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萨尼亚再次陷入了矛盾的境地,他的观点和感情不相一致了。但是,假如不让吃肉或不让跳舞,每一次都可以忍受,可以一个月一个月锻炼自己的耐性,那么,要是任何人任何时候不希望战争,不夸耀战争,不拿战争来吸引别人,战争成了文明的、发达的世纪的被排除的事物,那么,人们就永远不会去发动战争了。这已成了人所领会的概念:战争——这是罪恶。不需要统一的检查就可以做出这样的认定。但是,现在爆发了第一次战争——在广阔的、安静的草原上,在没有乌云的苍穹下,人们陷入了战争境地。萨尼亚孤立无助地感觉到,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次战争,他不仅不得不走向战争,而且觉得如果错过这次战争,那倒是可耻的,他甚至需要自愿去参加战争。在村镇里,人们还没有把战争作为一件大事来认真讨论、仔细思考,战争似乎就握在我们的手上,让它发生就可以发生,不让它发生就不会发生。在那里,大家把战争和军事首长的号召看做上帝的意志,像雪暴、尘暴似的事物。但是志愿参加团队,人家也可能不接受。当萨尼亚今天坐在摇摇晃晃的二轮轻便马车上,在烈日暴晒下长途跋涉的时候,他还没有做出明确的、最后的决定,他还打算到罗斯托夫跟他的朋友科佳商量商量。这对托尔斯泰学说的背叛已经是确定无疑了。但是,萨尼亚听了瓦丽娅的意见,接受了可能是民主的、革命的文件的观点,并没有从中发现具有决定意义的东西:他们并没有在张着血盆大口的无底深渊上架设起任何一座桥梁。
于是他毅然离开了瓦丽娅,在比碰到她以前更加坚定地作为一个自愿者走了。
瓦丽娅自己有另外的问题。他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她那样叫唤他,他感到那样难受,但还是走吧!照农民的说法:麦子要趁喀喀响的时候把它打下来,而姑娘则要趁她吱吱叫的时候娶过来。但是战斗中已经死人了。可是不走的话是不诚实的。还是走吧!要不然自己的决心会软下来,甚至还可能会回到村镇里去。
这一切,当他晚上躺在巴库邮车拥挤的上铺时,都一一作了掂量。
他跟她一分别就思念起她来。咳,有什么用呢!但愿车子快些走吧。现在可是要投入到战争中去,这一点怎么能疏忽呢?
心里感到这么难受,倒不如先前不见面的好。这么难受,真想赶快到哈尔科夫去,带着吉他和浪漫曲到黑头发的列诺奇卡那儿去。可是皮亚季戈尔斯克或者哈尔科夫,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是他跟她一道去,那他的全部决定和行动就一钱不值了。
萨尼亚打算和指望真正地去爱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一辈子爱一个人。
可是现在,笼罩着战争的乌云。
车厢里闷热得很,过道在萨尼亚的右边,他可以把他的窗框往下拉,让新鲜空气流进来,还可以放下折叠格框,使自己不至于掉下来。在一些车站停车时,有的人在车厢里走动,有的人拽住萨尼亚的搭拉下来的学生制服上衣,跟窗子外面月台上的人说话,——萨尼亚醒了,一种倒霉的感觉袭来,不是感到自己倒霉,但难受的程度并不稍差些。萨尼亚不时望望窗间玻璃框里点着的照亮四张卧铺的硬脂蜡烛,根据它烧去了多少猜测过了多少时间。车行过程中,蜡烛的火焰跳动着,车厢天花板上晃动着一些像鹅似的影子。
他不时地听到一些村镇的名字,或者从窗户框里看到了那些村镇。他熟知每一个村镇,从普罗赫拉得站到罗斯托夫的往返路程上,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那一个个村镇。
他喜欢这些村镇,对这一带他深感亲切,他的一个结了婚的姐姐就住在纳古特村镇,另一个姐姐则住在库尔萨夫卡村镇。但是这几年来,自从他熟悉了原本的、森林的、真正的俄罗斯,也就是沃罗涅日这边的一些地方以后,他就对两边都眷念起来了。
拉热尼岑兄弟不知从沃罗涅日郊外的什么地方走了出来。萨尼亚在他中学毕业但尚未上大学之间的那一年,曾得到父亲的允许去看看他们祖先居住的地方(而实际上是,还想到列夫·托尔斯泰那儿去)。
叶菲姆爷爷活着的时候,曾对他讲过,沙皇彼得责骂过他的远祖菲利普,以他远祖没有得到允许就迁到那儿去住为名,盛怒之下强令他迁了出去,还把他们的博布罗夫村镇给烧了,并且以叛乱的罪名把曾祖父从沃罗涅日省流放到这儿来。像他们这样的庄稼人有好几个,不过沙皇没有给他们戴上镣铐,也没有充军,没有关监狱,而是放逐在荒野的草原上。在哥萨克旧边境线上,他们定居下来,谁也不抱怨没有土地了,也不用把草原划成一块块来耕种了,在哪儿耕种,在哪儿赶车,在哪儿牧羊,都随心所欲了。他们便在这儿扎根了。
