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扬州画派诸家的一点具体瓜葛
潘天寿先生曾在《中国绘画史》上说:“八大开江西画风,石涛开扬州画风。”[13]
《扬州画舫录》卷四载:“高翔,字凤冈,号西唐,江都人,工诗话。与僧石涛为友,石涛死,西唐每岁春扫其墓,至死弗辍。”[14]石涛逝于丁亥(1707),康熙四十六年,高翔20岁。石涛有“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句,闵华《澄秋阁集》卷二载《题石涛和尚自画墓门图》诗有“可怜一石春前酒,剩有诗人过墓门”[15]句,诗注:“诗人高西唐,独敦友谊,至今尤为之扫墓。”石涛之逝距闵华雍正十一年作诗,已有二十七八年,友谊如此,千古咏叹。
吴省庵《名人手札》甲集有金农致疵客札:“石涛僧所画像册,遇赏音否?比邻何氏物,议价四金,颇可珍。如无人,则交还原处耳。”[16]此札直接涉及石涛的画像册,后人对石涛的评论,大多集中于山水、花鸟以及笔墨,具体到人物尤为罕见。
“扬州八怪”诸家对石涛的评论颇多,散见诸家诗文题画中。《清湘老人题记》附录诸家题诗中有汪士慎《应夫藏石公所画班姬小像》:“空钩人物称能事,前有龙眠今有济。一画成形众画随,心手宁为笔墨使?何年貌此班惠姬,淡扫蛾眉对文字。美好丰容儒者度,缟衣大带仙人致。《汉书》未竟班固摧,踵成汉纪斯人为。天子尊之国后重,一编《女诫》千秋垂。石公石公好怀抱,挥豪爱写非常姿。今日秋睛张素壁,香温茶熟频来窥。”[17]汪士慎题咏的这幅石涛人物画《班姬小像》,不见著录,倒是广州博物馆藏汪士慎《水边罗汉》款署:“镜中之影,水中之月,云过山头,狮子出窟。清湘老人曾有此幅,近人偶一摹写,以博明眼一笑。”画幅中一罗汉,两手搭膝,睨视着水中的月亮,坡岸烟雾缭绕,弥漫着石涛般疏野之气。人物造型是明清人物画中常见的图式,款署明确表达源于石涛的师法关系。
现藏上海博物馆罗聘的《醉锺馗图》,描绘锺馗倚松,醉态酣然,松竹坡石笔精墨妙,一派细笔石涛手段。人物墨线如微风中柳丝,连绵不绝,乍聚乍散,顿挫委婉。须髯排线,线疏气密,根根有序。鞋帽墨线略重,后施淡墨,沉着饱满。再让我们回过去看上海博物馆藏石涛中年作品《锺馗图》,特别是锺馗的须髯五官和几竿新篁,笔情墨意如出一辙。石涛作品背景的墨梅和罗聘作品背景的苍松,以及人物、衣帽,也即石涛的粗笔细笔之分。笔墨渊源,清湘一脉。
现存石涛赠高翔《隶书轴》:“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秦汉相形新出古,今人作意古从新。灵幻抵教逼造化,急就草创留天真。非云事迹代不精,收藏鉴赏谁其人。只有黄金不变色,磊盘珠玉生尘埃。凤冈、凤冈,向来铁笔许何程。安得闽石千百换,与君凿开混池仍人嗔。凤冈高世兄以印章见赠,书谢博笑。清湘遗人大涤子草。”款下钤:“伴个溪”“大涤子”“大本堂若极”“清湘遗人”印。引首印为“痴绝”。从这帧书法也可以知道石涛开扬州一派,除上述罗聘《醉锺馗图》具体图式技法的沿袭外,更多是开一派风气的美学遗产。
罗聘 醉锺馗图 纸本设色 98.4×38.3cm 上海博物馆藏
从李的《大涤子传》看,石涛在武昌接受绘画启蒙时十岁左右,始于1651年前后。[18]1667年在皖南画《十六阿罗应真图卷》的时候,个人风格已经形成。从这卷《十六阿罗应真图卷》和同时期的山水来看,石涛受到同时代“新安画派”前辈程嘉燧(1565—1643)、弘仁(1610—1663)和梅清(1623—1697)的影响,形成石涛式的渴笔风格。在现存的《十六阿罗应真图卷》上梅清的题跋为:“白描圣手,首善龙眠。生平所见多赝本,非真本也”,并有题诗“既具龙眠奇,复擅虎头赏”赠石涛。李
