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曙轮的绘画主要以山水和花卉两种应世。因存世作品较少,且长期隐居,他的绘画成就和艺术渊源,鲜为人知。笔者想从以下几方面略为阐述:深入古人,中得心源,致力写生,老臻化境,遥续于南宗。

向古人学习是艺术家的必由之路。清末民国时期陆曙轮所处的吴门是传统派绘画的重镇,如吴大澂、顾沄、陆恢、顾麟士、金心兰、吴昌硕、倪田及“四任”等都曾定居或流寓在苏州。陆曙轮谦逊好学,爱和老先生交往,耳濡目染,受到他们的影响是必然的。陆曙轮与其三姐陆锦江关系极好,他们和父亲一起在苏州生活。三姐长他不少,如母亲般照顾他,姐夫盛景梁是开纱厂的(名为“苏中东市大丰棉布号”,颜朴斋代陆曙轮售画,画款常汇往此处),家境富裕,收藏书画颇富,有沈周、文徵明等名画,陆曙轮其时可随意取阅。另外,前文已述,像张令贻这样的师友,都曾热心地为他创造阅赏名画的机会。陆曙轮自己也有收藏,在镇江工作的十年,生活颇为安稳,家庭负担也比较轻,曾收集了大量的墨拓碑帖和珂罗版画集,这为他学习古人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资料。

陆曙轮学古的深入,从其画跋等所及古代名家可见一斑,有五代董源、巨然,北宋李成、许道宁,南宋温日观、牧溪,元代吴镇、王蒙,明代沈周、文徵明、徐渭、董其昌,清代石涛、石谿、王武、恽寿平、吴历、王学浩。其中,对沈周、董其昌、恽寿平、石涛、石谿诸家用力最深。

笔者曾请教陆家衡先生:“曙轮公的绘画,张令贻称其‘迥出尘意’,丁瑗称其‘决非时流所可企及’,吴仲坰称其‘超逸’,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事实。但从他的师承上看,当时周涛在苏州只是知名画家,陈迦庵虽称老画师,为人和善,学生众多,但水平与其师陆廉夫已相差甚远。老先生的绘画,无论山水还是花卉,远高于迦庵先生,气韵与格调也不逊于太老师陆廉夫。”陆家衡先生颇以为然。他说:“父亲拜师陈迦庵先生,其实只是挂挂名的,但陈先生赏识他是真的。在陈先生那里,父亲得到了很多鼓励,这也是很重要的。客观来讲,陈迦庵的画以花卉出名,但缺乏生气,没有变化。且用色龌龊,格调不高。陆廉夫的画有金石气,是书法好的缘故,陈迦庵达不到的。”又说:“父亲一生足迹所至,只在江、浙、沪一带,最远到过安徽芜湖,那是在日寇侵略的逃难中,也无心于山水景致,但他的山水能画得这样生动而有古意,是深通画理之故。”

唐代吴人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画论,“外师造化”固然重要,但对于天才艺术家,“中得心源”是另一条更为重要的途径,在他们身上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能指挥他们创造出令人惊叹的艺术品。莫扎特3岁开始学弹钢琴,5岁开始作曲,6岁开始在欧洲巡回演出,就是最好的例子。唐代符载在《观张员外画松石序》文中这样论张璪:“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画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万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24]“与神为徒”就是“合神”,就是“中得心源”,与自性的源头相接,朱熹讲“为有源头活水来”,天赋高的人,很容易接上此“源头”。张令贻认为陆曙轮是夙慧文人转世,这是佛家的讲法,但其极高的天赋,似乎也只能用夙慧来解释。当然,这和他的勤奋用功,以及静修功夫也是分不开的。

