏林!为此你们将会获得银制勋章的!就是你!”他冲一个宽肩膀的士兵说,“叫什么名字?”
“阿加丰,尊敬的长官大人!”这士兵机灵地回答。
“阿加丰,你知道吗?什么时候是天使之日?”
“圈打谷场的时候,尊敬的长官大人。”士兵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这个笨蛋!圈打谷场?为什么?为什么是在圈打谷场的时候?”
“图个吉利,尊敬的长官大人!就是说,保佑秋天地里能有大堆大堆的谷垛,保佑打谷场的活儿干得顺当。”
“你这个傻瓜,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圣者。打仗前你要向他做祷告,你读过《圣者传》吗?”
“读……读过,长官大人……”
“圣者——这就是你的天使,他会保佑你。可你竟然不知道!你们村里的教堂节日是哪一天?你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长官大人!每到这些日子我都去参加小型的圣洁晚会。”
“小型圣洁晚会后还有什么?”
阿加丰不说话了。但是他身后的士兵们朗诵似的齐声喊道:
“圣洁的圣母圣诞节。尊敬的长官大人!”
“那么,趁你还活着,你就向圣母祈祷吧!”阿尔塔莫诺夫告诫道,说完他越过三名士兵问第四个。
这个人也是个糊涂蛋,不知道自己的圣者为何人。
“那么你们所有的人还想戴上十字勋章吗?”将军生气地问。
“尽可能吧!……尽可能所有的人都戴上!……”
这足有一打人的回答声,简直就像整个俄国在回答他。
“那好,你们就这么祈祷吧!一大早德国人就要进攻了,赶快抓紧祈祷吧!”
沃罗滕采夫心里大概会以为这一切是冲他来的。其实不然,阿尔塔莫诺夫一向都是如此。无论是将军的内心深处,还是因为他长期在彼得堡地区服役,他深深知道士兵帐篷里的神灯是多么令他欣慰。如果这时看他的脸,会发现庄严得简直无任何挑剔之处:光滑的皮肤,笔直的鼻梁,冷漠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
这时,他在胸前画着十字,仰脸向着天空,默默地祈祷着。他亲自来到右翼和左翼,无谓地奔来跑去,这会儿却像要轰走肩头的蚊虫一样,手使劲儿在脑前、胸前急匆匆地挥来挥去。接着,他又冲着萨维茨基画了个十字祝福,拥抱着他,说道:
“愿上帝保佑您!保佑您的维堡团!”他可以说出比这更全的名称——尊贵的国王陛下德国国王陛下普鲁士皇帝维廉二世国王陛下之团,但现在又不是时候,现在已经不再用这种称呼了,而新的称呼他们还没有想出来。沃罗滕采夫早就知道这个团了:它曾在辽阳、沙河、奉天一带或是与它们相邻近的某个地方驻扎过。从那时起这个团的士兵大概就已经陆陆续续全部更换了。但是,这个团依然存在,好像就是萨维茨基的维堡团。
军长终于走了。萨维茨基则朝阵线右边的一个地方走去,那里部署了半个机枪连。沃罗滕采夫跟他一起去了。有阿尔塔莫诺夫在场时,他们也曾忧虑重重,现在摆脱了心中的不安,从部队左边走过去,另一个问题又叫他们苦恼不堪:这个军右边除了穿堂风,什么都没有,是一个大空隙!
萨维茨基尽管了解所有的情况,但他并没说多少。为什么他该说的事总是要局限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呢?
他们登上了磨房。这座浑身漆黑的大磨房独处一方,在村南一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位置比村庄还高。在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它那一动不动的风车翅翼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双手交叉成十字在哀求:“请您止步!”或是在警告:“禁止通行!”
