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道』与『道释』——《五代名画补遗》画题疏证一则

『释道』与『道释』——《五代名画补遗》画题疏证一则

□ 李良

画史中明标人物一门者,始北宋刘道醇(生卒年不详)之《圣朝名画评》与《五代名画补遗》,而释、道制像杂列其中,书前序言“论观画之法”以释氏居道流之前。另有“鬼神”一门,位次“花竹翎毛”之后、“屋木”之前,凡此序次,实多关政教风俗,历来论者少有及之,故掇拾载籍,以为疏证,以明图史之裁与政教之浮沉。

上古论序绘画颇有次第者,当属楚国屈原(前339—约前278)《九歌》,其所记楚先王及公卿祠庙壁画,山川神灵与古贤事迹杂错而行,行文之先后,一依画壁之次序。屈原既为楚人,所见又为本国祠庙图绘,故其文辞与绘画之性质可并而论之,不必离其畛域以为博士之论也,是可参诸贤达,以烛幽隐。今所见论屈骚能出其藩篱者,有陈寅恪、姜亮夫诸先生。姜亮夫谓《九歌》:“所陈事理、天道、性命,为孔子所不言,而三代史实复远于邹鲁之儒与墨翟之说。盖屈子所陈乃齐楚所习闻,与老、庄、山经相近。”[1]陈寅恪颇疑屈子赋与滨海燕、齐方士有关,《金明馆丛稿初编·崔浩与寇谦之》篇云:

今《离骚》篇首以“摄提贞于孟陬”为言,固历元用寅之义也,篇末以从彭咸之遗则为结,(王逸章句云:彭咸,殷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水死。)则《晋书》一百《孙恩传》所谓:“……恩穷慼,乃赴海自沉,妖党及妓妾謂之水仙。”者也。由是推之,《离骚》当与道家有关。[2]

又: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屈原赋今译·天问篇》:

屈原曾两次出使齐国,而时间正是稷下先生们谈天论地最热闹的时候。屈原思想是否直接受稷下先生们的影响,不敢十分肯定,但稷下有“大九洲”“小九洲”之说,而《天问》中也有“大九洲”“小九洲”的痕迹。[3]

而王延寿(生卒年不详)之赋景帝(前156—前140在位)程姬之子恭王馀(?—前128)所立灵光殿,亦以山神海灵与古先帝王并论,至图绘一节,次第与屈子《天问》相仿佛,[4]按诸班固(39—92)《汉书·艺文志》,诗赋略首标屈子,则俨然视为宗主矣。姜亮夫以为西汉政治建置与秦异者,皆楚之旧,其云:

长江流域古文化,自汉以后为中土历史总汇中之一大支柱,此非仅从高祖楚歌楚舞、长安之新丰市容、河内之三姓侨民立言也。举其宏纲:则凡政治之建置与秦异者,皆楚之旧也,黄老杂霸之治,亦楚故言。语其条目,则职官、令仪、考工、古器、翠翘朱尘之技,歌诗乐舞之妙,下至祥导引之端,博弈流杯之戏,菱花照面之术,织腰曲眉之饰,凡后世所艳称者,无一非楚化。[5]

又云:

自汉武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经生文士,多利禄之徒,遂使昭、宣以后,唯被公卿落于九江矣。此虽在朝一扼,而在野肆习如故,中秘之宝藏亦如故。向歆父子,校雠典籍,辑而理之,又附以文作(王延寿之附《九思》亦同此义),楚辞幸以未坠。[6]

姜亮夫以为,汉武而后,儒学定于一尊,其后骚赋零落,汉宣(前73—前49在位)欲修武帝(前140—前87在位)故事,征能为者,仅九江被公卿(生卒年不详)一人而已。唯政教之与风俗,未必划一,故民间未废习诵。是知东京班固之赋两都,张衡(78—139)之咏两京,辞存“松乔列仙”“八灵毕方”之义。[7]以此观之,两京自汉武以后,虽表彰儒学,而实途有多门,故其擒辞错藻,图绘廊庙,宜乎圣贤忠孝与黄公、飞仙并举,实左图右史,未能出政教风俗之寰域。