苏州沈果孙先生是围棋高手,1964年曾获全国围棋赛第三名,20世纪60至70年代中他与陆曙轮有过多次对弈,四十五年之后他回忆当时的情景,仍然印象深刻。他说:“陆老面目清癯,仙风道骨,布衣布鞋,谦谦有古君子相。”“虽年逾古稀,但棋路清晰,才思敏捷,落子沉稳,常有妙着。”“老先生下棋时总是正襟危坐,目不旁视。即使对手离座片刻,也没有松懈散漫的举动。落子时总是用标准手势,夹起棋子轻轻地靠在棋盘的交叉点上,从不敲棋,当棋局占优势时也不喜形于色。”[25]章德辉先生也说,陆曙轮下棋时是“纹丝不动的”。[26]宋张拟著《棋经十三篇》,将棋分九品,最上者为“入神”。陆曙轮是可达此品的。一盘棋一下就是三四小时,甚至更长,可见陆曙轮静定的功夫有多好。从他们的描述中,一位仙风道骨、静若潭渊的世外高人跃然纸上。《大学》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所得即“心源自性”。故古哲有言,“静则生明”。陆曙轮画中宁静古淡、萧然清旷的气韵与其高超的静定功夫是息息相关的。更重要的是,陆曙轮独具法眼,能超出时流,远接南宗正脉,这也是着实令人惊叹的。

禅宗至唐代有南北宗之分,之后佛教其他宗派包括禅宗的北宗相继式微,而六祖慧能的南宗禅却一枝独秀,所以佛教史上有“六祖革命”之称。六祖提出了“人心即佛心”“人性即佛性”的思想,“把传统佛教对佛的崇拜,变成对‘心’的崇拜”,“把释迦牟尼的佛教变成慧能‘心的宗教’”。[27]禅分南北宗,“南宗之禅风,全摆脱教网,不堕于名相,不滞于言句”“举扬一超直入如来地”,故称“南顿”。北宗谈佛性涅槃、唯心己心等义,论修证,落阶级,起渐渐修学悉当成佛,即渐修之宗风,称“北渐”。[28]在当时,南宗禅法以人心、人性至上,以回归人心和解放人性为宗旨,提出日常生活无不是禅,方法简洁明了,生动活泼,实用易行,故能盛行。

明末董其昌以画喻禅,认为从唐代开始画也有南北宗之分。他以人品高、淡泊功利、疏远权势、“以画为寄,以画为乐”、直抒性灵的文人画为南宗,以“刻画细谨,为造物役”、炫奇求赏、功利世俗的院体画为北宗。[29]南宗以唐王维为祖,其后有董源、巨然、李成、范宽、李龙眠、王诜、米芾、米友仁、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和吴镇)及沈周、文徵明;而北宗以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为祖,其后有赵幹、赵伯驹、赵伯骕及马远、夏圭。在技法上,山石画法,南宗用中锋,尚法董源的披麻皴,北宗用侧锋,用斧劈皴;南宗以水墨渲淡为尚,北宗则以青绿著色甚至金碧为好。南北宗论主要以价值取向和审美观念为标准来划分画家的阵营,崇南而贬北,但在技法上董其昌并不完全排斥北宗。曹玉林先生分析认为:从画家的群体构成上看,南宗多僧道隐逸,北宗多待招供奉;南宗多饱学之士,通慧之才,北宗多能工巧匠,丹青妙手。[30]南宗画家因心性清净自由,超然物外,不为尘羁,故所画高贵高洁,赏者能慰藉心灵,净化灵魂。以此艺术之道,向上可通达解脱生命之道,故董氏此论一出,天下翕从,信为的论,其价值长盛不衰。

已故著名画家顾鹤冲先生在回忆和陆曙轮交往的文章中说:“老先生身如野鹤,心似停云,高木之下,平淡度日,真乃当代之隐士也。”[31]陆曙轮一生有近50年时间,生活在与外界半隔绝的水乡小镇上。1951年,他曾在镇上的军属饭店当过会计,在人民剧场画过海报,后因病退职,便长期失业。1961年,他被推选为昆山县政协委员、政协文史组成员。从1965年开始,国家每月发给15元钱的生活补贴,[32]这可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陆曙轮唯一一笔较固定的收入,其生活的清贫可想而知。顾先生文中还讲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每年春节前,他向上级部门申请数额不多的慰问费,给老先生送去时,“他用难以言表的神态表达对政府的感谢,显示出一个文化老人所求无多的心态”。

