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画应酬

一、书画应酬

据记载,文徵明19岁为诸生参加岁试,宗师批其字不佳而置于三等——出生于书香门第的他,自然受到刺激,遂发愤精研书法,刻意临学,号称日临智永《千文》数本,书遂大进,又兼得李应祯指授,遂成为一代帖学名家。次子文嘉在其《行略》中这样称述其父的书法造诣:“少拙于书,遂刻意临学。始亦规模宋元之撰,既悟笔意,遂悉弃去,专法晋唐。其小楷虽自《黄庭》《乐毅》中来,而温纯精绝,虞、褚而下弗论也。隶书法锺繇,独步一世。”

在绘画上,文徵明20岁左右开始习画时即得亲炙沈周,时间长达二十年之久。沈周初不欲其以艺事妨举业,终乃倾囊相授,爱重有加,告之以六法要义曰:“画法以意匠经营为主,然必气韵生动为妙。意匠易及,而气韵别有三昧,非言可传!”又提醒其画外功夫亦不可忽视:“莫把荆关论画法,文章胸次有江山。”经由沈周的悉心指授,以及与鉴藏家的广泛交往,文徵明更上溯宋元,广收博取,于宋之李成、米芾、李唐,元之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等皆有心得,而平生雅慕赵孟,每事多师之,堪称赵氏之隔代知音。

正是由于全面而精深的书画造诣,以及人格之修养、翰林之清望,文徵明继沈周之后成为吴门文人圈的主盟人物,其书画作品在江南乃至全国范围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与青睐,这在尺牍之中有着最为生动的反映:

致王廷:承惠墓碑,领次多感。小字千文四册漫往,或可副人事之乏耳。

致继之:荣行无以将意,小诗拙画,聊为行李之赠,不直一笑也。外粗葛一端,拙书四纸,奉充途中人事。别作得小楷一纸,奉供舟中清玩。草草不悉。

致王曰都:画已作得八幅,付补之带去。补之行,余适有溧阳之行,故不及作书,想已检收。要扇十柄,该银一两二钱,适区区无银在手,一时不曾办得,续后并二画寄来也。今寄张昆仑扇一柄,亦是草草展限耳,别当作一画奉寄,决不食言云云。

致严宾:雨窗无客,偶作云山小幅。题句方就,而王履吉、禄之、袁尚之适至,各赋短句于上,所谓不期成而成者也。奉充高斋清玩。

致蜗隐:荆妇服药后,病势顿减六七云云。乞详证□药调理云云。作扇就上。

致项元汴:昨承惠访,病中多慢,别后方窃愧念,而诲帖荐临,糕果加币,珍异稠叠。祗辱之余,益深惭感。即审还舍,跋涉无恙,起居□□为慰。区区衰病如昨,无足道者。委书《北山移文》并二绫轴,草草具上,拙劣芜谬,不足以副盛意也。使还,率尔奉覆。

致华云:承专使存慰,重以珍贶,领次惭感云云。所委诸扁,强勉写上,拙书丑恶,大非前比,甚愧来辱之意。使还,奉覆草草。

致陆师道:昨扇因忙中写误,不可用,今别买一扇具上,请重书原倡以寄,老衰谬妄,勿以为渎也。

致古溪:台入城,曾奉数字,计已入览云云。所云卷纸,连日凝冱,只此数字,亦甚费力,岂可别干也。稍俟稍俟云云。惠炭已领,并谢。

缺款:备得小□,仅写得一文,窗已昏黑,竟不终楮,可笑。区区大书本拙,而来楮苦薄易湮,益增丑劣,如何如何。

文徵明 致项元汴札关于北山移文 广东省博物馆藏

除了以上所引,文徵明尺牍中尚有大量以“所委拙笔”之语言及而难以具体分清究竟是书法还是绘画的应酬记录。综观文徵明尺牍,其书画应酬的缘由不一:或为朋友行李之赠,或为感惠徇知之作,或为礼物如茶果、绢帨、鱼蟹、薪炭等生活用品之报答,或为事务性如庆吊、看病、引荐之感谢,当然亦有不少赠予钱物以请托者。大致而论,礼尚往来为传统社会人际交往的基本原则。至于书画应酬在文徵明经济收入占的比例增重,要在其翰林归来之后。

