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个性与扫除蹊径
艺术家形成独立的艺术思想,要经过漫长的过程。其生活经历、家庭背景、地理环境、哲学观、师承、交游等因素都与形成艺术思想紧密相关,同时,艺术家的性格也是影响其生活道路、决定其艺术思想走向的重要因素之一。清初著名学者周亮工与龚贤相交数十年,是非常熟悉的朋友。其《读画录》“龚半千”条云:
性孤癖,与人落落难合。其画扫除蹊径,独出幽异,自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信不诬也……半千早年厌白门杂沓,移家广陵。已复厌之,仍返而结庐于清凉山下……足不履市井,惟与方嵞山、汤岩夫诸遗老过从甚欢。笔墨之暇,赋诗自适。诗又不肯苟作,呕心抉髓而后成,惟恐一字落人蹊径。[27]
这段文字对我们了解龚贤的性格非常重要。文字虽短,含义甚丰,大致可以概括为七点:1.爱独处,不太参加社会活动;2.不善与人交往;3.作画不愿沿袭古人;4.对自己的画甚为自负;5.对居住环境既不能适应,又不愿委屈凑合;6.交往者多为前明遗老;7.作诗力求精工,不愿沿袭古人。
如果按现代标准来看,龚贤的人格是不健全的,他既不能正确地体察别人的愿望和感受,也缺乏必要的人际交往技能,还缺乏对待生活的热情和有效解决问题的能力。他只能隐居在半亩园中,贫困潦倒,以诗歌、绘画相伴余生。甚至最后被豪强威逼索画,无法应付,也无处求援,含恨病逝。但是这样的性格并非天生。龚贤早年是个积极参与政治、乐于交往的年轻人,然而明朝灭亡中断了他科举入仕的梦想,“扬州十日”的屠城惨况更激起了他对清军的愤恨。经历尸横遍野的兵祸幸存下来,这种重大危机事件对人的心理的影响是长久而深刻的。所以他以布衣终生,不与清廷合作,也不与官员往来,座上皆遗老,所好惟诗画,亦属情理之中的无奈。
龚贤的性格还可从以下两例中看出:
据龚贤自述:“十年前,余游于广陵。广陵多贾客,家藏巨镪者,其主人具鉴赏,必蓄名画。余最厌造其门,然观画则稍柔顺。”[28]商贾巨富是当时扬州许多画家的经济来源,是书画作品的买主,可龚贤平素对他们毫不买账,“最厌”登门拜访,如果不是为了看画则毫不“柔顺”。那他的画能好卖吗?
龚贤晚年生活困顿,壬戌年游广陵时携《溪山无尽图》示许葵庵,许赞叹不已,并发出邀请:“请月给米五石、酒五斛以终其身,何如?”龚贤却自比“岭上白云”[29],婉言谢绝,将这件用两年时间完成的巨作留给许葵庵。
然而,龚贤之高傲孤僻,并不意味着没有朋友。他一方面不愿与富豪为伍,另一方面则乐意与正直高尚的名士、学者相交往,他的朋友都是气味相投之人。周铭《与龚半千书》云:“足下故曲曲远人,而人益曲曲求之。”[30]道出了友朋对他的仰慕。龚贤对同时代的优秀画家,没有门户之见,从不文人相轻,而是毫不吝惜地给予赞扬。受到龚贤高度评价的石谿(髡残)、青谿(程正揆)、渐江(弘仁)等人,他们的艺术成就已为后世所肯定。这说明龚贤的人格是高尚的,眼光是精准的。
他与清初画坛领袖人物、“四王”之一王翚的交往尤其值得一说。龚贤《与王翚书》云:“自公韩(柳堉)为弟说,先生墨妙不独为吴门第一,竟为天下第一。今弟神魂飞越,正拟拿一舟来访,忽闻道驾且至,喜可知矣。所恨荒居稍远,不能日侍左右。倾又闻将欲解缆,使弟恍惚,不知所从。无计可留,奈何奈何!”又一札云:“倾磴仙使来,手持先生贻赠半亩画幅,展之惊魂动魄,不觉五体投地矣。”[31]以龚贤的性格,绝不会违心地去讨好一位比他小十四岁的画家,即便后者更有声誉和地位。他的这些赞叹应当是对王翚艺术成就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认可。那么王翚对龚贤的画评价如何呢?从金陵画家柳堉致王翚信札中可知,“今年石谷(王翚)扁舟来,目空一世,顾独好半千(龚贤)与余,则门外人不能忝一语也”。[32]两位大师虽然一为正统,一为野逸,画风迥然有别,但相互理解和认可,惺惺相惜,不吝赞美,实为画史上一段佳话。
龚贤不论作诗、作画都力求扫除蹊径,不蹈故常。独立的人格催生了独立的艺术观,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他强调入古但不囿于古。董其昌曾说“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33],王时敏认为要“于古人同鼻孔出气,下笔自然契合”[34],而龚贤看来,在学习传统的过程中,开始是“不得其梗概不止”,后来是“以己意出之”,最后要“自成一家”。龚贤跋清人画册(泰州博物馆藏)云:“不可学古人,不可不合古人。学古人则为古人所欺。吾常欲欺古人,然古人卒不可欺。久之然后见古人之道,势不能不合乎古人也。此善于学古人者也。”[35]他认为古代大家是高明的,必须合于古人,但不要为古人所欺。如果满足于摹古,缺少自己的面貌,是没有出息的。画的好坏要以历代名家的水准为参照,而不能以时人之佳评为定论。“今人画竟从俗眼为转移,余独不求媚于当世。”[36]龚贤还有一句重要的话:“我用我法,我法尽,而我即为后起之古人。”[37]今天的创造就是明天的历史,龚贤对自己的判断已经被后来的绘画史所证明。
