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士标《风木图》及诸家题咏
□ 任军伟
查士标(1615—1697),字二瞻,号梅壑,人称梅壑先生。安徽休宁人。查氏为明末清初新安画派的重要代表,清人张庚(1685—1760)所撰《国朝画徵录》把他“与同里孙逸、汪之瑞、释弘仁称四大家。”[1]《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七二《杂志二》中亦有“家家画轴查二瞻”之语[2],可见其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查士标存世的画作,主要以山水为主,虽也有表现人物形象者,但往往是为了点景之需,以表现人物形象为主的作品并不多见。今在中国嘉德2020年春季拍卖会的拍品中,有一件查士标所作《风木图》(见《大观》777号),则是目前所见查氏传世人物画中的精心之作。该作品题名中的“风木”一词,亦可称之为风树,典出汉代韩婴(前200—前130)《韩诗外传》卷九皋鱼对孔子所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3]一语。后遂以“风木”来比喻父母亡故,不及奉养。于是,《风木图》便作为孝子图的一种典型图像形式在后世的绘画创作中出现,尤其在明清时期,作为人物画创作的题材,更是甚为流行。查士标这件《风木图》就是临仿“吴门四家”中唐寅(1470—1524)的《风木图》而来。在故宫博物院的藏品里,即能见到唐寅所作《风木图》,纸本墨笔,纵28.2厘米,横107厘米,卷前有明人许初题写的引首“风木余恨”,卷后有明清时期都穆、陈有守、黄姬水、王穉登、顾文彬等27家的题诗与题跋。[4]查士标这件作品卷前有郑簠题写的“碧林芝草”作为引首,卷后还有查士标的题诗及同时期汤燕生、曹贞吉、黄生、程守、龚贤、汪士鈜等12家的题咏,字里行间皆洋溢着对受画人孝行的赞扬与同情,表达了友朋之间的深切关怀,感人至深。查士标忠实摹古的作品绝少,而此作却临仿得惟妙惟肖,在展示其精湛的笔墨功力的同时,足见其用心用情。卷后诸家的题咏,也显得声情并茂,题字书法亦是各展所长,集众美于一卷,殊为难得。
查士标 风木图
唐寅 风木图 纸本墨笔 28.2×107cm 故宫博物院藏
郑簠题“碧林芝草”
查士标的《风木图》因为是唐寅作品的摹作,故在画面内容上,两件作品几乎完全一样,都描绘了一个人独坐枯树之下掩面而泣的场景。作品中枯枝摇曳,似静实动。画中人物纯以白描手法表现,造型娴熟,用笔流畅,并以根系连在一起的枯枝来衬托人物形象,通过萧散简远的意境营造,烘托出画面的哀婉凄凉,再现了画中人物的无限哀思。尤其是人物肃穆的表情和高洁的心性,被描绘得超凡脱俗,伟峻秀逸。《风木图》中,查士标在人物衣纹的描绘上用的是细笔,而在树干和陂阪上则用粗笔,尽管近处的陂阪上只是寥寥几笔,粗笔淡墨,但在渴笔所带出的线条上却能做到涩而畅、毛而润,正与沈周(1427—1509)绘画中的粗笔风格相类似,显然是受到了沈周的影响。
