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书画鉴赏

二、书画鉴赏

在书画鉴赏领域,明代吴门自沈周之后,文徵明堪称一时具眼,可谓执鉴赏之牛耳。二子文彭、文嘉可谓克绍箕裘,而其后之鉴赏家若华夏、王世贞、何良俊、项元汴皆曾先后出入其门,或载画来访、或相与评论,受其沾溉,接其风仪。何良俊在文徵明八十大寿时曾对其鉴赏生活有过颇为形象的描述:

性兼博雅,笃好图书。闲启轩窗、拂几席、爇名香、瀹佳茗,取古法书名画,评校赏爱,终日忘倦。以为此皆古高人韵士、其精神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虽万钟千驷,某不与易。遇有妙品,辄厚赀购之。衣食取给而已,不问也。

确实,文徵明对于书画鉴赏有着深深的癖好甚至寄托,在其任翰林期间写给儿子们的家信中即说道:“我若明年不归,向所要书画之类,可因便继续寄一二来,以娱老目,且开病怀也”。研究文徵明的鉴赏活动与观念,由于其所著《书画见闻志》失传,我们一般只有根据其文集所收的题跋来考察。除此之外,其现存尺牍中也有零星的涉及,分别而论,其一,藏品真伪之鉴定及估价:

致吴爟:端木孝思字是真者,幸以少价收之。

致贯泉:示观松雪书,虽非真迹,而行笔秀润,亦当时人所赝,或是俞紫芝之笔也。寡眛无识,漫尔奉覆,惟万万照察,不悉。

致世村:承示三画并佳,而《雪雁》尤妙;仲穆《教子图》亦可观,当以善价购之。昨示马文璧《云山》,价可一两之上、二两之间,过此不必收也。

文徵明曰:“物之有真伪,犹理之有阴阳虚实也,惟其法鉴者始能藏真,且知其品第高下而甲乙之。若者宜玉轴、若者宜牙签、若者宜囊、若者宜函,未可矫强也明矣。”[6]盖鉴定书画,开卷半尺而知真伪、望气而辨优劣,固然是个中神解。然而更有一种境界,或者准确地说是一种胸襟,即能于真伪之外而不汲汲于真伪。此则衡山先生有之,据何良俊称:“衡山精于书画,尤长于鉴别。凡吴中收藏书画之家,有以书画求先生鉴定者,虽赝物,先生必曰此真迹也。人问其故,先生曰‘凡买书画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或待此以举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举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时之名,而使人举家受困,我何忍焉?’”此说核之以上三通尺牍——尤其是致贯泉者,知其未必尽然,谅何氏难免因爱人而溢美之,然当亦非凿空之论。

其二,藏品之互相借观与互相赠送:

致陈淳:西斋独坐,有怀道复茂才,辄寄短句云云。五月廿二日。壁肃拜。元人墨迹卷发还,苏诗装得并付。

致唐寅:阅画册二十帧,悉仿唐宋诸家作也。或秀丽、或萧疏,各极其致,真画苑之集大成者。予爱慕之切,不忍释手。昔米癫袖中有奇石,孰若此中丘壑,令人卧游不尽也。

致彭年:经时不面,耿耿。适得苏帖,颇奇,请即过我一赏,就享粝饭,幸勿却也。

致袁褧:闻儿辈说,吾兄新购松雪《桃花赋》甚妙,愦愦中欲得一观,幸封示以开郁抱,万万。

致陆师道:惠贶莲房,甚佳。重阳诗抄讫,原册纳上。人日鄙诗,已忘之矣。老懒健忘,可笑可笑。金元玉卷谨已检领,不悉。

致心秋:使至得书,兼承雅贶云云。付来佳楮索拙笔者,一何多耶?草草具上,不足观也。徵明肃拜心秋文学契家。计奉还画册一幅,横卷杂书二幅,大书一幅,大小单条四幅。

致陈沂:数辱惠教云云。恭喜致仕得请,无以为贺,旧藏匏翁大书一卷,辄用驰上,或可供林下清玩,此非寻常币帛,想不见却也。所委拙画云云。子重行,且此奉覆。

致张嘏:旧得石田画一幅,颇佳。念非君家高堂不称,专人奉报。幸一笑留之。

致王廷:西原墓碑有拓下者,幸赐一二纸。区区回书,却烦挥付来使。率易干冒,不甚悚聒。

致华时祯:惠茶适副所乏,领次知感,使还,草草奉覆。石刻一册漫往,不足为报也。

缺款:承惠苏刻,甚佳,虽拓手不工而典刑具在,领次珍感。昨诗皆漫语耳,过承称许,愧愧。手卷明日写上,使还,先此奉覆。

即其一生而论,以上所录尚只是文徵明与朋友弟子之间互借互赠书画藏品之雪泥鸿爪、管中一斑。需要说明的是,其致华时祯一札中提到的“石刻”,很可能是其家刻《停云馆帖》。考《停云馆帖》自嘉靖十六年(1537)至三十九年(1560)陆续刊成,现存尺牍中尚有六七处言及以石刻赠人者,亦当同是随时刻成的零本。