磨房上有观察哨吗?有,但是因为太引人注目,现在撤回去了。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才到这里来观察。
公路和铁路在村庄后继续延伸。两条路堤一个急转弯,朝北拐去,横跨前线。萨维茨基要顺这边的路基去安置机枪,他建议沃罗滕采夫到他自己的房里去过夜。沃罗滕采夫大概也觉得自己精神头儿不够用了,于是便沿着僻静黑暗的路基走到了突然出现在铁路下方的通向奈坚堡的公路上,在长着稀稀拉拉的枯草的堤坡上坐下来。
此时,四周漆黑一片,在东部他曾看过多少次这种漆黑的夜空:从南到北没有一处星光闪烁,只有仙女座和飞马座迤逦空中,月亮、御夫座α星和密密麻麻、朦朦胧胧的昴星团正从弯弯的英仙座后边缓缓地爬出来。此刻听不到任何炮声、枪声、马蹄声、车轮声,这片土地自从修筑了铁路后,就没有了野兽,也没有了人迹。他旁观军与军之间的战斗,而军队或是整个战役的胜败却要靠他来决定。天一亮,什捷姆佩尔的旅就像球滚动似的出动了,那么德国人呢?他们猜到了吗?他们出动了还是没有?
对沃罗滕采夫来说,最稳妥的做法是从堤坡上跑下去,再顺着公路到奈坚堡去!找到司令,向他说明跟他的司令部一起的是个废物,军队的肌体已经扯成了两半,司令部自身难保了。接到让左翼进攻的命令后再奉命来这里!
趁天还没亮,最好再找到一辆两轮马车,一气赶它20俄里。因为在黎明前你已经什么也改变不了了。不知巡逻队开枪打伤了什么,深更半夜叫醒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司令,让他振作起精神,说服他采取紧急措施吗?
乌兹道将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只是这个大本营来的上校放弃了自己留在这里的想法。他身后的几万名官兵人人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行事,他怎么也不该一个人说了算。再说了,有些事情还不明朗,他从阿尔塔莫诺夫的车里一钻出来,就预示着他前来第一军的目的也完全达到了。他又没有什么其他目的,所以他没派人去报告,也不能干涉事态的发展。看来已然如此了:你就待在大本营吧——没准在这里更能达到目的。
他总是寻找更适合自己的目标,但找到的却都不怎么合适。
有一个深藏在心底的愿望从青年时代起就苦苦折磨着沃罗滕采夫:这就是想对自己祖国的历史产生有益的影响。这种愿望吸引着他,推动着他,促使他去更有利于自己的地方。但是这种在俄国没有受到权势庇护的个人,其力量或影响都是短命的。无论他争取到了什么地位,也无论他费了多少心机,永远都是白费力气。
他浑身不禁打了个冷战,此刻真想一头倒下睡一觉。要知道前两个晚上他都是在马鞍上摇晃着熬过来的。今天真的在克雷莫夫那里吃过早饭了吗?好像都过去一个礼拜了。
他后背舒适地紧靠在路堤上打了个盹儿。不过地上已经很凉了。
沃罗滕采夫下到了公路上,慢慢朝后边的村子走去。他的两条腿踉踉跄跄,思维一片混乱,既想不出也不想做什么决定,更不愿动脑子想问题。他顾不得远途跋涉,顾不得心里不快,磕磕绊绊地朝安排他过夜的房子走去。
房子虽说是农舍,但是却有壁龛。一张大双人床上铺着轻飘飘的玫瑰色绸缎面小绒毛褥子。记得从对日战争时起,前线宿营住的都是中式房子、地印子或帐篷。
在壁炉的大理石贴面上一座青铜色尖顶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也许已经上足了一个星期的弦,或者是主人刚刚新上的弦吧。它几乎跟沃罗滕采夫的表走得一样准:差一刻到午夜。
屋子里闷极了,还点着一盏煤油灯。不过,倒显得很暖和。沃罗滕采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脱下衣服,解下皮带,脱掉了靴子,把枪放在绒毛枕头下,备好了一盒火柴,吹灭了灯,浑身发软地一下子倒在了床上。舒适的床仿佛正在等着他似的接纳了他,叫人烦心和不快的事统统烟消云散了,贴在枕头上听得见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声音渐渐减弱——随后便听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似乎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屋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进了一丝微弱的光,只照到该看到的地方,却照不亮昏暗的角落。
灯光照到了她的脸上和胸上。
她?是她!他马上就认出这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她。他感到奇怪极了,怎么这么轻易地就找到了她!要知道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可是马上就如似曾相识一样地扑向了对方,彼此抓住对方的胳膊。
即便有些光亮,即便视力好,也很难完全看清她的脸,她的表情。而他当时一个战栗,竟认出来了:是她!真是她!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取代的他最亲近的人!