有关查士标学习书画的情况,可在上海博物馆藏查士标所作《黄鹤遗规图》卷的题跋中窥见端倪。其题有云“余学画五十年,于前人画法无不摹拟”,款署“康熙庚午岁元夕”[5]。康熙庚午即1690年,时查士标76岁。若以此年为限上推50年,查士标学画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1640)左右,是年他26岁上下。此外,在查士标的同乡好友汪楫(1636—1699)《九月八日寿查二瞻五十》诗中亦说:“三十人称老画师,查君白皙好丰姿。”[6]汪楫是查士标的同乡好友,且客居扬州时还与查士标过从甚密,所言自当真实可信。其诗句中所说查士标30岁时即被称为“老画师”,可知查士标学画时间或许更早。再据徽州古董商人吴其贞(1607—1677后)所撰《书画记》记载,崇祯十二年(1639)二月六日,吴其贞曾在休宁查士标家中观赏其家藏的黄公望《幽亭图》与倪瓒《优钵昙花图》,这一年查士标25岁。[7]另外,查士标也曾在自己的一套《山水》册后的题跋中说:“余先君雅擅临池,平生最嗜宗伯书,收藏颇富。余儿时习字即以授,故余中岁之前书,全师宗伯,几能乱真。”[8]据此可知,查士标在学习绘画之前,还是先从学习书法入手的,且其父直接以家藏的董其昌书法原作让他临摹学习。这些资料说明,查士标学习书画的时间不仅早,而且起点颇高,这就为他后来广泛师法宋元明诸家与鉴赏古代书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如张庚《国朝画徵录》所载:“画初学倪高士,后参以梅华道人、董文敏笔法。”[9]靳治荆《思旧录》亦云:“其书法得董宗伯神髓,画品尤能以疏散淹润之笔,发舒倪、黄意态。”[10]
由此可知,查士标的绘画渊源,近师董其昌(1555—1636)、沈周,沿流探源,溯及“元四家”、米氏父子及五代的董巨,牢牢抓住了传统文人山水的精髓。他将毕生的精力倾注于研究“古法”,视“仿古”为学习绘画的必然途径。但查士标的这种仿古,既不像“四王”中的王翚(1632—1717)一味贴近古人面貌,又不像“四僧”中的石涛(1642—1707)会偏离古人太远,而是把握在似与不似之间,并从中化解,提升自己的艺术语言。正如林纾(1852—1924)《春觉斋论画》所言:“梅壑自谓临摹各家,实只梅壑一家耳。”[11]查士标师法宋元明诸家,其目的是锤炼和积累自身的功力与修养,等待纯熟之后,再以“生”出之,最终形成了他落笔奇警、造境幽邃的风格特征。因此,在明清之际的画坛上,查士标的绘画面目还是触目可辨的——清逸、疏散、淹润、生拙。这就使他不仅在“新安四家”中独树一帜,还在清代画家丛林中秀然卓立。
查士标 黄鹤遗规图 上海博物馆藏
在《风木图》中,款署“查士标为右湘道兄写赠”。这里查士标所说的“右湘道兄”,是指他在新安的小友汪沅。汪沅(1662—1690),字右湘,号研村,又号秋水,别号梅庵。安徽歙县潜口人。据许承尧(1874—1946)纂修的《民国歙县志》卷十《人物志·诗林》记载,汪沅“十岁而孤,即知力学”,[12]因而其幼时即耽吟咏,弱冠之年即以诗名达于江左。惜乎早卒,年仅29岁便下世。著有《研村诗》《水香园遗诗》等诗集,有清代刻本传世。查士标为其作《风木图》卷,当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因为在《民国歙县志》卷十《人物志·诗林》之汪沅条中,说他“二十六岁丧母,哀毁成疾,查士标为作《风木图》卷”。[13]汪沅生于康熙元年壬寅(1662),其26岁丧母是在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故知《风木图》作于是年。而查士标作此作品时,已经是74岁的老人了。通过这件作品,不仅说明了查士标与汪沅之间感情甚笃,二人乃为忘年之交,还显示出汪沅少年老成,颇讨人喜爱。
