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出身与读书养气
龚贤从小受到诗文方面的教育,17岁开始与顾梦游、方文、葛震父、杨曰补、吴伟业等名士交往。22岁时参加范凤翼组织的秦淮诗社,参与者达120人,龚贤诗名得以显扬。直到古稀之年,他还前往扬州参加春江社雅集。龚贤不仅自己作诗,著《草香堂集》《半亩园诗草》等,还参与编选同时代人的诗集《诗持二集》。由于他酷嗜中晚唐诗,搜罗百余家,在扬州刊印《中晚唐诗纪》,其中多有珍贵的版本,对中晚唐诗的研究和流传具有重要意义。从龚贤存世四百首诗来看,虽多愁伧悲苦之音,但意境萧逸清疏,具有独特风格。龚贤诗文中涉及的友人有一百多位,其中大部分是诗人。黄周星、周亮工、朱彝尊都推重他的诗。可以说,终其一生,龚贤更愿意作诗人,而不是画家。当其友人、著名诗人屈大均求龚贤作画,龚贤回信谢绝,理由是希望屈氏和他保持纯粹的诗友关系,不涉及绘画。
站在文人的立场上,龚贤认为艺术家必须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一个画家的成功,学习古人、师法造化是必备的基础,但区分画家所达到艺术境界的,或者说把画家分为画士、画师、画工等层次的,关键是学识修养和精神气质。龚贤说:“闻之好画者曰:士生天地间,学道为上,养气读书次之。即游名山川、出交贤豪长者,皆不可少。余力则工词赋书画棋琴。”[19]即先要修炼成一个综合修养丰厚的文人,然后才谈得上文艺。还说:“若大丘壑,非读书养气闭户数十年,未许轻易下笔。古人所以传者,天地秘藏之理,泄而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气发而为书画。”[20]“固知书画皆士人之余技,非工匠之专业也。”[21]艺术应该是技和道的结合物,如果仅仅把它看作技,就变成工匠之专业,无法进入更高的层次了。他以自己的一段艺术经验来阐述这个道理:
余弱冠时见米氏云山图,惊魂动魄,殆是神物。几欲拟作,而伸纸吮毫竟不能下。何以故?小巫之气缩也。历今四十年,而此一片云山常悬之意表,不意从无意中得之。则知读书养气,未必非画苑家之急事也。余尝终日作画而画理穷,或经时有作而笔法妙,此惟学道人知之。余于此不独悟米先生之画,而亦可以悟米先生之书法也。欲得米先生之书画者,必米先生其人而后可。余于此又复瞠乎后矣。[22]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米氏云山对他山水画创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这一体验深刻地说明如果不明画理,仅凭“终日作画”的画内功是不够的,而读书养气、多思善悟才能走向真正的升华蜕变。
作为画家,“识画”是第一要务。《龚半千课徒稿》:“未学画先知看画,不知看画学必差矣……能看不能画,其人不画则已,画必精。能画不能看,其人画可知矣。”[23]另有画跋云:“天下之作画者多矣,而识画者几人哉?使作画者皆能识画,则画必是圣手,恐圣手不如是之多也。吾见今之画者皆不必识画,而识画者即不能画,庸何伤。古之画者皆帝王卿相、才士文人,聪慧绝伦而游心艺学。今之画者不过与蒙师、庸医借以为糊口之计。亦曾翻阅宣和之库、览清秘于倪家、探玉山于顾氏乎?多所见,则多所识。高门世胄,日与宾客相诋诘,判其真赝,今者不识,而明日识之。既能识复能画,则画必有理。”[24]通过大量鉴赏了解各家作品之风格、技法、源流,知晓其优劣得失,才能在自己作画时有清晰的认识和努力方向。
龚贤把画家分为三个层次:画士为上,画师次之,画工为下。所谓画师、画工,一般人容易理解,可为什么在画师之上还有画士呢?龚贤说:“画者诗之余,诗者文之余,文者道之余。吾辈日以学道为事……放诗文书画,皆道之绪余,所以见重于人群也。若淳之以笔墨为事,此之贱也。虽然画师亦不可及,作法以垂后世之规,而宪□□□□为师。所以抑师而扬士者,奖人学道也。明乎道,始知画之来由。不明乎道,所谓习其事而不明其理者是也。”[25]也就是说,画师是以画见长,笔墨精湛,可供后世取法,而画士不但画得好,还具有深厚的学养。与此相联系的是他的“逸品”论。
龚贤题《周亮工集名家山水册》云:
今日画家以江南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郡为盛。郡中著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然名流复有二派,有三品:曰能品、曰神品、曰逸品……神品在能品之上,而逸品又在神品之上,逸品殆不可言语形容矣。是以能品、神品为一派,曰正派,逸品为副派。能品称画师,神品为画祖,逸品几圣,无位可居,反不得不谓之画士……金陵画家能品最多,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谿:曰石谿、曰青谿。石谿残道人也,青谿程侍郎也,皆寓公。残道人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程侍郎画,冰肌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应不让,若论画笔,则今日二谿奚肯多让乎哉?[26]
这段文字挺长,其主旨是推崇不同凡俗、不可言语形容的逸品。画家中的主流是能品,他们技法完备,人数众多;逸品在神品之上,最为卓绝,但很少人理解其追求,反而不是主流,无位可居。这段话中还隐含着一层意思,即龚贤也是以“逸品”来衡量、要求自己的画。他可以不在乎现实中的社会地位和评价,然而他相信画史会作出公正的百年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