特别特别的温柔!她的出现令人惊异,而你的心还能这么强烈这么平静地去感受它无疑更让人惊叹。
他们彼此扑向对方,没有说话,连一个能清晰听到的字都没有说出。但是,他们马上就心心相印了。天亮了一刻钟后才能看得见东西,好在触觉良好。于是,他的双手从她的胳膊上轻轻移到了她那瘦得凹进去的狭窄的背上,紧紧地拥抱她。他顿时产生了一种无比美好无比亲切的感觉。
他没有了要到什么地方去的义务感,没有了压在他肩上的负重感,他的心中只有拥抱她所感到的轻松和幸福。你看,他们好像并非第一次见面。他们虽然远隔千里之遥,但是他们彼此接受了,彼此有了默契。于是,他果断地把她拥到床前。这里有张床,光线已移到了床上。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绊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并不是因为害臊,此时他们感情的闸门已经完全打开了,她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她“不能”……他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不能去铺这张床。
他当时感到困惑不解,手忙脚乱起来,自己急忙扯掉床罩一看:枕头底下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阿莉娜的睡衣,玫瑰色,还带有花边。虽说他对任何色彩——无论她穿的衣服,还是她的眼睛、嘴唇,都没有多大的感受,可这件玫瑰色的睡衣他却马上认出来了。
正是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她就是阿莉娜!是阿莉娜!这就是障碍。
他清楚,在他撕心裂肺的苦闷中没有他跟她的位置,现在他又失去了她。在最后的一瞬间,已被爱情吞没的他浑身充满了多少力量想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她啊。
……但是,玻璃被打碎了,哗啦拉地掉落下来。沃罗滕采夫惊醒了,但他还沉醉在梦里的快感中,没有力气动弹一下。玻璃并没有打碎,可是德国鬼子的第一批炮弹却落在了不远处,屋里泛着破晓时分朦朦胧胧的晨光。他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力气去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他如此强烈地感到了与她的接触,以致到现在他也无法相信这是个梦。他依然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副即便世界毁灭了他也毫不在乎的样子。他还是这样热切地感到了她的存在,尽管他没马上搞明白:她究竟是谁?难道他所要寻找的就是她?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她。
令他惊愕的并非此女人乃梦中所想而非现实存在,沃罗滕采夫也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身子虚弱极了!简直就像要死掉,要散架了,但他却没有一点儿想起床的念头。
他依旧感到了她的存在,遗憾的是双膝叉开了,她的温存也随之消失了。哪怕此刻炮弹炸塌了墙,他仍会这样毫无自卫能力地满怀柔情地躺在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死亡来临吧?
一切都恢复了。这趟不成功的巡视——今天白天的战斗,他没事了,该忙着上哪儿去呢:去找萨姆索诺夫?阿尔塔莫诺夫?……他清晰地听到了划破清晨天空的一发发炮击声,断断续续的炮弹的呼啸声,与此同时还有村旁或村里爆炸的轰隆声。3英寸口径的炮筒。6英寸的。听,这发炮弹好像更大些。
那么战壕里呢?打谷场的阿加丰呢?他那儿怎么样了?……
已经听得到屋子里的钟表滴答声了:四点零七分。轰炸声更近了。有人在敲门,又敲了几下,一个机灵的圆脸盘炊事员给他端来了一饭盒粥,还冒着热气呢。至于士兵嘛,大概得一个小时后才能分到粥喝吧!嘿,谢谢你,不知名的战士!像你这样的士兵在俄国有10万人。看到过,忘记了;看到过,又忘记了,愿上帝助我永远记住你们吧!
沃罗滕采夫跳下床。瞧瞧,他已经忘了梦了。他用大的撑得手直疼的木勺飞快地喝完了粥。就在这时怀表响了,他系好腰带拿起望远镜披上军大衣,寻思着:现在他该上哪儿去呢?