今日所见这件作品,卷前尚有郑簠题写的“碧林芝草”四字隶书引首,卷后还有查士标的题诗,可谓书画相发,洵为双美。在汪沅《研村诗》卷二《梅麓后稿》末尾,附有一首查士标《汪子右湘庐居紫霞山麓,老友郑谷口颜曰“碧林芝草”,予为作〈风木图〉卷并系以诗》:“闻道萱花萎,庐居遂至今。凄凉风木恨,恻怆蓼莪吟。自洒皋生泪,长怀颍叔心。白华思孝子,掩卷一相寻。”[14]这首题诗,很好地说明了查士标与汪沅、郑簠之间的交谊。郑簠(1622—1693),字汝器,号谷口,人称谷口先生。江苏南京人。在有清一代,无论是临摹汉碑的种类,还是流传隶书作品的数量,郑簠都是首屈一指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信札之外,郑簠所有传世的作品几乎都是隶书。这不仅表现出他对自己隶书的自信,也透露出他专门以隶书鸣世的得意。概括而言,郑簠隶书的典型风格是“沉着而兼飞舞”,《风木图》卷前的“碧林芝草”,即是这种书法风格的典型代表。而在查士标的题诗中,“萱花”“风木”“蓼莪”“颍叔”“白华”皆是思母之情的用典,显然他对汪沅的孺慕之情甚为了解,才会写得如此情真意切。
而对于查士标所作《风木图》及题诗,汪沅也有唱和。在《研村诗》卷二,汪沅有一首《查二瞻先生写〈风木图〉并诗见贻,依韵答谢》:“一自秋风起,庭柯响到今。乌巢空有哺,蛩砌止孤吟。谁料生花管,能传寸草心。白云无复望,犹向此中寻。”这些诗句,很好地把查、汪二人的惺惺相惜、情投意合融为了一体。另外,从卷后查士标题诗的书法而言,明显是受到了董其昌书法的较大影响。但是,如果仔细观察这首题诗,会发现无论是在结字上,还是在用笔上,查士标书法又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米芾书法的影子。这种书写现象之所以会持续到清初而不曾断绝,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明末对于米芾书法风格的延续,与日益蓬勃发展起来的董其昌主流风格得以混融。这种现象在查士标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以至于时人在评价查士标的书法时,常常称他为“米董再生”。
其实,查士标与汪氏父子皆有深厚的交谊。汪沅之父汪度(1602—1673),原名德度,字叔度,号更庵。其为人性沉识伟,有古君子风。酷爱书画,曾收藏有一套渐江(1610—1664)《黄山图》册,目前仅见有《卧龙松》《白龙潭》《罗汉级》《莲花沟》四开作品,以及查士标、王仕云两开题跋存世,现藏西安美术学院。这套册页,系渐江为汪度祝寿而作。正如王仕云题跋所云:“寿人者,拟麻姑之醴、安期之枣、东方先生之桃耳。图山作寿,图山欲黄山,图黄山求渐江,非吾叔度老年翁不足当之。”[15]由此可知,汪度与渐江的交情匪浅。而查士标的题跋则是诗作,并“为叔度先生正”:“我家黄山未识面,闻说龙潭为色变。倒挂苍崖百尺寒,界破青山一匹练。潭水渟涵清照人,潭中怪石白粼粼。桃花涧雨飞丹井,采药溪边春复春。紫霞仙人常曳杖,探奇岩巅或潭上。夷犹坐啸不知还,溅沫奔流劳意象。时有巨然画手奇,钵内狞龙势莫羁。披图错愕三叹息,安得骊珠迸入诗。”[16]诗中既有查士标对“我家黄山未识面,闻说龙潭为色变”的向往之情,也有对汪度“紫霞仙人常曳杖,探奇岩巅或潭上”的细致刻画,更有对渐江“时有巨然画手奇,钵内狞龙势莫羁。披图错愕三叹息,安得骊珠迸入诗”的大加赞赏。查士标把渐江比作巨然,大赞其画神奇清逸、健拔精洁。如此看来,查士标的题跋与渐江的画册是相得益彰、相映成趣的,这也说明汪度是一个对艺术有着很高要求的人。
渐江 黄山图册(选二) 西安美术学院藏
查士标 题渐江黄山图册 西安美术学院藏