陈寅恪谓屈赋与滨海燕、齐方士多有关联,可谓烛察幽隐。所需留意者,乃其所言“道家”者,尚非谓后世之“道教”。或谓道教起于道家,又或谓出于燕、齐方士,如陈国符之《道藏源流考》、[8]许地山之《道教史》[9]等,林富士以为未必,所著《巫者的世界》[10]引证详密,可资观览,此不赘述。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崔浩与寇谦之》诸篇疏证道教源流,立义与林富士又有不同,足见道教来源之驳杂。然就其大概而言,道教之形成,在汉章(76—89在位)之后,爰论其事,则繁复难理,非本文所能尽该,仅就其要且与画史有关者论之:一是汉章帝建初七年(82)三月,章帝赐东平王苍(?—83)“秘书、列仙图、道术秘方”;一是于吉(?—约200,书又或作“干吉”)《太平经》中之神仙系统;一是曹操(155—220)平张鲁(?—216),徙其众以实三辅。第一事可知章帝之时已有道教性质之绘画;第二事则关系道教绘画中尊神形象之理论基础;第三事为天师道流行中原,渐为士大夫所服膺,并世代奉习,实由此肇之。第一事因文献不足,暂付阙如;第三事可参观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崔浩与寇谦之》两文。于画史而言,东晋顾恺之(约363—418)《画云台山记》即与天师道信仰有关,云台山在今四川苍溪县东南三十五里,地接阆中县,为张道陵学道处。《画云台山记》中所画即天师(即张道陵)与王长[11]、赵昇试法故事。唐张彦远(815—876)《历代名画记》卷四《叙历代能画人名》录古来名手计四百人(起轩辕以迄唐),所录画迹有关佛教者约三十九事,而道教仅十七事。陈国符《道藏源流考》附录二《道教形象考原》云:

唐释法琳《辩正论》卷六自注:“考梁、陈、齐、魏之前,唯以瓠庐盛经,本无天尊形像。按任子《道论》及《杜氏幽求》云:道无形质,盖阴阳之精也。《陶隐居内传》云:在茅山中立佛、道二堂,隔日朝礼,佛堂有像,道堂无像。王淳《三教论》云:近世道士,取活无方,欲人归信,乃学佛家制作形像,假号天尊,及左右二真人,置之道堂,以凭衣食。宋陆修静亦为此形。”是宋代道教,已有形像。梁陶弘景所立道堂无像,是梁时道馆立像,尚未甚通行也。又释玄嶷《甄正论》卷上:“近自吴、蜀分疆,宋、齐承统,别立天尊,以为教主。”唐初道馆内立元始天尊像,左右二真人夹侍。《茅山志》卷二十二《唐国师昇真先生立观碑》谓唐太宗为王远智造太平观,“又于内殿奉为文德皇后造元始天尊像一躯,二真夹侍。”又《桐柏真人茅山华阳观王先生碑铭并序》谓王轨于唐太宗时重建华阳观,造“正殿三间,两庑,并及讲堂,坛靖,房宇门廊。”“又于内殿奉造元始天尊像一躯,光趺八尺。左右真人夹侍。神仪肃穆,法相希微。”[12]

《历代名画记》中又有“鬼神”者,多与民间祠祀有关,当是巫祝之属,为民间历来之信仰。[13]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卷一著录《鬼神样》二卷,为西域僧迦佛陀[14]画,知画史所谓“鬼神”者,未必皆与道教有关。释、道二教于经典、用语,互为抄袭,钱锺书《管锥编》第二五五条:

朱元洪妻孟阿妃《造老君像》:“敬造老君像一区(躯)。……愿亡者去离三涂,永超八难,上升天堂,侍为道君。芒(茫)芒三界,蠢蠢四生,同出苦门,俱升上道。”按卷九阙名《姜篡造老君像铭》:“敬造老君像一躯。……神光照烂,遍满阎浮;香气氤氲,充塞世界。……以此胜因,追资亡略(其子名),直登净境。……飞出六尘……长超八难,弹指则遍侍十方,合掌则历奉三圣。……三涂楚毒,俱辞苦海;六道四生,咸蒙胜福。”虔事老子“求福”,始于汉桓帝,观《全三国文》卷六魏文帝《禁吏民往老子亭祷祝敕》可知;盖相沿已久。然此两篇属辞遣言,纯出释书,倘拓本上“道君”“老君”之字漫漶,读者必以所造为佛像,而“清信士”“清信弟子”乃奉佛之白衣矣。弘雅如庾信,撰《道士步虚词》,选藻使事,谨严不滥,而第一首第一句“浑成空教立”、第四首第六句“教学重香园”,未免阑入释氏套语;出于俗手之造像文字杂揉混同而言之,更无足怪。固由当时道士掇拾僧徒牙慧,如甄鸾《笑道论》所指斥者,故“清信弟子”耳熟而不察其张冠李戴;亦缘流俗人妄冀福祐,佞佛谄道,等类齐观,不似真人大德辈之辩宗灭惑、恶紫乱朱。《南史·宋宗室及诸王传》下《竟陵王诞传》记有人名夷孙曰:“天公与道、佛先议欲烧除此间人,道、佛苦谏,强得至今”;可征六朝野语涂说已视二氏若通家共事。[15]

道教经典袭用释氏,以致民间祷词与文士擒藻习焉不察;而释氏亦有袭道教经典以为己说者,汤用彤《读〈道藏〉札记》谓:“鸠摩罗什尝注《老子》,目见《唐书·艺文志》,此前因不见于他处,尝疑其伪。后读《道藏》所收宋李霖《道德真经取善集》,见其中有引鸠摩罗什所注《老子》十余条,因加疏论,以为若果为鸠摩罗什著,则其间思想与佛教般若颇有关系。”[16]然两教地位轻重不同,此可由隋唐以往佛道藏修撰与寺观、僧道之数目得知。[17]

儒、道、释三教虽互有沉浮,然其经注,皆凭依本教贤圣,故其图绘亦倚重人物一门,前引陈国符一书已言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虽明标山水,然大辂椎轮,粗备形容而已。览南梁谢赫(约457—约549)《古画品录》,首标“气韵”之旨[18],谢赫擅士女人物,北周姚最(537—603)《续画品》谓其“写貌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工操笔,点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变改,直眉曲鬓,与世事新,别体细微,多自赫始”[19]。故其所以首重气韵,实与人物画有关。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八九条云:

谢赫之世,山水诗已勃兴,而画中苦乏陶、谢之伦,迫使顾、陆辈却步;山水画方滋,却尚不足与人物画争衡,非若唐后之由附庸而进为宗主也。

又云:

唐朱景元《唐朝名画录·叙》云:“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以人物禽兽,移生动质,变态不穷,……故陆探微画人物极其妙绝,至于山水草木,粗成而已。”故知赫推陆、卫,着眼只在人物,山水草木,匪所思存。[20]

是其后张彦远撰《历代名画记》,开篇疏论图绘之地位,然莫不依傍人物立论: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

又云:

以忠以孝,尽在于云台;有烈有勋,皆登于麟阁。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21]

此实即敷演曹植《画赞》[22]与谢赫《古画品录》[23]而成。至刘道醇《圣朝名画评》,则例画科为六,曰人物,曰山水,曰畜兽,曰花竹翎毛,曰鬼神,曰屋木,并以神、妙、能三品裁之。其后时或变改,郭若虚(约1035—1085)《图画见闻志》卷三《纪艺》例画科为四,首以人物,次以山水、花鸟、杂画,而卷一《论古今优劣》篇则云:

或问近代至艺与古人何如,答曰:近代方古多不及而过亦有之。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24]

故沈括(1031—1095)《图画歌》以山水为首,次花竹翎毛,次番马,次海河鱼水,次佛像、菩萨,次士女。[25]此虽为歌诗,然由此可窥见当时习尚。止山水非关人伦,亦非政教所重,是以竹帛所书,廊庙所图,仍主人物,此有所不得已耳。