玻璃窗被震得哗啦啦直响,整个房子似乎都在颤动。但是,跟往常一样,在屋子里搞不清炮声和爆炸声的具体方位。
他把饭盒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炊事员还等在外面,大概这个饭盒是他自己的吧。沃罗滕采夫拍了拍炊事员的肩膀,说了句“谢谢,老兄!”便跑出屋子,朝战壕奔去,此时他心情快活得差点儿跳起来。
清晨的风凉飕飕的。西边一片面积很大的低洼地里雾气弥漫。不远的暗处一颗地雷突然爆炸了,碎片呼啸着四下飞射。沃罗滕采夫慌忙躲到板棚的砖墙后边,等碎片过去后,拼命奔到最近的一处战壕,奔向昨天在将军面前出了丑的那个排。他一下跳进战壕里,站在两名士兵之间。他们的战壕挖得太好了!——深度与人的身材一样高,还有侧坑。几个顽皮的家伙甚至还搬来了小板凳、小软椅、小镜子。不过,小镜子已经被碎片划破了。
靠左一些的胸墙边有条侧面为保护地带的横沟,里面放着一只大小像只猫似的玩具狮子,浑身长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沙土色的绒毛,十分可爱。它的脸冲着敌军阵地,屁股朝着自己的士兵们。
“长官大人,这种野兽叫什么?”
“它叫……”
大伙儿竖着耳朵等着回答。
“狮子。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就从城里。”
“它是用破布做的,结实吗?”
“结实。”
炮弹还在飞,尽管并不密集,打得也不准,可是看样子又要心怀侥幸地熬过这紧张的一天了。他猫着腰随便在前部土筑胸墙处找了个地方独自待着,一言不发——与那只狮子彼此寻衅似的面对面地站着。这只狮子也很招沃罗滕采夫喜欢。
充满朝气的新的一天透过渐渐消失的晨曦开始了。
从这里望去,视野非常开阔。但是,一半的视物都被浓雾遮住了。可以看见敌军炮垒(它们所处的地势比较高)的火光在浓雾上端忽隐忽现。怎么样?现在干活不算多余吧。他将一张平面地图按指南针方向铺好,对准磨房可以看出:从弯弯曲曲的战壕这个地方正好看得见整个磨房。他划了一条线标明炮兵连的位置,又用眼睛瞄准远处,看来还要调调望远镜的度数。沃罗滕采夫喜欢干炮兵这个活儿。他按照自己的心愿用了一个夏天在卢卡学习炮兵学校的课程,他在那里学会了很多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的小伙子们都不回话呢?”大家彼此看了一眼,又斜眼看着沃罗滕采夫。
“为了不暴露自己!”与沃罗滕采夫同战壕的一个高个子士兵傲慢地回答道。不过,他平时就好假装傲慢,故意撅着嘴说话,现在他对上校也是这样歪着身子说话。
显然敌军的炮火朝偏左方向正好打在另一些团的阵地上,但是炮火比较密集,说不定会乱掷到这里的。士兵的脸抽搐了,开玩笑的兴致就像干涸的河道里的水一样,一点儿不剩了。一个士兵捧着祈祷书喃喃地念着。碎片飞舞,发出刺耳的呼啸声。沃罗滕采夫右侧一个士兵忙不迭地躲闪着一片片飞来的弹片,其实有时只是碎片落空的啸声罢了。他左边的这位长着宽鼻梁的士兵却带着一脸的讥笑,咧着嘴巴站在那里,注视着上校用铅笔画的每一条道道。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关切的神情:嘴张得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看着平面图。他不是出于好奇,而像是在模仿,自己也想跃跃欲试似的。
“你懂吗?”沃罗滕采夫问道,自己却仍俯身在平面图上方的望远镜上,“你瞧,他们现在还没有紧逼我们……”
“到现在为止,他们也就在树上弄了几个记号!”大嘴巴士兵非常有把握地喊了一嗓子。他脸上的表情足以看出他已经推测出了方位和距离,“还能有什么啊?”
“你姓什么?”
“阿尔谢尼。”
“名字呢?”
“布拉戈达廖夫。”
好一个含有“谢意”[1]的名字!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也借用了这种表示谢意的腔调,那声音就像一把暖融融的掸子拂过心头一样。布拉戈达廖夫!也许他就是一个特好感谢别人的人吧。他还真是差点儿要感谢沃罗滕采夫哩。
在他们背后,在村庄后边,朝霞已经映红了天际,然而,低洼处的雾霭依旧很浓。近一个小时内他们的高地仍将是一片黑暗。那些德国炮兵连也看不清楚,于是他们就从西边射击。而他们北边的炮兵连可能会射得更准些。你瞧,他们已经开火了,“轰——轰——轰!……轰——轰——轰!”正好打在旁边。敌军发射过来的榴弹炮炮弹越来越多,还有重型炮弹、榴霰弹,与其说是榴霰弹,还不如说是地雷更准确些。谢天谢地,总算没炸着他们,但愿总能如此!