汪度一生都在倾力营建自家的园子水香园,名著徽州。其生有二子,长子汪湜早逝,次子汪沅刚过十岁便继承了水香园硕大的家业,这也是《民国歙县志》之所以称水香园“为汪研村沅别业”的缘由。靳治荆在《思旧录》之《汪太学沅》一文中说:“别业在紫霞山侧,梅深荷净,四方宾至,文酒相邀,岂期锐意一第。”[17]可知水香园景致怡人,冬有梅香,夏有风荷,经常是高朋满座,诗书画酬唱不断。再加上汪沅秉性孝友,家境殷实,又总是能周人之急,故友朋甚多。如题写“碧林芝草”的郑簠,汪沅曾为其“捐赀刻帖”;卷后题跋的龚贤,其辑录的《中晚唐诗纪》,也是由汪沅代为梓行的。汪沅不仅在歙县紫霞山麓有水香园,还在南京南郊营造苍翠庵别墅,交友之广泛,已不止新安、南京的朋友圈,甚至扬州众多的文人书画家,皆与其交善。他们雅集一处,或谈书论画,或诗酒唱和,且不以此为累。即使后来查士标定居扬州,也依然与汪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查士标《种书堂遗稿》(清康熙四十三年刻本)卷一,有一首《得汪右湘书兼贻茶墨因怀水香幽居却寄》诗:“客久思归切,归来感岁除。梅花惟梦入,好友不吾疏。就日开芳讯,流光感索居。更怜同雅嗜,珍贶伴来书。”通过这首诗,也可以让人联想到水香园梅花盛开之时,诸子游赏吟咏的热闹场景。查士标与汪氏父子的情谊,由上述题诗可见一斑。
在汪沅的经营下,水香园吸引着四方名士的到来,成为潜口乃至新安风雅的象征,以至于“一时唱和之什殆欲嗣响辋川”。[18]汪世清先生辑录有《水香园觞咏集》,其中所收靳治荆、屈大均、曹沐、茅兆儒、丁廷楗、梅清、梅庚、袁启旭、汤燕生、查士标、程守、王炜、吴瞻泰、鲍倚云等33家260多首题诗,从中可见为《风木图》题跋者甚多,就像水香园唱酬的一个真实现场,既是对汪沅的慰藉,又是诸家以“孺慕”为题的命题作文,各抒胸中块垒。靳治荆在《思旧录》之《汪太学沅》中,亦载有“其奉母孝,居丧甚戚。余题其《风木图》,有‘不缘思训通灵笔,争辩王修呜咽声’二语,谬为郡司马曹公所激赏”。今在这件《风木图》卷后的靳治荆题诗中,确有“不缘思训通灵笔,争辩王修呜咽声”诗句,正是哀友人之所哀。靳治荆,字熊封,号雁堂,辽阳人。其康熙二十四年(1685)至三十一年(1692)任歙县县令时,得与汪沅相交。在《思旧录》一书中,靳治荆对查士标、汪沅与郑簠等友人,皆有详细的记载,从中亦可看出他们之间的交游情况。而这位将歙中名流、风物一一记录下来的地方官,却鲜有书迹存世,今在《风木图》卷后的题跋中有了清晰的文字遗存,实属难得。除查士标的题诗外,尚有汤燕生、曹贞吉、郑修龄、黄生、程守、龚贤、靳治荆、王炜、汪士鈜、汪洪度、汪舟等人的题咏。兹录于此,以飨读者:
怀来橘柚欲谁将?抆血苫庐百事荒。只念支床容鹤吊,可怜负土见乌伤。标将古迹情如见,忆尔风林梦不忘。千载上人呼欲起,应缘图绘出长康。观梅壑所画《风木图》,感而有作,为右老道兄赠兼正,弟汤燕生。
钤“岩夫”朱文正方印、“补过斋”白文正方印、“劬思”朱文长方印。
谁把丹青绘蓼莪,淋漓纸上泪痕多。无端最是终风恶,摇落长条奈尔何。华屋山丘不可论,阴房坏道易黄昏。休将钟鼎欺泉壤,争及当年老瓦盆。誓墓宁当更远游,故山风雨暗松楸。皋鱼莫抱终天恨,麦饭时时到垅头。天荒地老恨漫漫,寸草春晖欲报难。变征歌成飞雪霰。乌聊夜气黑如盘。观《风木图》有感,题赠右湘道翁。安丘曹贞吉。
钤“贞吉”双边朱文正方印、“实庵”白文正方印、“珂雪”朱文长方印。
春暮凋萱草,乌栖助尔伤。杯棬怀手泽,圣善景余芳。辍社悲难遏,靡依痛愈长。茅容原至性,畴昔屡登堂。郑修龄。
钤“修龄”白文正方印、“师山后学”白文正方印。