从形式来看,除了卷轴之外,由于扇面之作一般率尔可就,所以尺牍中言及以扇面小品来应酬的情况,非常频繁,且往往在应酬来不及时,即以扇面作为展限的补偿,这显然大大促进了摺扇画的流行,并刺激了苏州制扇工艺的提高。从品质上看,一如孙过庭“乖合之论”,尺牍中明确言及了其书画的好坏,还受到身体状态、天气状况、纸墨优劣等因素的影响,这为我们鉴定文徵明传世之作提供了情境参照。而从内容上看,由于文徵明写作俱佳,其书法的应酬除了纯粹书法艺术意义上的作品外,最为特别的项目应当是碑志,前文已论及;其绘画的应酬,最为特别的,当是颇具时代性的山水行乐图与别号图的制作,尺牍所见之例如:

致王韦:宗主黄公,比岁以见素先生画见委。画意欲置小像于丘壑间,且谓:“像在柴墟先生处。”向不见付,至无所据依,遂不能执笔。壁受知见素,而宗主又雅在教爱之中,倘更逋缓,恐重负来辱意,罪不可逭矣。欲望吾兄会次,乘间一言。可否仍烦见报,以为进止。或有所委,只吾兄数字足矣,不必付之有司也。

致天溪:所委《天溪图》,坐用逋慢,旦晚稍闲,即为干当,不敢终负也。使还,且此奉覆。小扇拙笔,就往将意。草草不悉。徵明顿首再拜。

缺款:所委《师山图》,前双江曾为置素,病冗未能即办。昨寄吴绫,不可设色,却以前素写上。漫而涂抹,不审得副来辱之意否?拙诗坐是不敢漫作,便中示知,别当课呈也。不悉。

致王韦札言及以前辈林俊肖像入山水,令人想起顾恺之的《幼舆丘壑图》、赵孟的竹间《自画像》(故宫博物院藏),当然更让人想起明末以来流行的文人山水行乐图,故此作可谓行乐图之滥觞。至于别号图,文徵明无疑是明代吴门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之一,传世所见不少,如《洛原草堂图》(故宫博物院藏)、《浒溪草堂图》(辽宁省博物馆藏)、《沧溪图》(故宫博物院藏)等。[3]尺牍所载,除了上引《天溪图》《师山图》外,尚有《三峰图》《午山图》等。

文徵明 雨中访友图扇 湖州博物馆藏

文徵明书画应酬有一个基本的原则,据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五论之曰:“文徵仲作书画有三戒,一不为阉官作,二不为诸侯王作,三不为外夷作。故当时处刘瑾、宸濠之际,而超然远引。二氏籍没,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亦可谓旷世之高士矣。”[4]此论亦可以从其现存尺牍中得到证明。考文徵明书画之声名,我们最早可以追溯到他36岁,湖州博物馆藏其弘治十八年(1505)《雨中访友图》扇,由其上自题“吾生雅事此,亦颇自珍惜。愿为知者尽,不受俗子迫”之句可见。随着声名渐高,应酬自然日多,在其官任翰林期间,同馆北人甚至因求索不得,还出言不逊地诋毁。归老林下之后,与诗文一样,四方求请纷至,更是时常窘于应酬,其对付的办法,除了拖延、健忘外,唯一的办法就是请人代笔捉刀,尺牍所见者,例如:

致沈文和:有小画烦君一全,望拨冗见过,千万千万。徵明肃拜文和足下。

又据顾复《平生壮观》卷五记载文徵明手札云:

与精溪手柬大小二十余幅,行书,皆倩渠代笔作画以应所求者。[5]

朱朗是文徵明最为重要的代笔者,可惜这些手札不知下落。

据明周晖《金陵琐事》卷二《画谈》记载:“朱朗,字子朗,文徵仲得意门人。徵仲应酬之作多出于子朗手。金陵一人,客寓苏州,遣童子送礼于子朗,求徵仲赝本。童子误送徵仲宅中,致主人之意云云。徵仲笑而受之曰:‘我画真衡山,聊当假子朗可乎?’一时传以为笑。”这则轶事生动地说明了文徵明书画应酬所形成的市场效应。王世贞在《文先生传》中所称:“先生书画遍海内外,往往真不能当赝十二,而环吴之里居者,润泽于先生手凡四十年。”当非虚语。至于冯时可《冯元成集》称:“有伪为公书画以博利者,或告之公,公曰:‘彼其才艺本出吾上,惜乎世不能知;而老夫徒以先饭占虚名也。其后伪者不复惮公,反操之以求公题款,公即随手与之,略无难色’。”虽然这给后来文徵明书画的鉴定带来了困难,但其长者之风,数百载之下犹然令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