宋徽宗(1101—1126在位)崇尚道教,故御制《宣和画谱》所立画科十门,乃以道流居释氏之前,而人物又次之,且其中已无“鬼神”之目,此盖因自宋太宗迄徽宗整顿祠祀,民间鬼神信仰逐渐纳入道教系统之故。宋赵彦卫(生卒年不详)《云麓漫钞》云:

宣和画学之业……其习有六,一曰佛道,二曰人物,三曰山川,四曰鸟兽,五曰花竹,六曰屋木。[26]

与《宋史·选举志》所记同。[27]徽宗嗣服之初仍以释氏居首,盖承祖宗故事。五代周世宗(954—959在位)显德二年(955)下诏毁除无额寺院,是时所毁寺院达三万余,仅存二万六千余所。[28]宋太祖(960—976在位)建隆元年(960)六月诏令:“诸州府寺院,经显德二年停废者勿复置,当废未毁者存之。”[29]乾德四年(966)河南府进士李霭(霭,一作“蔼”,生卒不详)因僧人讼其“不信释氏,尝著书数千言,号《灭邪集》,又辑佛书缀为衾裯”而被决杖流配沙门岛。[30]同年,又诏令西川转运使沈义伦(909—987,字顺宜,开封太康人,后避太宗讳,改名伦)于成都写金银字《金刚经》,[31]开宝四年(971)勅令高品张从信(太宗时宦侍,生卒不详)往益州雕大藏经板。[32]此经共计十三万余板,六千六百余卷,至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始刻成之。此间奖励译经,并建译经院,[33]修葺伽蓝,可见宋太祖施政与柴周不同,此盖借鉴唐太宗之策略。

宋太祖在位十六年,终其一生,未能平定海内,又以臣子骤登大宝,恐不能忽物议,此与唐太宗(627—650在位)面临的情况近似。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谓唐太宗本不以信佛见称,及即皇帝位,所修功德,多有用心,贞观三年(629)之设斋,忧五谷之不登;为太武皇帝造龙田寺,为穆太后造弘福寺,所以申孺慕之怀;[34]为战亡人设斋行道,于战场轩伽蓝十有余寺,为阵亡将士造福。至若下诏度僧,因祈雨而酬德。贞观初年,延波颇(565—633,中印度摩揭陀国人,梵名Prabh ā karamitra)于兴善寺译经,或仅为圣朝点缀,但似亦有政治关系。综计太宗一生,并未诚心奖挹佛法。[35]观宋太祖行事,与唐太宗如出一辙。至于后来奖挹文教,幸国子监以及招徕道流与隐逸高贤,皆为导抚民庶,以确立新宋王权之正统,非出于私心之爱憎,宋太宗(976—998在位)整齐祠祀以及建立太一宫同其用心。[36]真宗(998—1001)欲显扬功德,推扬道教,屡为天书祥瑞;仁宗(1023—1064在位)少为矫抑,以为制衡,且当时官学兴盛,孙复(992—1057)、胡瑗(993—1059)、石介(1005—1045)、欧阳修(1007—1072)、李觏(1009—1059)、邵雍(1011—1077)、周敦颐(1017—1073)等皆排击佛、道。仁宗虽稍亲释氏,亦惮于台臣论列:

伯温尝得老僧海妙者言:仁宗朝,因赴内道场,夜闻乐声,久出云霄间。帝忽来临观,久之,顾左右曰:“众僧各赐紫罗一疋。”僧致谢,帝曰:“来日出东华门,以罗置怀中,勿令人见,恐台谏有文字论列。”[37]

宋英宗在位仅四年(1064—1067),未能有所作为,神宗(1068—1086在位)锐意变法,于佛道两教未闻有所偏倚,[38]哲宗亲政仅六年即病逝,[39]徽宗(1101—1126在位)于崇宁以前(1101—1108),并重佛、道二教,《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二一“徽宗”条引蔡絛(生卒年不详)《史补·道家者流》云:

上嗣服之初,于释老好尚未有适莫,鲁公喜佛,因导上以性理,天下始建崇宁万寿寺。[40]