连长顺战壕从后边挤过来。
“也没有打伤狮子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讥笑声。
“那你们就在这里猫着吧!”
沃罗滕采夫请他把一张小纸条转交给营长,可这位偏要给炮兵们不可。
全连暂时有3个轻伤员,而在磨房下边的第一营里,也就是那边的战壕里据说聚集有10个人。
早晨,霞光染红了天空,雾气收缩了。被榴霰弹的烟云、地雷的尘硝笼罩着的辽阔战场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并不断朝我们这边扩展,——前线10俄里有两个“先头部队”相互对峙着。日期已经清楚了:1914年8月14日。只是这场战役还没有个名称:乌兹道战役?索利道战役?还有一点不大清楚:这场战役是否能名垂青史?它又将以哪一方得胜而驰名?明天人们也许就会忘了它?
由于夜晚太短暂,黎明前炮火又密集,闹哄哄的清晨又让人感到冷飕飕的,所以沃罗滕采夫来不及细细思索:他今天的职责究竟是什么?想必不是毫无意义地待在战壕里吧!不过,他却精神十足:好像他真的终于结束了无聊的闲逛和无谓的瞎忙似的,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不懊悔自己的这趟战地之行,更不懊悔放弃了待在大本营。要是在那里,得睡到早上9点才起床呢。今天这个日子——1914年8月14日,是沃罗滕采夫上校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就在这一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而无论是俄国还是他本人都无从知道这场战争究竟会延续多久,其结果又会怎样。但是,为了不白打这场战争,他上过学也服过役。
“听,爆炸声减弱了!”布拉戈达廖夫抢先说道。也就是说,并非战场上所有的人都能够通过炮击的爆炸声辨别出战斗的激烈紧张程度,而他却像个有经验的音乐听众一样,当最后一个音符刚刚奏起,他就听出来了。果真,他们团阵地上的爆炸次数也减少了。
“你的耳朵可真灵!”沃罗滕采夫称赞道,“可惜你不在炮兵连,要不你完全能凭测音力来射准目标的。”
布拉戈达廖夫咧开嘴大笑起来,他笑得非常有分寸:并非真是高兴得发笑,而纯粹是为了讨好上校。
大家伸直了腰,喘着气。有个人在凳子上坐下来,卷起了纸烟。他们查看了狮子,而狮子却安然无恙,连一个小窟窿都没有!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我们还他妈的躲起来,一群蠢货!
“现在什么时候开饭?”那个曾打听过有关炮的情况的士兵问道。
大家乐得都冲他打趣道:
“真有你的!……你又饿啦?”
“都快饿死了,早就等不及了!”
“你快看看——肚子可别饿穿了,要不就没地方塞饭了!”
大家嬉笑着,而沃罗滕采夫这时却在想:看来只有从他们那里撤下火力,转移到左边临近的几个团去,集中炮兵火力!要让所有的人一下都改变目标,我们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没有足够的电话线路,况且训练又不够。但是这有什么呢?难道就不能徒步进攻乌兹道吗?沃罗滕采夫用望远镜观察北方,而士兵们却面向西北方向站着,他们不肯转过身去,好像那边有更可怕的东西似的。
血红血红的太阳已经从他们身后的房屋顶上、树林丛中冉冉升起,阳光照耀在他们的小山冈上,渐渐暖和起来了。大家把军大衣打成了卷,每件军大衣的肩章部位都留下了十分清晰的磨损痕迹,这是刚刚拆下维廉王族花字而落下的。
“准备进攻”的命令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向所有的士兵传达下去。
但是,德国人没有进攻,他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又是这个布拉戈达廖夫抢先发现了:
“看呀!你看呀!”但愿上校别在乎他以“你”相称,但愿他从胸墙上伸过来的那只长胳膊也不是冲他来的。“他们开过来了!开过来了!”
