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吉姆梅尔在塔夫里达宫里,特别是初期是非常幸福的!

在国家杜马里,他原本只来往于群众之中,在敞廊里。而现在在这里大家都已经不是客人了。吉姆梅尔不脱外衣,因为存衣间没开门,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穿着套鞋,走过圆屋顶大厅,又经过叶卡捷琳娜大厅,兴致勃勃地看着在十根圆柱的庄严的背景下那不寻常的群众。

然而,过了五分钟之后他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真是好极了:如果不算士兵和其他茫然游荡的人,这里有很多知识界人士,而且大家都认出他们了!这里的人彼此已经都认识了,如果不是很熟悉的话,在面貌上也似曾相识,和某人在某时、某地遇见过,没准儿一起参加过某个会议。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社会主义的激进知识分子的彼得格勒是伟大的,瞧,他和大家都在这里,瞧,他也会合在一起了。

吉姆梅尔每走一步都能遇上一些熟人,而这就意味着立即投入到全部报道和消息中去。在这里他又一次确信,通过电话都打听清楚了:这些天来,除了布尔什维克党委员会五人小组,加上工人小组里的几个合作社工作人员之外,在彼得格勒没有人被捕,就是说人都散了!在这里他也立即打听到了:在沙皇专制下一个当领导的走狗,就是那个主张淹死贝利斯的前司法部大臣已经被关在部里的厢房里,那里安置了几个极严厉的岗哨监视着他!这是件极其令人振奋的新闻!然后是:与此相反,普罗托波波夫躲藏起来了,还没被抓住。

然后是各式各样的情况,在什么地方已经捣毁了几所警察地段并打死了多少警察。紧接着罗江科驱车去玛丽娅宫和政府谈判,杜马成员们为此异常不安,担心他是否能顺利地回来。

索科洛夫像一颗黑胡子炸弹向吉姆梅尔飞来:已经建立了工人代表苏维埃!索科洛夫是委员!吉姆梅尔也将是委员!

索科洛夫强把他扭到右翼的走廊里。

吉姆梅尔在急切地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了工人代表苏维埃了吗?一方面,这革命很好,为什么不参加呢?另一方面,这好像是对政权的要求?吓唬资产阶级还没到时候。

在室内大桌旁激进党的一些人在那里坐着,还空着几把椅子,是给吉姆梅尔预备的。纳哈姆基斯也在座,他那美丽的头警惕地高昂着,高于大家之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吉姆梅尔一个一个地数着运动初期的那些可能当过头头的人,说到纳哈姆基斯的时候,似乎忘了。因为是战争年代,他举止谨慎,把自己隐藏起来,避开党内群众,从不公开争论和发表意见。他安安静静地住在卡累利阿地峡的别墅里。甚至还不顾颜面地苦苦哀求过沙皇给改变姓氏。人们已经认为,他完全资产阶级化了,可现在……

那又如何,他有权。他是一九〇五年苏维埃的委员。无论就他的外貌来说,还是就他的派头、性格来说,毫无疑问,他都将追求领导地位。这没什么,是可以理解的。在理论这条道路上,反正都一样,他是无法替代的,吉姆梅尔在这里是谁也无可比拟的。

但是吉姆梅尔以苏维埃委员身份坐了一阵子,又开始痛苦不堪:苦闷哪(而索科洛夫早已跑掉了)!哪儿还能顾得上理论,他们都忙于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实践:一旦开会,就要招募代表;如何供养那流浪街头的士兵,他们吃不饱,他们要消灭我们大家;要搜索全市的储粮库,把全部粮食都运到塔夫里达宫来,到那时才能将士兵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弗兰科鲁斯基和格罗曼跑进来和跑出去,派出几辆大卡车到某地去。

大概他们是正确的,吉姆梅尔应该同意。当前的局势是这样,要集中力量,不是把力量倾注在重大的政治上,尽管这像喜欢的东西和自己的专长那样吸引他,诱惑他立即开始政治性的行动,但他明白,这仅仅是能惊动资产阶级资格的集团和帮助毫无节制的小组,即布尔什维克们,以及区联派的人们。苏维埃要暂时集中在革命的技术上,只有革命的民主制才能掌握局势,从资产阶级那里是指望不到什么的。

但是历史的时钟马上就要敲响了。让整个民主制去从事技术性革命吧,而吉姆梅尔不能自己摧残自己。他应该放弃建立从政治向机械的传动机构。现在他多么想要通过政治的侦察,搞清楚资产阶级集团的情况。现在问题不在苏维埃这边,而在资产阶级方面。甚至在杜马左派里的那些有头脑的人,像吉姆梅尔就已经明白了在大厅里嗡嗡的人群里还没有弄清楚夺取革命政权的问题,那么,资产阶级集团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吗?

离开了苏维埃,走进叶卡捷琳娜大厅,他突然看见:米柳科夫走了!

不是走了,是回来了!不是回来,而是来回踱步!