通过窗栅板的透光处往外看,车厢外漆黑一片。但是后来天上出现了鱼肚白,天越来越亮了。蜡烛在强打精神亮着,列车员走过来把它熄灭了。白色的天空泛着玫瑰色,萨尼亚不打算睡了,把窗户推上去,侧着身子穿上学生制服,在早晨的冷风吹拂下等着观看日出。玫瑰色扩展到广阔的天空,显得特别鲜明,覆盖了那块细小的云彩,到后来就变成了鲜红色,再变成深红色,接着涌现出不可压抑的事物,一轮红日浮了上来。那红日在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驱使着一种巨大的红色力量,把一片紫红倾泻到广阔的草原上,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一直倾泻到最西边的远处,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地方。
4年前,8月初的一天,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来,还不到早上6点钟的时候,萨尼亚从科兹洛夫·扎谢克车站走出来,准备到托尔斯泰那儿去。那天库班的空气比哪个夏天都清新。萨尼亚在车站问过路之后,便往下走到一处峡谷,上了一个山坡,进了一个宽阔、清新、树干大、华盖宽的林子,像一个公园似的,这样的树林子若是出现在南方那是不可想象的,就是在画里也未曾见过。在乳汁似的、彩虹似的露水里,这林子似乎叫他不要自顾走过去,而要坐下来,躺下去,留在这儿,永远不要离开这里,——更奇特的是,这里似乎有一个预言的精灵在游荡:托尔斯泰常常步行或者骑马到车站去,他可能常常出现在这儿,这个林子就是他的庄园的起点。
可是,不,这林子往上通到奥尔洛夫大道就中断了。萨尼亚知道自己错了:他刚一越过这条大道,便往下向托尔斯泰的亚斯纳亚波利亚那庄园走去。庄园跟道路隔着一条水沟和密密的灌木丛。再往前走,转过一处弧形地带,就现出了几根白色的石头门柱子。
这时候,萨尼亚胆怯起来。他没有勇气穿过宏伟的林阴道,往大门里走去,回答路人的询问。最有可能的是,人们会不让他去见这位伟人。刚才跳过水沟,穿过灌木丛倒是容易。干脆无目的地在庄园里走一走吧,毫无疑问,托尔斯泰常在这儿走动,自己就在他常坐的地方坐一坐吧。
这里有几条弯弯曲曲的小林阴道,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再过去还有一个,在那不流动的水上架着几座桥梁,水面布满了浮萍,另外还有一个小凉亭。可是不见有房子和人。萨尼亚在早晨闪烁的阳光下,在五光十色的细碎光线下,踱过来,踱过去,坐下来,瞧一瞧,他觉得自己好像饱餐了一顿,并可以回南方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到过托尔斯泰身边了。
但是,他又起来在一条走廊似的长长的、直直的、窄窄的白桦林阴道上行走。白桦林阴道的那边是槭树林阴道,再过去是椴树林阴道。接着展现在眼前的不是林中空地,而是直角形的一丛椴树围绕的庄园的一角,继而是纵横交错的成对角形的几条小路。有一个人在林阴道上闪现了一下,他走得相当快。萨尼亚藏在密密的椴树后面,观察着。他看到,那人长着灰白色的头发,留着灰白色的胡须!穿着一件长长的褂子,系着一根腰带;中等以下身材,如他所预料的,但却是那么像他的画像。看到这景象,萨尼亚的头不由得惊奇地哆嗦了一下。
那个人就是托尔斯泰,他拄着一根棍子走着,眼睛望着地面。有一次他靠在棍子上,停了下来,几乎有一分钟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同一个地方长达一分钟之久。接着,他继续往前走,一会儿把头偏向早晨太阳的阴影中,一会儿把头偏向地上明亮的阳光处——这时候,他那戴帆布男士便帽的脑袋像现出一圈光环似的。就这样,他在直角形的路上走了过去,又走了过来,在一个角落上几乎跟萨尼亚走在并排了。
萨尼亚感到心花怒放。他真想就这样把胸膛靠在椴树上,两手抱着它的粗糙不平的树干,把头从树干后面伸出来,一动不动地站它一个小时。他不想打搅这位先知早晨的思索。可是他不放心:要是托尔斯泰接下去不往这边拐过来,而往屋里走去呢,或者走出一个人跟他说起话来怎么办?