汪子右湘幼而陟岵,近复萎萱。有感皋鱼之言,怕切王修之痛。工于画者,爰写意以成图;善于吟者,因即图而赠句。窃以风人之作,多援时物以见端;诗义之兴,要本伦常以立教。迨末流之繁杂,致古意之沦亡。酬答赠言,何取兴观群怨;歌行律绝,不离风月烟霞。子夜前溪,惟工艳体;玉台香奁,尽属淫思。曾何补于风规,大有伤于名教。试展斯图,载披群咏,兴怀明发,写孝子难写之情;永言孝思,传画史不传之笔。一时观感,洵称风雅遗音;异代流传,岂止词林佳话。
汪生手持《风木图》,乞我为作风木诗。开图细玩玩且读,诗画并属名手为。父兮生我母鞠我,欲养不待真堪悲。三牲五鼎列俎几,哀哉二人呼不起。痛哭秋原古木傍,恨杀西风割人耳。为君歌,君勿悲,往者不可悔,来者犹可追。能以令名贻父母,百祀千春垂不朽,此谓大孝君知不。白山黄生。
钤“黄生”白文正方印、“古香”朱文正方印、“不合时宜”朱文长方印。
右湘年道兄《风木图》,属查梅壑笔墨,奉题并教。
贤人风木憾,风木此为图。今古宁奇行,乾坤一藐孤。所思驯有鹿,相感哺惟乌。我只对之泣,题来只字无。戊辰蜡腊,榆山弟程守书。
钤“程守之印”白文正方印、“蚀庵”朱文正方印、“万历遗民”朱文长方印。
诗咏乌生八九雏,悲君失恃一身孤。孝思罔极烦名手,打作前贤《风木图》。死祭椎牛亦枉然,何如生养但烹鲜。曾参留语韩诗说,说与他家在膝前。野遗生龚贤题。
钤“龚贤印”朱白相间正方印、“半千”双边朱文正方印。
栝桧霜岩噫气高,草根匍伏一长号。鼎罗亦是寻常事,争答当年顾复劳。陟屺悲深未易平,支离鸡骨墓门情。不缘思训通灵笔,争辩王修呜咽声。武密靳治荆题。
钤“靳治荆印”白文正方印、“山客”朱文正方印。
悲哉风木见皋鱼,得麦输身有宿舒。自是大伦天合处,不分童幼与诗书。怙恃瞻依只我亲,一朝相失恨千春。有怀靡寄今汪子,睿月虽除念自新。梅壑高人擅笔精,赠将图卷揭孤诚。阮溪不是无春色,但觉风盈落木声。龙溪弟王炜题。
钤“王炜之印”白文正方印、“不庵”朱文正方印、“鹿田”朱文长方印。
子舍何从望白云,攀条长日哭荒坟。蓼莪不敢君前读,尚有呜呜纸上闻。垅树凄凉见墓田,商飙飒飒冷新阡。长号莫制皋鱼泪,可有哀声彻下泉。牲鼎何曾到夜台,白杨衰草尽含哀。铛中焦饭还谁遗。痛煞悲风四野来。摇荡枝枝总怆魂,惊风入耳尽啼痕。孤儿自抱终天恨,负土常看枕树根。林响真难想静柯,重茵列俎事如何。哀哀我亦啣深恸,每到开图泪点多。妙绝丹青顾虎头,能从摇落写松楸。摊来淅淅寒犹作,不是苫庐也泪流。愚侄士鈜拜题。
钤“汪士鈜印”白文正方印、“扶晨”朱文正方印、“携冰叟”朱文长方印。
寒林无静柯,瑟瑟鸣凄风。之子尔何思,顾盼伤心胸。心伤念畴昔,枝上乌雌雄。巢成子初出,天地方严冬。含哺曲调护,恩勤拮据中。括羽见光采,一朝毛尽丰。秋高气澄霁,逝将摩苍穹。反哺空有怀,老乌去鸿濛。漂摇思旧德,欲报无终穷。我枝已不寒,我巢已不空。华表归何时,眼血粘襟红。愚侄洪度拜题。
钤“汪洪度印”白文正方印、“于鼎”朱文正方印。
入目漂摇感最深,不因桑梓泪沾襟。霜风独守高柯信,鼎养常违孝子心。渐曙蓬门驯兔走,欲沉山月乳鸦临。含毫为写孤儿影,此憾茫茫接古今。愚兄舟具草。
钤“汪舟之印”白文正方印、“岸舫”朱文正方印。
正因为汪沅有着广泛的朋友圈,才会在《风木图》卷后看到诸多时人的题咏,像上述汤燕生(1616—1692)、龚贤(1619—1689)、曹贞吉(1634—1698)等人的题诗,在《研村诗》中皆能找到相同的书写内容。