沃罗滕采夫忙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只见从小树林里开出两辆敞篷车,每辆车上坐着四个人,距离他们至少有3俄里。沃罗滕采夫用高倍望远镜看清了车上每个人的脸和他们佩带的肩章标志。第一辆车的第一排坐着一个看着挺机灵的小个子将军,他的望远镜镜片不时闪着光,因他背对着太阳,脸部显得发暗。他们行驶的那条路在雾气弥漫的低洼地里由左向右延伸。正当他们眼看就要驶近的时候,突然有人已赶在了他们前头,截住了他们。
“是个将军!将军朝我们这边驶来了!”沃罗滕采夫激动得不知是跟布拉戈达廖夫说呢还是在跟谁说——瞧,连他也大吃了一惊!现在我们马上就可以跟他对话了。
可是沃罗滕采夫觉得这会儿在战壕里有点儿不太合适。要是在萨维茨基身旁——就能立即阻止开火了。他们发现那里的情况了吗?可惜现在跑去给他们打电话已经来不及了。
“将……将……军!”布拉戈达廖夫猛地紧缩前胸,一副猎人发现猎物似的激动样子。“抓——住——他!快——抓——住——他——呀!”
路朝下延伸而去,没入了浓雾中,随后又上升通向这边,往乌兹道方向伸展。但是,即便在低洼地尚未压塌的掩体里行驶,汽车也未能隐藏住,几支步枪一起从800多米远处朝汽车射击。
车中的一个德国兵也回了他们一枪。
紧接着,只见汽车吓得加大了速度飞快地跑开了!德国鬼子停止了叽里呱啦地叫喊,开始朝拐弯处还击。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榴霰弹朝他们打去!炮队观测兵在营部电话里说得又快又不清楚,正要给炮兵连打电话,一颗榴霰弹就……
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将军像个老练的运动员似的从车上跳下来,随从们也紧随其后飞快地往下跳。还没等车门完全打开,他们就都接二连三地跳下来,猫着腰跑开了。
“唉,要打中了!”沃罗滕采夫在瞎操心。反正已经无济于事了,他随手把望远镜递到布拉戈达廖夫面前。他原本等着布拉戈达廖夫用望远镜看过后会大吃一惊,没成想这位只用望远镜瞟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快活地拍打着自己的腰两侧,扯着嗓子幸灾乐祸地冲全营的人大声喊道:
“两条腿的山羊给打蒙啦!抓住他!噢!……噢!……”
汽车又开始启动了。它一边往后倒着,一边等着跳车逃生的人上车。但是有的人已经跑到灌木丛后边去了,进了壕沟或是小峡谷里。将军朝司机挥了挥手,示意不要等他们了。开车!让他们自己走吧。
你瞧,我们的三英寸口径的野战炮的大炮筒刚刚穿过了村庄,从头顶上伸过来了——就在离他们上方不远,终究把他们给打死了!
这个将军究竟是谁呢?他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是我们的人呢?
这起突发事件令士兵们非常开心,他们紧密地围拢在沃罗滕采夫身边。布拉戈达廖夫这会儿也解释不清他是怎么跑到了双方相距只有40多米远的地方并亲眼目睹了德国将军像只伶俐的羊似的猛地跳下了车。好灵活的身子啊!士兵们都觉得很惊讶:难道将军们临到关头也是这个德行?!
看得出布拉戈达廖夫在强忍着不笑,可后来到底还是憋不住地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大胆。大概他平时干起活来也很大胆吧。他那样子显得有些蠢,——当他双手使劲甩、用脚猛踩地时,就有这么股子蠢劲儿。他的年龄已经25岁了,可是他那张脸长得却像个娃娃,胖乎乎的,还带有一种只有在农村才会看到的那种轻信态度。
“好了,孩子,你现在防守住啦!把狮子再掩藏得好一些!我们可还要把它烤着吃呢,我可是专程为此而来的!”沃罗滕采夫高兴地打趣道。
死亡和负伤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就男人的本性而言,没人会坦白地说出来。如果他们有什么烦恼,总是会想方设法摆脱掉。而他们彼此面对面的时候,却会开玩笑,大声狂笑,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你记住,小伙子:勇敢的人一生只死一次,而胆小鬼每分钟都在死!”