故在政和、崇宁之前,画学著作之题目,其言“释”“道”二教,皆承故习以释氏居首,如刘道醇之《圣朝名画评》《五代名画补遗》,郭若虚之《图画见闻志》,[41]沈括之《图画歌》,而崇宁二年(1103)李诫(?—1110)之《营造法式》亦如之。[42]至宣和年间(1119—1126)编纂《宣和画谱》,画科十门之中则以道流居释氏之前。此虽细末,然实为政教之一大变动。《宋史纪事本末》卷五一《道教之崇》述此事颇有次第,兹条录如下:

徽宗崇宁四年(1105)五月,赐信州龙虎山道士张继元,号虚靖先生。

大观二年(1108)三月,颁金箓灵宝道场仪范于天下。

(政和三年)十二月癸丑,诏求道教仙经于天下。

(政和)四年(1114)春正月,戊寅朔,置道阶。时王老志、王仔昔、徐知常等得幸,遂赐号先生、处士等名,秩比中大夫至将仕郎,凡二十六级。后又置道官二十六等,有诸殿侍宸、校籍、授经,以拟待制、修撰、直阁之名。

(政和六年)闰月丁未,从林灵素之言,立道学,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岁大比,许襕幞就试。

(政和六年)九月辛卯朔,帝奉玉册玉宝如玉清和阳宫,上玉帝尊号曰“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

(政和七年)夏四月庚申,道箓院上章,册帝为教主道君皇帝。

重和元年(1118)八月辛酉,诏颁《御注道德经》。丙戌,诏太学、辟雍各置《内经》《道德经》《庄子》《列子》博士二员。冬十月置道官二十六等,道职八等。

宣和元年(1119)春正月乙卯,诏更寺院为宫观。林灵素欲尽废释氏以逞前憾,请于帝,改佛号大觉金仙,馀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易服饰,称姓氏。寺为宫,院为观。改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寻诏德士,并许入道学,依道士之法。

(宣和)二年春正月甲子,罢道学……以灵素为太虚大夫,斥还故里,命江端本通判温州,察之。端本廉得其居处过制罪,诏徙置楚州。命下而灵素已死,遗奏至,犹以侍从礼葬焉。[43]

徽宗自崇宁四年(1105)尚道学,至宣和二年(1120)春罢之,凡十有五年,《宣和画谱》前序称“宣和庚子岁夏至日”,当即此书编纂年月。承宣和遗绪者为邓椿(约1109—1183)《画继》,[44]是书画科例为八门,首以仙、佛、鬼神,次以人物传写,此书除在最目中以道流居释氏之前,书中行文凡所相涉者亦如之,且“鬼神”移居“人物”之前,其立义承袭宣和,一望即知。考邓椿[45]大父邓洵武(1055—1119,字子常,四川双流人)徽宗朝尝官至观文殿学士、知枢院,拜少保,封莘国公。殆后赠太傅,谥文简。因其依附蔡京(1047—1126),颇为论者所疵,《宋史》卷三二九云:

(邓洵武)撰《神宗史》,议论专右蔡卞,诋诬宣仁后尤切,史祸之作,其力居多。

又:

徽宗初,改秘书少监,既而用蔡京荐,复史职。

又:

邓氏自绾以来,世济其奸,而洵武阿二蔡尤力。京之败乱天下,祸源自洵武起焉。[46]

徽宗崇信道教,与蔡京颇有关系,其宠信之道流羽士如徐守信(1032—1108)、王老志(?—1114)、王仔昔(?—1117)、林灵素(1075—1119)等,多为蔡京引荐。邓洵武与道流关系如何,史无明文,然徽宗重和元年(1118)九月蔡京请集古今道教事以为纪志,徽宗从其请,并赐名“道史”,[47]而同年之八月,邓洵武亦尝请选择道经数十部,镂版刊行,颁之州郡,[48]观蔡、邓二人所为,若枝动而影随,此可见邓洵武之态度。邓椿《画继》两及“先大父”,足见执砚之思,宜其踵宣和故事以为《画继》之作也。

(作者为鲁迅美术学院学报编辑)

注释:

[1] 姜亮夫《重订屈原赋校注·二招校注》,《姜亮夫全集》第六册,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0月,第214页。