汤燕生,字玄翼,号岩夫,又号黄山樵者。安徽黄山人。工于诗书,与渐江是好友。甲申(1644)后弃诸生,寓居芜湖,教授方沂梦家。因娴于篆书,得到了方文的推重。汤燕生在南京教授生徒时,得与郑簠交往,后因其隐居不出,两人三十年未能见面。正是在汪沅的安排下,才促成了汤燕生、郑簠这两位老人晚年时在芜湖相会的一段佳话。如靳治荆在《思旧录》之《汪太学沅》中有云:“自岩夫高尚不出,别谷口几三十年,右湘特假馆鸠兹,铺列玩好书史,泛舟邀谷口西上,俾二老流连尽欢,其倾倒于汤、郑者如此。未几相继下世,则此会非易易也。”汤燕生精于小篆,郑簠工于隶书,双峰并峙,各不相掩,恰好也是友情的一种表现。在汪沅《研村诗》卷二,也收录了汤燕生所作《观梅壑所画〈风木图〉感而有作,为右老道兄赠兼正》的诗,并且这首诗还见于汪世清先生手抄本《水香园觞咏集》。可见,汪沅对这首诗是极为喜爱的,反复收入自己的诗集之中。但是,对于汤燕生独立成件的篆书作品,笔者至今尚无所见,只能从渐江的画迹中偶尔看到他题写的引首题签。今在《风木图》卷后的题跋中,有幸得见如此精美的楷书作品,且书写的内容正是对查士标为汪沅所作《风木图》的题诗,与文献记载完全吻合,真可谓诗书双绝,让人大饱眼福。
龚贤,又名岂贤,字半千,号野遗、柴丈人等,江苏昆山人,流寓南京,移居扬州,后复归江宁,于清凉山下筑半亩园以居,为“金陵八家”之首。著有《香草堂集》《画诀》等传世。在南京和扬州的画家圈子里,查士标与龚贤一直相交善,且二人为多年挚友,有不少诗画酬唱之作。如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套龚贤所作《山水册》十开,册后即有查士标题跋,其中有句云:“余三十年交野逸,得阅其画甚多。”[19]该册虽未署纪年,但当是龚贤的晚年之作。查士标在跋文中称“余三十年交野逸”,即便以康熙二十八年(1689)秋龚贤卒于南京来计上推30年,查、龚二人应于顺治七年(1650)前后就已经在南京相识了。在二人以后的交往中,查士标也确实“得阅其画甚多”,此不赘说。而龚贤与汪沅在南京也经常相聚。依据龚贤的卒年,我们约略可知,汪沅在南京南郊营造苍翠庵别墅的时间,应在龚贤下世之前。因为龚贤、程邃、郑簠等人,是汪沅南京苍翠庵里的常客,经常在一起雅集活动,共赏梅花。汪世清先生手抄本《水香园觞咏集》里,收录了汪广澄(1632—1702)《郑谷口先生招往苍翠庵看梅有感》诗二首,就是对他们雅集活动的记载。龚贤还为《风木图》题诗,在汪沅《研村诗》卷二,也收录了龚贤的题诗,这首诗的内容正好与这件《风木图》卷后的题诗相合。从题诗的书法来看,龚贤晚年的书法,突出了润、圆、厚的特点。此时的字形变为纵长,结构较之以前的书法也略有散放的趋势,但在笔画上却依然显得内敛,并不随意外拓,表现出一种含蓄自抑却又乐观自信的情调。这种书法特征,在这件作品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当然,在卷后题咏的郑修龄、黄生、程守、靳治荆、王炜,以及汪沅族人,如汪舟、汪士鋐、汪洪度等,在汪世清先生手抄本《水香园觞咏集》里也能屡屡见到。可以说,查士标这件《风木图》及诸家题咏,不仅是众多友人在水香园雅集觞咏的缩影,还能让我们看到“贾服儒行”的徽商与士人之间赞助书画与书画赞助的社会活动。这件作品,为我们研究查士标及其交游圈、徽商与士人之间的艺术生态,提供了一份珍贵的、直接而又可靠的图像与文献资料。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注释:
[1] 张庚《国朝画徵录》之《查士标何文煌》,《中国书画全书》第10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年,第430页。
[2] 阿克当阿修,姚文田等纂《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七十二《杂志二》,广陵书社,2006年,第1430页。