文徵明 致祝允明札关于王羲之帖

其三,藏品题跋,包括请题于人和为人题跋,以及补书的情况:

致蔡羽:册页日夕在心,两日不知曾为动手否?千万留意。徐幼文小画乞捡还,至恳。

致祝允明:默庵处《感怀帖》足下曾一见否?所言济之先生《此事帖》,亦佳。鄙意拟为唐人揭临者,曷若此帖尽善尽美,且有宋元人跋语,凿凿可据,其为真迹无疑矣。仆曾偕题其末,足下何不诣彼观之?且足下向游神於羲献之门,赏鉴不爽,傥一经妙句品题,岂非斯帖之一助也。堇此奉闻。[7]

致华夏:承借《颜公帖》,适归,仆马遑遽,不及详阅,姑随使驰纳,他日入城,更望带至一观。千万千万。签头亦伺后便。

致张本:所要石刻,今以七纸去,他日检得,更奉。《清樾卷》久滞,辄赋数语纳还,不能副雅意也。近诗三首同上。

致俞允文:荣还未及参展,顾承惠问屡屡云云。沈公八图,是早年所作,妙甚,不敢容易著语,亦缘近日病冗相并,未暇及此,望展限数日,却得课呈,并后纸同上也。

致袁褧:若要补写赵书,须上午为佳。石田佳画,拜贶多感,容面谢。不悉。

又:领得石翁诗草,甚慰鄙念,感何可言。赵书今日阴翳,不能执笔,伺明爽乃可办耳。人还,草草奉覆,诸迟面谢。(1541)

文徵明现存尺牍墨迹,书法大致以学《怀仁圣教》至赵孟行书一路为主,颇有意思的是,上引缺款所言及苏刻一札,现藏苏州博物馆,其书法明显有仿东坡的意味;其致华夏札所言及《颜公帖》,即颜真卿《刘中使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书法则明显有仿颜真卿的意味。[8]而其致袁褧札言及所补书赵书,即系赵孟著名的小楷《汲黯传》,现藏日本东京细川家永青文库,札中可以看出文徵明是如何慎重从事,所补为该传“反不重邪”以下凡缺一百九十七字,虽不免露出自家峭利本色,然亦有意在追仿赵孟的笔意。在此,关于文徵明补书赵孟《汲黯传》的具体问题,范景中先生《书籍之为艺术:赵孟的藏书与汲黯传》中有精彩论述,可以参考。[9]显然,书画的鉴赏对于像文徵明这样的文人书画家来说,除了赏会古人精神气韵之外,对于其师法与创作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文徵明补书赵孟汲黯传(局部) 日本永青文库藏

(作者单位:苏州博物馆)

注释:

[1] 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2] 尺牍是考察艺术家社会交往的绝佳史料,但由于尺牍对修辞的讲究、年代与上款之难考以及上下文语境的缺失等因素,其具体内容有时难以全部理解,甚至往往出现误读。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是近来运用新艺术史方法研究文徵明的佳例,但在运用尺牍时即存在大量的误读,以致描绘出一个完全与传统评价相反的文徵明形象。为之上海博物馆凌利中先生曾特著文以辩证,参见范景中、曹意强编《美术史与观念史》XI,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106页。

[3] 关于文徵明别号图的研究,参见拙文《林泉之志——文徵明的别号图》,收入《衡山仰止——文徵明的社会角色》,苏州博物馆编,2013年,第112页。

[4] 按,谢氏所论,文嘉《先君行略》、王世贞《文先生传》、黄佐《墓志铭》,有相似的说法。

[5] 《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938页。

[6] 嘉靖三十五年(1556)文徵明题仇英《玩古图》,《文徵明集》补辑卷二十,第1247页。

[7] 朱省斋旧藏,见于北京翰海2011秋季拍卖会。

[8] 按:该帖文徵明早年20岁左右曾经和老师李应祯在史鉴家看过,此札之后,尚有文徵明嘉靖九年(1530)考证题跋,盖一如文徵明所愿,不久华夏又将该帖带到文徵明家请他题跋。

[9] 按:该文收录在《附庸风雅和艺术欣赏》,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