沃罗滕采夫感觉到这个连的士兵已经了解并喜欢上他了,他为自己适时来到这里而觉得轻松和自豪,同时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量灌注了自己全身。这是那种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岁月里早已被忘却了的力量:这是俄国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德国鬼子无不惧怕的伟大力量,它蕴藏在每一件军大衣之下。
“弟兄们,在哪儿圈打谷场?白天可以到圈打谷场看一看!”
“圈打谷场啦!……”
“嗨!……嗨!……”
“圈打谷场啦!……”
“长官,马上就去看吧!……”
“不行,我得暂时离开一下!……”
“我们这就圈好……”
“瞧,‘捕鹌鹑的猎人’过来了!”
上校还没来得及看,长得又瘦又小但是动作敏捷的外号“捕鹌鹑的猎人”——梅福季蹭着鼻子从布拉戈达廖夫身边闪过,又越过几个人,挤到沃罗滕采夫跟前。
突然左侧上方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发出巨响,那声音犹如12根钢鞭在空中抽得啪啪作响,紧接着一股无比巨大的冲击波迎面朝他们扑来,随后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涌向了上校这边。
“喂,你们都还记得自己的圣者吧?”沃罗滕采夫总算还来得及大喊了一声,“你们快祈祷吧!”
大家想起了昨天将军说的那番话,又发出最后一阵轻笑,同时从左右两侧回应他道:
“上帝帮帮我们吧!帮我们渡过苦海,驶向彼岸吧!”
“上帝的侍者尼古拉一个人就能抵挡得住所有的人!”
布拉戈达廖夫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别了,人世!——还有我们的村子!”
说着,他慌忙蹲了下来,蹲得几乎坐在了地上。脑袋掩在了两腿间,可是手还在画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
德军地雷的强大冲击波覆盖了维堡团整个战壕地带!一道“将数十门加农炮和榴弹炮(无论是轻型、重型或是超重型的)的火力统统集中到这两俄里长的战壕里”的命令通过毫无障碍的通信线路下达到他们的高地上。就在这时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意想不到地响起了比6英寸口径大炮发射声还大的爆炸声。
就在这里,在近旁,炸弹轰在了地面上!大地在颤抖,地心似乎都要翻过来了。每一发炮弹都直飞这里,飞向你,飞向上校,飞向士兵们,飞向你母亲的脚旁。“上帝,饶了我吧!”好歹没一个人倒下,但也把人炸得直摇晃,震得发昏了。炸弹掀起土块,碎弹片四处飞溅,却听不见土块和碎弹片的呼啸声,只传来一股股黏糊糊的焦糊味,一闻到这种气味就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爆炸声一声接一声地已经分不出个儿了,全都连成了一片。面对死亡,人人都在战栗,都感到了极度痛苦。
就连沃罗滕采夫自己生平都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即便在对日战争中也不曾见过如此密集如此猛烈的炮轰!撕碎的不是近旁的大地,仿佛是你自己的身体。然而,理智却在提醒你:假如你仔细听一听,认真想一想,就会发觉撕碎的并不是你的身子,而是大地!他几乎经历了所有的战争年代,也安然无恙地疏远了战争:一切感受好像都是重新经历。不论他是作为一个军校的学员,还是理智,都应该提示和自我暗示:从理论上讲,像这样轰炸一个小时,也不可能将超过四分之一的捍卫者从保持完好的战壕里逼出来。也就是说,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是在为了你能活下来而战。
但是,在没有遇见任何敌人,没有进行任何战斗,而纯粹当一个无谓牺牲的靶子时,人的神经和意志还能坚持几分钟呢?应该好好测定一下,应该再观察一个小时。他没有发现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自动眯上了。
当他睁开眼时,看见布拉戈达廖夫的头露在距自己一俄里远处半人高的战壕上,头上扣着顶揉皱的帽子。
这位也正巧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在无声的轰隆声中,只有他们俩与整个世界分开了,他们是整个地球上唯一活着的人。他们彼此看了一眼,这或许是人类最后一眼吧。
沃罗滕采夫为了给他鼓劲又朝他投了个眼色,而这位却想挑起眉头作个怪样逗他笑。可没有作出来。
绝大部分情况他都不知道。他也无法预先讲清楚!