坚忍的步伐,稳健的骑马姿势,一个满头银发、果敢的人。啊,多么正确!看来,是因为点儿什么事而不能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为什么在这么个一团混乱中挤来挤去?啊,对了:在此刻作为一个领袖,应该表现自己、证明他的存在,他在为大家而思考。他来回走着,并思考着。在等待某个重要时刻吗?难道是大事件的发生吗?在一闪即逝的和不安定的活动中努力保持着一条直直的路线,就好像他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也不寻找任何人,也不看任何人。一旦有人去接近他,要和他谈谈,他就如此这般公然不乐意地对待,大家都不愿意接近他。他要一个人思索和行动。

这是一个多么聪明、高贵的人,多么可敬的神态,加上他的全部资产阶级错误观念,他不愧为知名人物中唯一的一个伟人。他们在理论的思维能力上是同类。但是米柳科夫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也全然不认识,他并没把走上前来的人当成个人物,并没跟他谈话。懊恼也往往影响了容貌使吉姆梅尔成为没有风度的、虚弱的代表了。

非常遗憾,吉姆梅尔没有走上前来,而去搞调查,去宫的左翼。到那里完全不必硬往里钻,都是外来的群众,那里留下了杜马议员们的权势和他们的秩序。可以自由出入,警察不值班。

甚至可以直接进已外出的罗江科的办公室。在他空旷的办公室里有一侧的墙装了一面镜子,办公室有了这面镜子墙,显得有两倍大,有人想在这间办公室的各个地方的桌子旁和安乐椅上集会,谈话。坐在椅子上如同骑在马上一样,骁勇的哥萨克卡拉乌洛夫,身穿大袍子,正坐着跟自由保皇党党员勒热夫斯基谈话。吉姆梅尔已经跟这位彬彬有礼的、随和的先生熟悉了,坐下就开始对他提出一些诡诈的问题。卡拉乌洛夫嘛,常常是拥护起义和变革,现在他对一切都是果敢的,然而,他在杜马里对于资产阶级集团来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是典型人物。而勒热夫斯基则是含混不清的,就是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和会怎样,将来要干什么。

吉姆梅尔随意地走进隔壁主席科诺瓦洛夫同志的办公室,他跟左派结下了人所共知的友谊。在科诺瓦洛夫那里坐着自由保皇党首领,充满活力的叶弗列莫夫。原来是这样!不必了解相识与否,直接而严格地问他们:将由谁,如何创建革命政权?

科诺瓦洛夫,人透着清爽,头发梳得平整,身体健壮,手工业工厂的谋士,戴金架夹鼻眼镜,脸刮得光洁,现在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很有礼貌地递过来个什么东西。而叶夫列莫夫,乱蓬蓬的大胡子,透过夹鼻眼镜,尖刻地斜着眼睛看着,只是哼了一声。

大家都不明白刚才说的是什么问题。哦,太模糊了!是啊……离开了大家,他心绪十分不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迫使资产阶级夺取政权的幻想太幼稚了?但是,如果民主制自己承担这么一项沉重负担的话,那么,就势必同联合起来的沙皇与进步同盟斗争……

在叶卡捷琳娜大厅人们仍然这么拥挤、徘徊、挺立着(米柳科夫已经不在这里了),士兵们往镶木地板上吐痰,熟人孟什维克勃罗温什泰因偶尔出现:他是中途刚刚到这里的,走过了大部分城市,已经把一切看透了。全城,一派无政府状态,士兵们总在抢劫和捣毁各处,毫无疑问,这是属于黑色百人团匪帮的专大搞破坏的警察们的反间行为,是黑色百人团唆使这些士兵,正处于无政权的状态,对于这个黑帮团伙来说,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啊!无疑是换了装的警察们来带领匪帮们!还从各个阁楼上射击,以便挑拨人群去搞抢劫。布朗什泰因对同他谈话的每一个人求证,他要趁着犹太人的大洗劫还没开始,立即往各区派遣武装工人小组,镇压无政府状态。只有工人们是可靠的,而士兵们是不可信赖的,这是些放纵分子。

然而到哪里去找那些有觉悟的武装工人呢?

医生维亚切斯洛夫也来了,也是个孟什维克,即左派国际主义者,他是左派集团内的名医,甚至在叩诊、听诊和注射白喉血清的时候,也不停地谈论政治。此时他也在这里,两条小短腿忙忙乱乱地从这个人这里跑到另一个人那里,从一个熟人到另一个熟人,他惊慌失措地抓住每个人的大衣或者常服的翻领说:

“听听!一些新来的兵团从外边向彼得格勒运动!我们即将被碾死!是否有什么人组织抵抗呢?国防参谋部是干什么的?现在应该召开革命防御会议!”