他怀着巨大的勇气,向那条小路迈了一步,不想突然惊动托尔斯泰,他摘下了头上戴的中学生制帽(他戴了一年了,一直戴到上大学)——直对着他,连粗气都不敢出地站着。
托尔斯泰看见了他,走了过来,看了看他戴得很低的中学生制帽,又看了看那领口在侧面的宽大的竖领男衬衫。托尔斯泰站住了,脸上呈现出非常关切的神情,额头舒展了开来,他不等这呆若木鸡的崇拜者问候,便问候道:
“你好,中学生!”
是谁来了?是谁发现了自己?萨尼亚就像听到万军之主的号令似的,用干裂的喉咙低声地回答:
“您好,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往下该说什么,他找不出话来了。托尔斯泰本人想必在想别的事情,集中注意力在新的事情上了,不用说,他不止一次见到过这样的来访者,这样的中学生,事先就知道他们会问些什么,该回答他们些什么。所有这一切他们应该在他的书中读到过,他们为什么不去读他的书,而一定要听他从嘴里说出来呢?
“您是从哪里来的,中学生?”这位伟大的老人没有往前走,庄重地问道。
“从斯塔夫罗波利省的亚历山得罗夫县来的。”他现在已经是用听得清的、但还是嘶哑的嗓音说道。他明白过来,咳嗽了一下,又赶快说道:“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知道,我打搅了您思考问题,妨碍了您散步,请您原谅!但我长途跋涉,就是想听您给我讲几句话。请告诉我,看我理解得对吗?一个人生在世上,生活目标是什么?”
“为善服务,用善来建立地上的天国。”
“这,我知道了!”萨尼亚很兴奋,“但是,请告诉我,用什么来为善服务?用爱吗?一定是用爱喽?”
“当然是。只有用爱。”
“只有?”萨尼亚就是为听到这话而来的。现在他感到更加自由了,说话也流畅多了,更接近自己的本性了。他表面上是提问题,但在问话里已经部分地包含了答案。按年轻人的特点,他甚至想这样来对这位伟大的对话者说出微不足道的意见来:“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确信您没有夸大人身上所蕴藏的爱的力量?要是爱的力量并不那么大,并不在所有人身上都那么有效力,不能占上风的话呢?那时候您的学说不就……不是……”他没有把话说完。“非常非常地过早?而不应该预见到某种中间阶段,提出某种小一点的要求——首先用它来唤起人们的普遍友善?然后再求得爱?……”在托尔斯泰还没有回答的一瞬间,他又说道:“因为就我所观察,在您的南方,还没有普遍的相互的友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还没有啊!”
在托尔斯泰的关注还没有从老人的满是皱纹的额头消失的时候,这位中学生又提出稍微轻松一点的问题来。老人从浓密的眉毛下坚定地看了看他,毫不动摇地、深思熟虑地回答说:
“只有爱!别无其他。谁也想不出任何更可靠的东西了。”
看来,托尔斯泰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似乎感到跟眼前这个中学生再谈自己的真理就没有意思了,他似乎生气了,他想继续在那直角形小路上走走,思考自己的事儿。
萨尼亚害怕他所崇拜的这位老人因此痛心,于是很温和地放下这个心爱的问题,又急急地对他说道:
“至于我,我倒是希望用爱!我也会这样做。我会努力这样来生活——为了善。但还有一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就是善本身!怎样来理解它?您写道,理智的东西和道德的东西总是一致的……”
这位先知停了一会儿,说,对呀!他用棍子尖轻轻地钻着坚硬的地面。
“您写道,善与理智这是一件事物,或者出自一件事物?而恶不是出自恶毒的本性,那些人不是天生就是恶的,而是由于无知?但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萨尼亚鲁莽得呼吸急促起来,但他的眼睛还能看见什么,“不是这样,无论如何不是!恶——是不想知道真理的。它要用牙齿把真理撕得粉碎。大多数的恶人正是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萨尼亚甚至用手指头把嘴捂起来,以便不再说下去,使这些话只有自己听得到。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那就是说,人们不会解释,解释得很糟糕,解释得很不够,应该赶紧解释清楚。那样人们会明白的,所有人生下来就有理智。”
他心绪不佳地拄着棍子踱起步来。
萨尼亚直直地站在那里,托尔斯泰从小路上往家里走去了,他依然还站在那里。
他想用两三分钟时间从头把事情再顺一遍!可是没有弄明白。他没有得到解决,没有来得及验证自己崇拜的偶像关于诗的说法:究竟——可能吗?即便对自己说来,悄悄说来?或者完全是矛盾的?反正他被悄悄地吸引着在一行一行地,一个韵脚一个韵脚地写下去。往姑娘的纪念本上,为了逗笑,他有时也写一写。然而,也只限于用诗的形式写,反正不必怕花时间,也不必去找捷径:怎样来为地上的天国服务?