陆康乐女士在回忆父母亲时讲到,20世纪60至70年代中他们兄妹插队下乡,老乡们上街(到镇上)办事,总要到柿园坐坐,陆曙轮夫妇就常留他们吃饭,隔三岔五来者颇多。在食品物资匮乏的年代,请人吃饭是大事,因为大家都饿着肚子。40多年之后,老乡们还惦记着老夫妇俩当年所给予的恩惠。当时农村搞政治运动,画了很多宣传画,宣传画下方的标语文字,老乡提出来要请老先生书写,陆康乐心里颇不愿意。谁知其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写就是几十张,她母亲也在旁边一起帮忙,为了晾干墨迹,屋子地面上铺满了纸张。“文革”后期国家恢复人民代表选举制度,陆曙轮主动承担起用毛笔抄写居委会选民榜单的工作,写完以后还要一一核对,工作量很大。此时陆曙轮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陆女士还说,其时有不少人请陆曙轮写字、画画,他都乐意为之,而笔墨宣纸费用还要自己贴上。陆曙轮在《题周玉菁咏花印谱》时有诗云:“艺术国之萃,遭时有通塞。方今正图强,兹事未暇及。试看庭前花,开落随季节。世故有消长,达者忘得失。”一位真正的隐者一定是既入世又出世的,一定是慈悲谦逊、圆融无碍的,以豁达的情怀、坚韧的操守和润物细无声的教化,使身边的人受益,为挽救几近危亡的人文精神竭尽自己的力量。

从精神层面上讲,陆曙轮是南宗文人画的真正实践者。“落落怀奇节,耻随俗俯仰”,这是他追念亡友吴逸群的两句诗,也是他自己一生为人、为艺的写照。他鬻艺为生时,不受时流和受者束缚,始终以自己的艺术标准为追求,人品高尚,不慕荣利,疏远权势,不束缚于人,超然尘外。南宗画家在精神层面上的共性,在陆曙轮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在书画创作上,他所取法的古代名家,无一不是南宗文人画的名公巨匠。而且他对僧道隐逸、遗民狂客情有独钟。在2017年西泠印社(绍兴)拍卖会上有一幅他所绘的《山居图》,临摹元代吴镇山水,画跋写道:“吴仲圭得巨然衣钵,落笔如从空掷下,非学力所能至,极意临摹,不免画虎之诮矣。”巨然是五代南唐画僧,南唐亡时,随后主李煜北上汴京。吴镇生活于宋末元初离乱之中,卖卜遁世。笔端豪迈,泼墨淋漓,无朝市气,尝言“吾画直须五百年后方遇赏音”。晚年向佛,自称“梅花和尚”。陆曙轮还有一幅《仿董其昌山水图》,题跋云:“香光居士画,墨法精妙,深得董、巨三昧,与梅沙弥可称异曲同工。学不能似,放笔滋愧。”梅沙弥即吴镇。

1940年,陆曙轮曾作直幅《溪山雪霁图》,款题曰:“许道宁学李营丘,真能得其神髓,未易学步也。”李成,号营丘,生于五代北宋乱世之际,怀大志不得施展,遂放意诗酒书画,后醉死客舍。许道宁,道家人物,早年在汴京卖药为生,随药送画,好酒,人称“醉许”。黄庭坚曾描绘许氏作画时情景:“举杯意气欲翻盆,倒卧虚樽即八九。醉拾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真性情之人,放浪形骸,移施于画,必有巨观。陆曙轮生逢乱世,于此感同身受,故更能契合于心。宋末元初狂僧温日观,颠放嗜酒,擅画葡萄,人称“温葡萄”,陆曙轮亦仿其画。

牧溪为宋末元初禅僧,因语伤宰相贾似道而逃往越地避难。以善画山水、花鸟、蔬果和泼墨道释人物著称。其真迹多藏于日本,对日本禅画深有影响。陆曙轮有一幅行书扇面,论牧溪画云:

宋僧号牧溪,善写生,所作瓜果虾蟹,皆具真态。特(唯)用笔稍欠松逸,而人遂以浓浊诋之。然余得观一卷,丛竹之杪止作瓦雀头,数十相聚,沓见侧出,而若见其全形者。此大入意象,不似今人写生之但描依样葫芦而已。[33]