他对一个人说完了,又接着跑到下一个人那里去重复。

哦,活见鬼!实际上理论的时钟并没敲响,而需要的是革命的技术。实际上,整个革命形势和在塔夫里达宫里大家的情况都是很危急的。他们暂时在这里的各个大厅和走廊里,彼此互相说服,而整个这间革命的大实验室在真空中、普遍的无政府状态和大火的火光中飘浮着。组织起来士兵的营或者连,甚至排都没有捍卫它的。军官的失踪也说明是因为下述情况所致:缴了他们的武器,追踪他们,甚至痛打他们,失踪对革命来说逐渐会成为危险的象征。现在在塔夫里达宫里隐约出现不少军官,但是,这些人或者是作为被捕者被送到这里来的,或者是逃跑者会集在此,他们谁也没有任何一支下属部队。而革命的民主主义者们没有掌握任何军事知识。甚至城市起义成功完全是不明不白的,是被臆想出来的,不然的话,在哪本书里,在什么地方曾有过这样的胜利呢?而政府贪得无厌的压榨者甚至出现在彼得格勒这里,可能准备给以致命的打击,也可能在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要知道,在墙上架了多少门大炮和多少士兵!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能用空空的两只手就夺取革命了吗?还有几百万作战部队都在沙皇手下。而这里还有个国防参谋部?图书馆员马斯洛夫斯基和同他在一起的几个谁也说服不了的人吗?可以占领几座火车站来抵抗可能开来的沙皇军队,占领了吗?在塔夫里达宫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再说了,假如没有一支组织起来的部队的话,谁能来占领这几座火车站呢?占领国库、电报局了吗?甚至任何人连想都没想过。卫戍部队里还有哪部分没完全革命,派人去向他们宣传鼓动过吗?谁都不知道。在这里,塔夫里达宫前边,御前某几个科的部队已整装待发。但是,看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外表,也很难推测出来他们是往哪里去的。

吉姆梅尔失去了理论上的高水平,自己也开始辗转不安,像布朗什泰因和维亚切斯洛夫一样,从这个人到另一个人。突然看见了非同寻常的现象:在圆屋顶大厅里站立一个身材匀称,神态端正,武装着的年轻准尉,有一副生动勇敢、刮得光洁的面孔,开阔的前额,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微笑。这绝不是一个刚刚躲开士兵整治的逃跑者,不是的,他为这里的整个环境高兴,呼吸这里的空气,他也正是吉姆梅尔有把握期待的。

在这里吉姆梅尔认出他来了,只是记不起他姓什么:对了,这个准尉正是前几天向他自我介绍的!寻找革命工作的途径的那个。

认出来了!姓什么没有记住,不过记住了他的绰号。于是很快地向准尉走去:“啊,亚斯内伊亚斯内伊,是您吗?”

他容光焕发,又挺直了身子,如同站在队列长官面前一样。说起话来,由于很满意他一整天的行动,是这样的非同寻常,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和他的队伍为革命服务是如此高兴……

啊,有队伍?革命军官,还有组织起来的队伍!这恰恰是人民胜利殿堂所要求的!用不着向他解释一切有多么复杂和危险,年轻人的热情是不需要解释的。吉姆梅尔立即抓住他大衣的袖子,一拽一拽地,将他拽进了国防参谋部,来到了左翼这边。

他们在门前推开了那些等待的人、文职人员和士兵,看热闹的人或者听候差遣的人,进到了里边。吉姆梅尔仍在拖着准尉,直接向马斯洛夫斯基那里奔去。

而这位身穿普通破旧的夹克上衣,甚至还没穿制服上衣,把头垂在一边,疲惫不堪,精神不振,年长他10岁。他今年40岁,通过面貌表明他厌恶这个国防参谋部,这个防御嘛,他无论如何是不相信的,他在这里坐着,到一定时候就走人,为什么要个准尉呢?

这是国防参谋部的首脑!这是一个久经考验的社会革命党人!

说实在的,和他并排坐的那个朝气蓬勃的海军中尉,制服泛着黑颜色,他就立即接受了准尉。

而吉姆梅尔已经受够了,他已经去做技术工作了。他说,是在革命工作时认识了这个准尉,他可以做担保,说完就走了。目前工人代表苏维埃会议即将开幕,要全面考虑会议总体政治战略,可能必须叙述它。

在塔夫里达宫的右翼里拥挤程度越来越高了,成群的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和工人们都不脱衣服,也不摘掉帽子。看来,这些不是召集来已经是选出的代表了。办事认真的埃利克挤来挤去问,是否都有委任状,谁是代表?大家都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他总是在纸上记上几个人,当作代表拉进苏维埃房间里。在这里被领进来的人如果没佩戴红花结,就需要给其佩戴上。

吉姆梅尔从埃利克那里已经有了委任状:“社会主义文字团体代表。”

索科洛夫跑了好多地方,大声发布命令。

苏维埃已经为自己占了两个房间。在宽敞的第12号房间里,可依次坐下:在大桌子旁可坐主要的激进党人,而给士兵和工人的座位是沿着几面墙边放在椅子之间上的几块木板,又扛进来几条长凳和椅子。都算上,一共还没凑够50个座位,苏维埃的开始是极不顺利的。

士兵们大部分都守秩序地坐着,沉默不语。在那些有教养的人面前有些拘谨。其他一些人举止较随便一些,和邻座谈起今天所发生的事件。

人哪,都多么愚蠢,智力不发达啊!

吉姆梅尔大吃一惊:叫这些人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他们已经准备这次重要的会议了?难道对他们可以探讨理论问题吗?

如果让他们这些人发言的话,他们自己是不是要胡言乱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