萨尼亚一向缺乏自信,每年都要出点什么问题。他不止一次感到绝望,因为无法违背父亲强加于自己的意志:要顺从做一个草原粗人的命运。在到托尔斯泰那儿之后,他在农村里干了一年的活儿,只读了很少几本书,碰到什么就读什么,读得最多的还是托尔斯泰的作品。终于,他被允许到哈尔科夫去了,但起初念的是哲学历史系,他感到自己一窍不通,在城市大学生中是一个草原上的无知者。在哈尔科夫学了一年之后,他就鼓起勇气转到了莫斯科大学(把卡佳也带去了),但他还是长时间地感到自己是一个落后的、智力不发达的、不会思考核心问题的人。他被众多真理弄得无所适从,由于对每一种真理都相信而被弄得疲惫不堪。当手头没有多少书的时候,萨尼亚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从读七年级以来他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了。但是,现在别人给他拉夫洛夫和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作品读——他也觉得似乎是对的,非常对!给他普列汉诺夫的著作读——又是对的,顺理成章的!克鲁泡特金——也是称心的,对的。可是把“界石”揭开来一看,他就发抖了,所有这些书和以前所读的书观点截然相反,但还是对的!非常对的!
于是有一种恐惧使他离开书本,他对看书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可敬的愉快了:他怎么也不能适应作者们的相反的观点,他所读的每一本书都想吸引他,俘获他。他刚刚要鼓起勇气对一些书的观点表示不同意,可是现在爆发了争战,他已经顾不上读了,也顾不上赶它走了。
火车到了阿尔马维尔。在人们半睡着的车厢里,萨尼亚从卧铺上跳了下来,在洗脸间还没有关闭的时候,赶紧洗了一个脸。火车要在这里停20分钟,换一个车头。早晨清洁的月台上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又没有一点战争的气息了。萨尼亚在小卖部里喝了杯放糖的热茶,把从村镇里带来的小袋子里的食物拿出来吃了顿早餐,别的东西他就没有拿了。
火车开动了,他站在走廊里。此时,从火车迎着太阳的一边,刮来一阵火车头上的煤烟。萨尼亚开了另一边的门,攀着门把,把整个身子探了出去。他喜欢看车轮向前滚动,长满庄稼的一块块巨大的、形形色色的土地向后奔驰着的情景。一节节的车厢给田野投下一个个长方形的阴影,像一幢幢活动着的小屋子似的,而那边的一整片草原焕发着一种清晨的、已经不是淡红色的、也不是黄色的柔情。
虽然他身上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和生活对他的允诺,但是这片草原和这粮仓上的朝阳,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火车驶过了库班站。但萨尼亚依然没有走进车厢,他还一直站在开着的门口边,让凉风拂拂地吹着,不停地望着这片原野,考虑着怎样和它告别。
个别的地方出现了田庄,或者按北高加索的说法是“庄园”。在草原上,这儿田地密集,耕种匀称,小麦长得高高的。满载的车辆驶来驶去。公牛在拉着一辆辆锅驼机和脱谷机,闪过了一幢幢居民住宅和田庄建筑物。在一片低矮的白杨树的中间,随着火车的开过,现出了一栋有着百叶窗、四角形雕花阳台的砖屋的顶层,还有一个穿白衣服(那种没有操心事的、不是劳动妇女穿的白衣服)的女人的明显身子。
看来,她还很年轻,非常美丽。
接着,白杨树又把一切都遮住了。再也看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