[2]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57页。

[3] 姜亮夫《姜亮夫全集》第七册,第112页。

[4] 姜亮夫亦持此论,以为自“图画天地”至“善以示后”,与《天问》所陈事迹,所言大义,若合符节。说见《姜亮夫全集》第六册,《重订屈原赋校注·二招校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4页。

[5][6] 姜亮夫《楚辞通故》第一辑〈序目〉,《姜亮夫全集》第一册,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11页。

[7] 参考汉班固《两都赋》,张衡《西京赋》《东京赋》,(见梁萧统纂《文选》卷一、卷二、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8] 中华书局,1963年12月。

[9]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

[10] 广州人民出版社,2016年11月。

[11] “王长”,《历代名画记》作“王良”,据毕斐《〈历代名画记〉校勘与研究》改,(中国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03年,第197页。)

[12] 陈国符《道藏源流考》,中华书局,1963年,第268—269页。

[13] 此论请参观林富士《巫者的世界》。

[14] “僧伽佛陀”当作“释迦佛陀”,当为五六世纪时魏人,张彦远误读《续高僧传》,以“随帝”作“隋帝”,并衍“至隋”,故误以佛陀为隋朝人。见毕斐《〈历代名画记〉校勘与研究》,第260页。

[15] 钱锺书《管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第1511页。

[16] 见《历史研究》,1964年第3期。

[17] 《隋书·经籍志》著录道经凡三〇七七部,一二一六卷;而佛经一九五〇部,六一九八卷。隋炀帝在位十三年,度僧六二〇〇人,修故经六一二藏,二一七二部,治故像一一〇〇〇躯,造新像三八五〇躯,造二禅定并立别寺十所,道教似未闻此数。李唐定道教为国教,高祖武德八年(625),诏序三教先后,先老,次孔,末释,开元(713—742)中编纂丛藏,曰《三洞琼纲》,凡三四四四卷。(见陈国符《道藏源流考·序》,第1页)然唐朝为佛教翻译鼎盛期,为人所共知,如仅玄奘一人所译经论总七五部,一三三五卷,(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谓唐元和中,僧人合注疏及开元至贞元(785—805)中新译立为别藏,计共四九〇〇馀卷。此为新译与注疏之总和,若仅计隋至元和中撰述,约不下二〇〇〇卷。(第77页)又太宗贞观二二年(648)玄奘请度僧,九月诏京城及天下诸州寺宜各度五人,弘福寺度五十人,寺计海内三七一六所,度僧尼总一八〇〇五人。(第237页)

[18] 关于“六法”断句,可参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八九条,中华书局,1979年,第1353页;及邵宏《衍义的气韵——中国画论的观念史研究》,凤凰出版集团,2005年。

[19] 王世贞辑、詹景凤补益《王氏画苑》卷一。(见《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71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123页。)

[20] 同[15],第1355—1356页。

[21]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明嘉靖本,卷一,页1a、2a。

[22] 其云:“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洁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第1145页。)

[23] 其云:“图绘者,莫不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被图可鉴。”(见《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71册,第116页。)

[24] 《四部丛刊续编》景宋刻配元钞本,卷一,页9b。

[25] 王世贞辑、詹景凤补益《王氏画苑补益》卷一。(见《四库存目丛书》第71册,第133页。)

[26] 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第28页。

[27] 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第3688页。

[28] 薛居正《旧五代史》卷一一五〈周世宗纪〉,中华书局,1976年,第1531页。

[29]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中华书局,1995年,第17页。

[30]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第169页。

[31] 同[30],第173页。

[32] 志磐《佛祖统纪》(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9册,经二〇三五,卷四三,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4年。)