于此画论,可见陆曙轮对牧溪的关注和研究,批评时人于写生不得要领。

明朝沈周、文徵明,董其昌称其遥接南宗衣钵。[34]沈周终生布衣,文徵明虽曾为小京官,但很快辞职回乡,悠游林下,与其师沈周开创吴门画派。陆曙轮山水受沈周影响很深。

陆曙轮 行书论牧溪扇面 纸本墨笔 18.5×52cm 昆仑堂美术馆藏

董其昌虽为高官,但其一生游离于出仕和入仕之间,淡泊名利。董氏深研佛道,为悟道禅师。陆曙轮对董其昌最为服膺,对其山水平淡天真的气韵,心摹手追,有多幅仿董山水,如上述《仿董其昌山水图》立轴,以及《虚堂凉思图》立轴和《仿董思翁笔》扇面,皆神形兼备,深得董氏三昧。

董其昌之后,明清鼎革,社会大动荡,书画艺术却空前繁荣,出现“四僧”“金陵八家”“海阳四家”“四王吴恽”(“清初六家”)等绘画宗匠。“四僧”中陆曙轮对石涛、石谿十分心仪,石涛的恣肆洒脱、石谿的郁茂华滋在其山水中都有融入。对于“清初六家”,陆曙轮独青睐于吴历和恽寿平,因其为人高洁,均以明遗民终老。吴历中年入天主教,晚年以传教为职志。陆曙轮有大幅仿吴历山水,题曰:“此为墨井道人仿宋元巨册之一。丘壑深邃,气象高浑,因扩为大幅,并以衡山句题之。”此画作于1940年,陆曙轮41岁。恽寿平乃名士,早年参加抗清义军,曾出家为僧,为“常州画派”开山祖。陆曙轮51岁时作《临恽南田山水册》八帧,清雅灵动,润逸天成,深契于恽氏。陆曙轮画中清贵简静之气,从恽氏中所得多矣。

董其昌之后,其南北宗论成为画家创作实践的指导思想,崇南贬北成为共识,画家无不以南宗文人画为追求。明清之际,外族入侵,生灵涂炭,破碎的山河难以慰藉痛苦的灵魂,向内寻求精神的自由和解放成为画家普遍的选择,因此出现了一大批闪耀历史的大画家。其中的“四王”自命为南宗正脉,因为开山祖王时敏、王鉴早年均亲炙于董其昌。清朝统治者入主中原后,很快将“四王”画派列为正宗,为其政权统治所用。所以当王时敏之孙王原祁进宫成为康熙帝内廷供奉之后,其自命的“南宗正脉”,本质上已走到了它的反面,成为董其昌所贬斥的“北宗正脉”了。董其昌贬斥北宗院体画是因为其作画受制于人、受制于物,故而不能抒发性灵,不能使人性获得自由,不是一条解脱生命的道路。“四王”画派发展到王原祁时到达顶峰,为了巩固画坛统治地位,王原祁等排斥其他画派是必然的,也是圣上之意。“有笔墨无丘壑”是王原祁绘画最大的弊病,也是日后“王画”衰败的主要原因。在笔者所见陆曙轮存世画作中,未见其有临仿王原祁的,可见在整个清代占统治地位的“王画”不入其法眼。

陆曙轮 仿董其昌山水图 纸本墨笔 82.5×39.5cm 1949年 昆仑堂美术馆藏

陆曙轮 仿董思翁笔扇面 18×53cm 私家藏

陆曙轮 仿王学浩山水扇面 纸本墨笔 19×53.5cm 私家藏

陆曙轮有一叶仿学乡贤王学浩的山水扇面。王学浩以仿古山水见长,很多人认为他是“四王”的传派。但在笔者所见到的近两百件王学浩作品中(笔者供职的昆仑堂美术馆藏有王学浩书画近40件),似乎也未见其有仿学“四王”的画迹。王学浩生活在清代嘉道年间,可见对“王画”的反思和批判在清代中后期就已经开始了。