[3] 韩婴《韩诗外传集释》卷九,中华书局,1980年,第308—309页。
[4] 图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20册,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240—242页。另见王中旭《唐寅〈风木图〉之年代、功能与创作情景》,《故宫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1期,第57—70页。
[5] 查士标《黄鹤遗规图》卷,纸本墨笔,纵27.5厘米,横119.6厘米,上海博物馆藏。图见《中国绘画全集》第21册,文物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94—95页,图106、图107影印。
[6] 汪楫《悔斋诗》稿本,清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7] 吴其贞《书画记》卷二,《中国书画全书》第8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第39页。
[8] 查士标《山水册》八开,纸本墨笔,纵24.4厘米,横28.5厘米,香港私人藏。图见《中国绘画总合图录》卷二,东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27页,S20-007影印。
[9] 同[1]。
[10] 靳治荆《思旧录》之《查文学士标》,《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8册,上海书店,2000年,第644页。
[11] 林纾《春觉斋论画遗稿》,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1935年排印本。
[12] 许承尧纂修《民国歙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51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07页。
[13] 同[12]。
[14] 汪世清辑注《明清黄山学人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9页。
[15] 杨晓阳主编《中国历代绘画·西安美术学院珍藏》,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36页影印。
[16] 同[7],第237页影印。
[17] 靳治荆《思旧录》,《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8册,上海书店,2000年,第643页。
[18] 转引自汪大白《汪世清徽学资料整理札记四题》,《黄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19] 潘正炜《听帆楼书画记》卷五著录,纸本,每幅纵23.33厘米,横19.33厘米。《中国书画全书》第11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第8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