[33] “唐自元和以后不复译经,江南始用兵之岁,有中天竺摩伽陀国僧法天者至鄜州,与河中梵学僧法进共译经义,始出《无量寿》《尊胜》二经(按:此处原书断句失读,《无量寿经》全名为《佛说大乘圣无量寿决定光明王如来陀罗尼经》;《尊胜》亦作《最胜》,法天译有两经,一为《最胜佛顶陀罗尼经》,一为《佛说一切如来乌瑟腻沙最胜总持经》,见《大正藏》第19册,三经皆属密教部),《七佛赞》法进笔受缀文,知州王龟从润色之,遣法天、法进献经阙下。太祖召见慰劳,赐以紫方袍。法天请游名山,许之。上即位之五年,又有北天竺迦湿弥罗国僧天息灾、乌填曩国僧施护继至。法天闻天息灾等至,亦归京师。上素崇尚释教,即召见天息灾等,令阅乾德以来西域所献梵经。天息灾等皆晓华言,上遂有意翻译,因命内侍郑守钧就太平兴国寺建译经院。是月,院成,诏天息灾等各译一经以献,择梵学僧常谨、清沼与法进同笔受缀文,光禄卿汤悦、兵部员外郎张洎参详润色之,内侍刘素为都监。”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第522页。

[34] 宋太祖于乾德二年(964)亦为其父立奉先资福禅院。

[35]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页。

[36] 关于太一信仰及有宋整齐祠祀,可参见汪圣铎《宋代政教关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吴羽《宋代太一宫及其礼仪——兼论十神太一信仰与晚唐至宋的政治、社会变迁》(见《中国历史研究》2011年第3期)。

[37]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第13页。

[38] 其时虽有释智缘,亦不过为开拓边土之一时之用,及智缘与王韶有隙,即命召还,委以右街首座,其事见《宋史》卷四六二〈方技传下〉,另参《新补续高僧传》四集卷六〇;另有熙宁四年(1071)轩中太一宫,则是祖宗故事,与道教的隆替无涉。

[39] 哲宗九岁即位(1085),由太皇太后高氏听政,元祐八年(1093)亲政,元符三年(1100)崩。

[40] 秦湘业、黄以周等辑《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二一〈徽宗〉。(见《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349册,第252页。)

[41] 人物门下注云:“五十三人,僧道并独工传写者附”。其于诸画人擅佛道人物者,并以释氏居前。

[42] 见卷一二〈旋作制度〉“佛道帐上名件”。此书为官修。(《古刻新韵》三輯,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景陶湘本,2013年,第322页。)

[43] 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见《历代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97年,第1401—1402页。)

[44] 此谓“遗绪”者,非谓著作之体。《画继》乃承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与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而作,皆为画学中记传之体。(按:范景中先生将中国画学著作分为记传、品评、著录三类。说见毕斐《〈历代名画记〉论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年)而《宣和画谱》为品评类。此言“遗绪”者,专就道、释地位评判而言。

[45] 邓椿父邓雍,《画继》谓其曾官侍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邓椿家世多有讹误,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画继”条及上海大学刘世军博士论文《〈画继〉研究》多有辩证,可参。然于邓雍事迹多有脱略。今仅就载籍所见附识如下:

李光《庄简集》卷八有〈论邓雍劄子〉谓:“吏部侍郎邓雍不学无术,世济奸邪。其父洵武任枢密使,因缘请托,特许赴殿试,关通近幸,猥中科目,滥厕从列,帷薄荒秽,士大夫目为‘艳班’。”(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128册,第511页。)

王志勇《靖康要录笺注》卷六“靖康元年五月”条:“吏部侍郎邓雍乞宫观,圣旨:除龙图阁学士、提举鸿庆宫;徽猷阁学士任熙明转一官致仕。”(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23页)。庄绰《鸡肋集》卷上谓雍官至待制,典荆州,洵武枢密之子。(中华书局,1983年,第28页)。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建炎元年六月癸亥):“初,贼祝靖寇荆南,安抚使邓雍遁去。”又:“李纲言于上,夺雍龙图阁直学士。”又:“雍,洵武子。”(中华书局,1956年,第149—150页。)

[46] 脱脱等《宋史》卷三二九《邓绾本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0601页。

[47] 脱脱等《宋史》卷二一《徽宗纪三》,中华书局,1977年,第401页。

[48] 秦湘业、黄以周等辑《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十七《徽宗》,其云:“辛未,资政殿大学士、知陈州邓洵武奏,乞选择道藏经数十部先次镂版,颁之州郡,道录院看详取旨施行。又乞禁士庶妇女辄入寺院,诏令吏部申明行下。”(见《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349册,第4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