清末民国时期,传统山水画还是以“四王”为主流,其时“西学东渐”,出现了融西洋画于中国画的改良派,以及用中国画工具和元素,借西方艺术理论和方法改造的现代中国画等。陆曙轮所画“迥出时流”的原因,是他未受西洋画的影响,也摒弃“王画”的末流,上溯明代和宋元,直追南宗正脉,以文人画的精神指导创作,所以其画既有古意又气韵生动。陆曙轮1937年入展全国美展的山水画,其山石是比较坚硬的,从风格上说,北宗山石坚硬,南宗山石柔和,可见在风格和技法上他并不排斥北宗,对南北宗论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

从“抗战”开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这段时间陆曙轮创作的山水画数量最多,其仿古学古也最为深入,可惜大量作品已失。陆曙轮的山水并非一味临古,而是有所创造的。他从现实生活和自然山水中撷取素材,融汇古今,故而新意迭出,如创作于1963年的三幅作品《秋稼连云图》《莲池水殿图》和《垂荫图》就是其中的代表。《秋稼连云图》画秋季山村,金黄的稻田,小桥架于河上,田边丛树荫荫,牧童骑着水牛在田边漫步,远山连云,山下村庄静谧安宁,一派欢快安乐的丰收景象。故题曰:“秋稼连云喜岁丰。”此画从写实中来,应时应景,又古意盎然。《莲池水殿图》是一幅写生作品,画款题曰:“莲池水殿为我镇八景之一,今文星阁尚存,去年重修,焕然一新,戏写此幅以记岁月。”陆曙轮此幅是提炼真山水后的创作,笔精墨妙,相信去过锦溪、观赏过此景的人,再观此画,一定为其神似而折服——虽然他画的是56年前的景致。董其昌有言,“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从这一幅小画就可见其技艺的精湛。《垂荫图》是一幅为颂建军节的应时之作。用倪瓒一河两岸的构图,但此岸的一棵大树高耸云天,主干冲出纸幅上方的边沿,顶天立地,荫遮两岸。彼岸山丘、房舍、小桥、流水均在其浓荫之下。树干用粗笔兼飞白,树枝遒劲,树叶着淡石青,十分雅致。山石用大披麻皴,山丘用折带皴,房舍用中锋细笔,屋宇构建,错落有致,十分传神。题曰:“将军号大树,人民之干城,垂荫万家室,森森扬旆旌。”此图构思大胆奇妙,未见前人有此画法,乃陆曙轮之创造。预留题款位置,长题三行书法与枝叶连成一片,成为树冠的一部分,可谓匠心独运,十分完美。陆曙轮此时运用笔墨已十分娴熟,因为学古深入,所以表现手段信手拈来,皆成妙构。虽为命题之作,但含蓄雅致,表达了为祖国而颂的真情实感。

陆曙轮 莲池水殿图 纸本设色 35×49cm 1963年 私家藏

陆曙轮 垂荫图 纸本设色 71.5×30.5cm 1963年 昆仑堂美术馆藏

陆曙轮 溪山苍翠图 纸本设色 45×84cm 1978年 私家藏

1949年后,陆曙轮山水画创作的数量大为减少,但水平和认识随着年岁的增长还是不断地上升。《临恽南田山水册》作于1950年,20年后,他在册后题曰:“此余临南田翁山水册,虽用笔少嫩,然颇无俗气。”笔者近来在徐建新先生处获观陆曙轮晚年山水《溪山苍翠图》,作于1976年秋天,时年77岁。这是笔者所见其纯山水画中时间最晚的一幅。徐先生在1972年拜陆曙轮为师,此画是他请教先生时,先生当场示范所作。用笔粗犷率意,画面明洁茂逸,意境恬静幽远,有沈石田的粗率、吴镇的酣畅淋漓、石涛的俊逸、石谿的茂润,熔诸家于一炉,而自出机杼。《溪山苍翠图》为即兴课徒之作,更见其胸中丘壑之丰富,笔法墨法之娴熟,苍润古逸,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其气韵可上达明季清人。