此时此刻,他们在一分一秒地熬着。沃罗滕采夫手里捏着温暖的怀表,却没有力气去看它:秒针走得太慢了,转一周要调动一大堆金属零件,他们就会挨上千块碎片和土块。
太阳已经看不见了,肯定也不是早上了,散发着臭味的雾蒙蒙的夜降临了。
一个个的念头就像士兵挤在战壕里一样挤满了沃罗滕采夫一脑子:我们为什么没有与敌军火力相当的炮兵连呢?我们的炮为什么打不到7俄里远,而德国人却能打在10俄里处,对日战争中也是这样,那时他还没有结婚,阿莉娜悲痛了一阵后就嫁人了,真遗憾他们没有留下个孩子,没留孩子也好,省得他遇到今天晚上的这种日子还要提心吊胆。是为了什么呢?1914年8月14日,以作战为己任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遗憾自己参加了这一天的战役的,因为打仗是他的职业,但是这些庄稼汉们呢?授予士兵什么奖?他只是活下来了。他所依靠的究竟是什么呢?
布拉戈达廖夫就像不久前兴致勃勃地开炮兵的射击板一样,又饶有兴趣地看起上校的表来。接着,他开始慢慢地朝前爬过来。他受伤了吗?没有。只见他凑到上校耳朵旁大声喊道:
“真像个行家!”
沃罗滕采夫没明白为什么像个行家?让拿一会儿表,就是行家了?吹什么牛,看一看表也算是行家?
“真像个行家!”布拉戈达廖夫又大喊了一声,生怕劲儿小了对方听不到。
沃罗滕采夫还是没有马上搞懂:为什么像行家!隐藏在战壕里的士兵们倒像铺在打谷场上的谷粒,等着碾碎自己的身体,碾碎每一个人唯一的这个身体呢。巨大的链条横扫着成排的士兵,打下了不为他们所知道的可做食用的小谷粒,而士兵们只好等着轮到自己当牺牲品了。没被打死的也好,受伤的也罢,只有等着灾难第二次轮到自己头上。
真的,他们靠什么才能经受得住这打谷机呢?他们没有号啕大哭,他们没有丧失理智。
可是他们毕竟分分秒秒都在感到天旋地转。
毫无疑问的5分钟过去了。
又过去了10分钟。
一个士兵从背后挤了过来。他那张脸仿佛刚从血淋淋的浴缸里出来,两只手紧紧按在皮肤上。
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给另一个人包扎伤口。
战壕里的人居然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也好,他们总算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了。这是一种类似打谷场似的生活,大家开始习惯了。
沃罗滕采夫打量着布拉戈达廖夫,他心里十分清楚此人毫无畏惧之心。当然,他根本就不想死。沃罗滕采夫也明白,害怕是人之常情,所有的人都难免会感到害怕。布拉戈达廖夫曾经害怕过一次,不过现在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恐的痕迹,没有吓得眼珠要冒出来,没有蒙头转向,更没有丢魂落魄。
沃罗滕采夫想:当时他在军区司令部里拒绝随身带一个后方的人时,大概已经料想到他会遇上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士兵,现在找到了,自己要带着他直至战争结束。
布拉戈达廖夫蹲在战壕里,那神情就像在破陋的屋檐下躲避劈头盖脑袭来的暴风雨一样。他习惯了这里的生存环境,他观察着四周,设法弄来了些碎片——他把这些埋得不算过深的碎片从战壕壁上抠了下来。只见他拣起一块显然还很热的碎片,烫得他忙不迭地用两只手将它来回抛着,直到不烫手了为止。他把这些碎片递给上校,让他看看这块已经贴近体温的暖和的多齿小碎片多像你贴身放的温暖的十字架啊。
这个士兵对服兵役、官衔等级、国家有着一种非常朴素的观念,这是种近乎无知的天生的朴素观念。
布拉戈达廖夫忽然特惊讶了起来,其程度甚至超过了沃罗滕采夫。更让布拉戈达廖夫感到惊讶的是,他觉得自己仿佛穿着树皮鞋朝一个地方走近了,不过不是板棚,而是座宫殿。沃罗滕采夫也朝那边转过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