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理之交游考
对王理之一生影响至巨者,应是他的两位老师。夏昶字仲昭,昆山人,为吴愈的岳父,文徵明夫人吴氏的外祖父。方鹏《昆山人物志》称其在京任中书舍人时,永乐帝召试书法,名列第一,遂奉旨书诸宫殿榜额,而“尤工画竹石,擅名天下,至于朝鲜、日本诸国,皆以金购之”。王理之十岁时,夏氏就已去世,所以他很可能只是夏昶的私淑弟子,通过夏氏之作品加以自学。
而沈周与王理之的关系,从目前资料推定,应该开始于王氏早年。黄云在岁暮怀人诗中提到王理之谓:
画笔真传白石翁,品高超脱院人工。云台麟阁原无相,貌我骑驴风雪中。[17]
与王伯敏说他画学唐伯虎不同,黄氏是沈、唐同时代人,自然更为可信。沈周一生从六十岁开始,陆续有师友为他作肖像画。在其集中有《王理之写六十小像》一诗云:
王生见我精神熟,照写今吾瘦于竹。问年初及六十人,享世浑无半分福。一味耽农百不便,门前湖水涨低田。饥来读书不当饭,静里安心惟信天。风茅雨壁溪堂破,贫贱生成今老大。隐服还劳郡守遗,私篇或辱尚书和。草木当衰不复真,纸间座上两浮尘。是非非是都休辩,聊记明时无用人。[18]
下有小注云:“成化二十二年丙午,先生年六十。”按:成化二十二年(1486),王理之年方二十七岁,两人之结识必在此之前也。此外,沈周曾为王理之外祖母题诗,详见下文。而《沈周集》中有《戏作梅梢王理之为补竹枝中册》诗云:“理之嫌我太草草,斜补竹枝成玉倚。要知君子德不孤,勿谓画图而已矣。”[19]可见沈周曾和王理之有过合作。《王理之临凤头骢》一诗,则是对王氏画马的称赞:
宋家王孙赵仲穆,画马尽形神亦足。东昆王郎拓其本,笔精殊觉惊人目。纸间突兀拥肉山,俗工纷纷手当缩。此疋传是凤头骢,五花满身云簇簇。请郎别图唐舞马,逆胡教舞不肯服。逆胡教舞不肯服,大胜污臣食其禄。[20]
还有《题王理之草心斋》一首,是为王理之丧母后所作:
青青坟上草,坟下母不起。
根秪母处生,其心发子所。
子心所以发,在母非黄土。
母德如阳春,恩大无可补。
永怀天地间,不共草荣腐。[21]
王理之好友中,昆山人最多,如黄云、方鹏,均与之交好。黄氏集明刻本十卷,仅存诗集四卷。《黄丹岩先生诗集》卷二有《九月三日夜梦观王理之画仕女纪以诗》,自注时在庚申,即弘治十三年(1500):
今夕何夕梦怡怡,五城十二楼参差。疏星明河洞朱扉,桂风冷然吹翠帷。金梭织绡凤衔丝,周昉授笔五采施。孔雀屏开露蛾眉,法应夭洁兼长肥。如山如河姜与姬,衣不湿雨云霞飞。华润玉色生光仪,钟鼓琴瑟列前椸。万花濯锦动碧漪。白日照耀绕四围,傍称作者王理之。恍惚若见绿坡髭,曲房帘声贯珠垂。一悟顿失无凭依,得非意匠妙所为。以我晓画劳我思,楚峰吴云独神驰。琐窗晴融翻被池,金鸭沉水芳菲菲。清水何处夫容姿,关关雎鸠咏周诗。
按:今昆山华藏寺壁间有都穆(1458—1525,字玄敬)游昆山题名刻石:
正德十一年四月丙子,重游昆山,饮华藏禅院。同游者黄云应龙、王纶理之、李元寿仁山及应龙子元祐。时期而不至者,俞璋朝相也。郡人都玄敬题。
是年,王理之五十七岁,沈周已经去世七年之久。当时在昆山参加雅集的好友,除了黄云、黄元祐父子外,还有李元寿(见方鹏《昆山人物志》,以善书与项拱辰同附王理之传后,详前文)。方鹏(1470—1540,字时举)并未参加这次雅集,但他与王理之父子往还之密,俱见诸《矫亭存稿》中,如卷十七有《访王隐君和时鸣韵》一诗,时鸣为其胞弟方凤:
都穆 游昆山题名刻石
北窗一枕黑甜醒,有客敲门过草亭。
洗盏临池浮太白,挥毫满纸落空青。
座中谈麈光摇雪,江上归旌影拂星。
更羡主人王逸少,床头剩有换鹅经。[22]
又《存稿》卷三《银杏图记》,为王理之绘龚氏《银杏图》而作;卷六《家庆图记》,则应王理之嘱而作。此外,据明末昆山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卷二“夏龙衢”条所载:
古歙王民辉,字惟华,以传神寓居世长许,尝令写先贤遗像,可七十余人。方购王理之先生镜容,赵纶叔言镜容藏夏氏子,果访得之。夏氏子云:二十年前,先君龙衢曾梦王先生偕顾桴斋、周秋汀、高归田、朱逊庵数十先辈列坐堂中。既觉,尝私识之于历。出示余,手迹宛然。因与纶叔叹梦见二十年前,而数十先辈遗像聚于一卷之间,乃在二十年后,谁谓事非前定,偶然而已也。[23]
按:桴斋即顾潜,秋汀即周瑞,归田即高以政,皆是王理之、方鹏共同的朋友。
另外,郡城中,除了沈周、都穆外,不得不提的是唐寅(1470—1524),他与王理之同从沈周游,理应相识,但王伯敏《中国绘画史》认为他是“唐寅画学的后继者”,却并不妥帖。从两人年龄看,王氏较唐氏年长十岁,他从沈周学诗画时,唐寅年仅十余龄。唐氏二十一岁从周臣学画时,王氏已为沈周作六十小像,两者实难发生师授之关系。至于王理之传世画作,与唐寅风格相似,很可能因两人同取法宋人李唐(1066—1150)之故耳。
王理之书法以篆隶著称于世,但楷书得夏昶指授,亦有可观。他与当时吴门书坛最为重要的书家之一祝允明,亦有往来。在祝允明集中,有《王理之君子林记》一文,即其明证:
理之竹不过十数竿,谓之林,寓名也。夫竹谓之君子,亦寓名。引其寓,更寓于林,又何不可。借使竹真成林,实名竹林,名之之意也,亦寓意也。既本寓,则君子其竹,而林其君子,皆无辨乎!然意之本寓者,则在乎善人之多也。于戏!善人之多哉。兹意也,孰无之?何充之寡、自戕之众邪?盖小人之损君子,未足谓损;而君子之自损其类,其损乃甚。何也?小人之损君子,君子见其损,则思救之治之,而吾之愿为君子之心,自浩浩如也。唯君子损君子,则凡为同类,皆将信之助之,使不得有所据附,更施互报,其末也,必至于孤立而摧仆,自号于暗屈之地,而莫之益也。此则君子之所以难乎成林,自君子之过也。吾尝探其病,忌也、忍也、辟也、自高也、隘也、不知人也,欲局以归吾一途,而不善成物也。呜呼!家于是则害于家,友于是则害于友,同事于是则害其事,寅宷其事则害官,朝廷于是害于天下,其何利于君子也哉!吾心之理义,不足以胜繁杂之妄慝,小人之类也。吾心固愿为君子,而吾行每不免以妄慝干之,则几夺楚人之咻之者也,亦可畏哉!是故君子之必用其存省之力,以求理义之常胜;理义胜,则妄慝微;妄慝微,则善德成。斯为君子而已矣。彼人于吾损不损,吾皆不暇计,而吾自可谓君子林矣。独立而如班尧廷,潜居而独比屋,吾何赖于人哉。嗟乎!理之太上成物,其次完己,其下徇人,吾固不能必成物,徇之又绝不肯为,独不可以完己之方自勉乎?完己之方孰在焉?请即于竹乎求之。求虚于心,求直于身,求高卓于节,求澄爽坚利于持久,则此数十竿者,即吾五脏四肢之师模耳,孰曰寓乎![24]
祝允明在文中虽未评论王理之的篆书,但于其品德之卓然清高,确有钦服之义。
除了诗文书画之友外,还有值得关注者,为刻工昆山唐氏一族。程章灿在《石刻刻工研究》第七章第五节“刻工世家昆山唐氏”已有论及[25]。唐氏一族事迹,通过《唐汝芳墓志铭》(黄云撰,王纶书)、《唐母于氏墓志铭》(吴瑞撰,王纶书)、《明故唐处士伉俪墓志铭》(吴荃撰,王理之书并篆盖)三篇墓志基本可以勾勒,唐芸(1439—1497)字汝芳,娶妻于氏(1440—1506),生子四人:曰恭、曰宽、曰信、曰敏。其中,曰宽先卒。唐曰恭(1463—1527)四兄弟继承家业。曰恭娶妻孙氏,有子三人:天祥(元祥)、天祯(元祯)、天祺(元祺)。据《昆山碑刻辑存》[26]所记,唐芸刻石,除《昆山见存石刻录》卷三著录三石外,尚有《浦淑清墓志》《朱衍墓志》《高叔昂墓志》《夏母乔氏墓志》《许廷珪墓志》《沈妙贞墓志》《赵妙宁墓志》等七石。唐曰恭刻石亦溢出《周母王氏墓志》《杨妙玄墓志》《戚用明墓志》(王纶书篆)等四石。唐芸父子夫妇三人墓志,书丹均出于王理之之手,可见唐氏一族与王氏关系之密。唐曰恭父子之于王理之,颇似章简父之于文徵明、茅绍之之于赵孟。《三贞碑》的刊刻出于王理之所策划,刻石则委诸唐元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