陆曙轮的花卉画成就同样是非常高的,于此他用力最勤、最多。所涉及的题材非常丰富,有梅、兰、竹、菊、紫藤、葡萄、牡丹、芍药、梨花、虞美人、松、柏、水仙、荷花、玉兰、石榴、枇杷等,所画无不神形兼备,气韵生动。其用笔遒劲灵动,用色优雅高贵,画面明洁秀逸,极受人喜爱。陆曙轮爱莳花弄草,陆家衡先生说:“先君爱花,栽种浇灌,必亲自动手。凤仙、蔷薇、菊花、一串红等花草,四季不断。此外,葡萄、枇杷、石榴等果树也遍栽柿园。”[35]陆无疆女士在《柿园往事》文中也说:“父亲还爱好摆弄花草,我们院子和天井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到了冬天,父亲会把喜爱的盆栽花卉搬进屋里过冬,来年还可以继续扦插延续。在鲜花开满院子的季节里,满屋飘香,弄堂里过往行人都会驻足探望,露出羡慕的目光。”

陆曙轮遗存有大量的画稿,其中有写生稿,有山水、人物、花鸟样稿,有未完成和未题款的创作稿等。如有两页画荷花、荷叶的白描稿,仔细记录了莲蓬、荷花花蕾、荷花半开和全开的画法,荷花正向、侧向、背向等各种姿态,以及多种荷叶与荷花的组合,勾画一丝不苟,显然是从写生中所得。可见他在写生上下足了功夫。

陆曙轮花卉的画法多为没骨写意,早年也曾有工笔之作,但很快便弃之。从其存世作品来看,主要取法于南宋温日观,明代沈周、徐渭,清代石涛、王武、恽寿平等。和山水画一样,清中期之后的名家不入其法眼,未见其有仿学他们的笔迹。陆曙轮因爱花而种花、而画花,其创作源于自然和生活,致力于写生,取法又高,修养全面,故所画迥出于同侪。

书法的高妙是陆曙轮画有成就的重要原因。其书法诸体皆擅,碑帖兼修。他对王羲之、孙过庭、李邕、颜真卿、米芾、赵孟等用力深入,对汉隶和魏碑广泛取法。其存世书法有大量的临作,很多写于元书纸上,是其日课所为。他说:“画不必天天画,临帖则必须天天临。”“学画如果不学书法,终归末流不入品。”“骨法用笔在‘六法’中仅次于气韵生动,骨法用笔指的是用笔的厚度,也就是书法中最讲究的中锋用笔,画家不能忽视。”[36]写意花卉画水平的高低全然由书法水平所决定,书法不过关,其画终无所取。因为碑帖兼修,陆曙轮的书法既有帖的灵动,又有碑的厚实;既有帖的润泽飘逸,又有碑的古拙朴茂。他能写榜书,蝇头小楷也十分精到。其书法风格含蓄蕴藉,绵里藏针,点画如屈铁绕指,但又灵动遒逸,极富书卷气,可谓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笔者曾将其作于1967年的《葡萄图》与吴昌硕晚年的葡萄图相比,陆曙轮恣肆飘逸、遒丽含蓄、儒雅隽永的气息是吴氏所没有的。吴昌硕书法写碑多,写帖少,得法于石鼓文,其用笔虽雄强奇肆,但失之于霸悍,其画亦然。作于1971年的《老轮放笔册》十帧,是陆曙轮晚年力作,堪称逸品。《葫芦图》是陆曙轮现存最晚的几件作品之一,作于1979年。此画用笔放逸不拘,放笔涂抹,未受成法羁绊,奇肆狂放。藤蔓如龙蛇奔走,藤叶翻飞,虚实相生,用色绚丽,天真烂漫。其题款曰:“竖抹横涂无有法,兴来放笔画葫芦。己未春于片石山房作,陆曙轮时年八十岁并题。”此画作于1979年春天,改革开放的春天终于到来,老画家内心的喜悦和兴奋难以抑制。其艺术亦臻炉火纯青,故提笔宣泄,从心所欲,一片化境。

陆曙轮 葡萄图 纸本设色 52×30cm 1967年 昆仑堂美术馆藏

陆曙轮 葫芦图 纸本设色 102.5×36cm 1979年 私家藏

陆曙轮也能篆刻,其常用书画印章中有好几方为其自制。1972年,他曾为篆刻家周玉菁所刻《昆曲咏花印谱》题五言长诗(二十韵),可见其对篆刻艺术研究的深入和见地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