其次,在用墨上,他实现了前无古人的创新。顾麟士《过云楼续书画记》云:“半千之所以独有千古,更在墨。不必加破笔,不必加勒,而阴阳明暗后前远近,眉目以清,蹊径以分。其积墨者或淡笔者亦然。”[38]龚贤用墨采前人所长,将宋人“积墨法”和“米点皴”加以发展,画树木山石总是多次皴擦渲染,墨色层次丰富,营造出一种极其强烈且巧妙的明暗视觉效果,显得山峦浑厚,草木华滋。《龚半千课徒画说》:“一遍、二遍、三遍一歇,俟干再点四遍、五遍又一歇,俟干再点六遍、七遍。”[39]通过六七遍的渲染,石头的厚重体积、各种块面的明暗转折,以及在湿润的空气中那种被浸润的质感都得到了恰当的体现。“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判其黑”,把墨与纸的黑白提升到光影明暗去理解山林草木的观感并表现出来,唯有龚贤。这种特殊的笔墨效果是创造其个性画风的重要因素。
再次,他在构图上不甘平庸,努力追求“奇”而“安”。他说:
丘壑者,位置之总名。位置宜安,然必奇而安,不奇无贵于安。安而不奇,庸手也;奇而不安,生手也。今有作家、士大夫家二派。作家画安而不奇,士大夫画奇而不安。与其号为庸手,何若生手之为高乎?[40]
这里所说的“安”,就是丘壑在山水画的构图中安稳妥帖;所谓“奇”,就是说必须不寻常,不一般,有引人入胜的感染力量。龚贤认识到艺术不能违反现实的真实,但又必须高于现实的真实。只有“安”和“奇”的理想结合,才能算是好作品。如二者不能兼得,宁作奇而不安的生手,勿作安而不奇的庸手。龚贤的这一思想贯穿于他的全部绘画:
树要少,愈要奇,少而不奇则无谓矣……偶写树一林,甚平平无奇,奈何?此时便当搁笔,竭力揣摩一番,必思一出人头地丘壑,然后续成。不然,便废此纸亦可。丘壑虽云在画最为末著,恐笔墨真而丘壑寻常,无以引卧游之兴。[41]
中国传统绘画一直轻视构图,往往将“经营位置”简单地看作是搬弄树石的技巧。尤其是笔墨的重要性被抬高后,不少画家认为用自己笔墨画前人图式,也都是创作,故而摹古之风盛行。龚贤大胆地对轻视构图的观念说不,这不但在当时具有挑战性,就是对今天许多画家只动笔墨不动脑、不断重复自己图式的画坛现实也有积极意义。
(作者为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生、昆山书画院院长)
注释:
[1] 刘海粟主编《龚贤研究集》上集,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119页。
[2][9][19][40] 庞元济《虚斋名画录》卷六,见《续修四库全书》109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3] 龚贤《廿四幅巨册》跋,《龚贤研究集》上集,第157页。原作藏上海博物馆。
[4] 同[1],第167页。
[5] 龚贤题《自藏山水图轴》,原作藏故宫博物院。
[6][8][25] 同[1],第137页。
[7] 周积寅《龚贤绘画美学思想》,《东南文化》1990(5),第31页。
[10] 同[1],第136页。
[11] 庞元济《虚斋名画续录》卷三。
[12] 同[1],第38页、第108页。
[13][20][41] 周二学《一角编》乙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40—41页。
[14][16] 同[1],第129—130页。
[15] 龚贤《溪山无尽图卷》跋,《龚贤研究集》上集,第155页。原作藏故宫博物院。
[17] 郭熙、郭思《林泉高致》,见《中国书画全书》第1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498页。
[18] 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第26页。
[21] 同[1],第150页。
[22] 《廿四幅巨册》第六幅跋,《龚贤研究集》上集,第156页。
[23] 同[1],第151页。
[24] 《龚野遗画册》跋,原作藏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26] 同[1],第158—159页。
[27] 周亮工《读画录》卷二,见《续修四库全书》10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28] 《廿四幅巨册》跋,《龚贤研究集》上集,第157页。
[29] 龚贤《溪山无尽图卷》跋,《龚贤研究集》上集,第155页。
[30] 同[1],第196页。
[31] 同[1],第178—179页。
[32] 同[1],第179页。
[33] 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71册,齐鲁书社,1997年。
[34] 王时敏《西庐画跋》,见吴聿明《四王画论辑注》,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4年,第20页。
[35] 转引自萧平《龚贤的传统渊源》,见《龚贤研究集》下集,第63页。
[36] 同[1],第162页。
[37] 同[1],第145页。
[38] 顾文彬、顾麟士《过云楼书画记·续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7页。
[39] 同[1],第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