《大涤子传》上称这位宣城的画坛前辈以“前有龙眠”印相赠,再结合后来石涛在明人陈良璧《罗汉卷》上题跋:“山水林木皆以篆隶法成之,须发肉色,余又岂肯落他龙眠窠臼中耶?”可以看出石涛这时期基本成熟的白描风格、用笔追求,以及审美定位。但从梅清的题跋上来看,明末清初最富有民间书画收藏的皖南已经看不到北宋龙眠真迹,从弘仁的诗上[19]我们也知道,元人倪瓒的画作已经凤毛麟角,何况北宋龙眠。这个偏寓皖南的游方僧人石涛,肯定没条件像董其昌和四王那样遍览古代名迹。正如陈洪绶的好友周亮工在他的《读画录》[20]里记载,章侯在杭州府学看到龙眠的《七十二贤》石刻才得古法,那么比老莲还晚的石涛更没有机会看到李龙眠的真迹。石涛的人物画学习,也仅仅通过明末流行的诸如吴彬(约活动于1583—1626)、陈洪绶(1599—1652)、丁云鹏(约1584—1638)等人物画图式和那个时期流行的徽州木板插图,借助自己天才的书法修养去追寻龙眠的足迹。[21]石涛的人物画创作如山水画创作一样,由于生活重心的迁移,有以宣城为核心的皖南阶段,作为黄檗宗的禅师,专心修佛之余,结交当地硕儒,参加地方诗社,画《十六阿罗应真图卷》《观音图》等与佛教有关的人物画;有南京一枝阁阶段,南京前朝帝都,名士云集,已有成熟的绘画面貌和诗名的石涛,参与期间,扩大视野,画有《锺馗图》等;中年的北上在博尔都等王公大臣的帮助下,虽没有谋得出发前设想的名声,但让他借机遍览了历代名画,在与宫廷画家看法趋异的情况下,另觅知音[22],别开生面,肯定了自己以前的追求。晚年扬州的大涤堂更是职业画家阶段,为了谋生和交游,接下了大量的绘画订单,更落实了自己的艺术想法和娴熟的技法。这时期有表现自己文人情怀的《西园雅集》,宣泄自己思想感情的《渔翁》和《大涤子自写睡牛图》,也有大量介于友情和商业目的之间的订单如《临仇英仿周昉百美图》等临仿之作和与肖像画家合作写真作品。
石涛 香在梅花
故宫博物院的杨新先生在《论晚明绘画》[23]中提道:“明末画坛流派纷争,主要是山水画兼及花鸟,至于人物画,多数文人不能为,董其昌用自己不能画人物画引以为恨,未知是否饰词。文人画家不能画人物,自有其先天不足,盖人物难工,非夙有训练者,不能曲尽其形态,而文人画家鄙薄画工,也无意于人物画创作,故有明一代文人画家中,善画人物者寥寥。至明末时代,出现了几位人物画大画家,使明代绘画补上了光辉的一页。”[24]杨新先生讲的几位人物画大家就是参与徽州木板绘画的丁云鹏、以绘罗汉名世的吴彬、最富文人画精神的人物画家陈洪绶,以及崔子忠。而这四位被高居翰誉为“晚明人物画复兴”[25]的圣手,在以文人画为主线的美术史表达中,仅仅陈洪绶的特殊成就与明清传统文人的猎奇好古之风,使他显露在后代研究者不可遮蔽的视域。
在照相机传入中国之前,承载写真功用的肖像画,在文人画审美成为主流的元明清时期,已经失去东晋顾恺之《洛神赋》的抒情和南唐顾闳中写实绘画的鸿篇巨制,仅存毛延寿为王昭君写真的实用地位。对“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人物画品评的谢赫“六法”,已转嫁成为山水画的品读要求。从元代颜辉、王绎到明代曾鲸的“波臣画派”,传移摹写俨然如生,虽深入江南富庶人家的门户,也常展玩文人案头,但被重视的仍是写照的功用和工匠般的技巧,肖像画家大多出生庶门,并非皆如文人画家般能诗善画,这也是被边缘化的另一个原因。在曾鲸去世40年后,黄宗羲《题张子游卷》感慨:“耆旧凋零,海内之艺苑方伎,一切不如昔日,不特传影为然也。波臣弟子今亦寥寥,如子游者,宁不可贵重哉。”[26]黄宗羲的感慨或许是一面之词,肖像画家在人们留影传真的要求下人才辈出,甚至远播东瀛,日本黄檗宗绘画就是波臣支流。肖像画家的作品中上有王公贵胄、历代先贤,下有市井百姓,但肖像画重技的现实总在文人案头展玩纪念之外,以不能画人物画为饰,不择一词。石涛的努力是由于他全面的文化素养和超凡的天资学力,又让人物画回到了文人画要求的宣情、表意、释怀的审美范畴。
明末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思想上出现李贽、傅山等不同的人物,绘画上出现“青藤白阳”,书法如王铎、傅山等明末书风,以及人物画的吴彬、陈洪绶,特别像徐文长这样的狂飙分子,仍然会被文人士大夫接受,都是明末文人“猎奇尚古”之风[27]营建的审美品位,鼓励着董其昌、四王之外“新安画派”和石涛的艺术探索,使石涛的人物画创作,成为明末人物画复兴之后到“扬州画派”金农、罗聘、汪士慎、黄慎、闵贞的人物画创作之间一位承上启下的人物。正如潘天寿先生所说,石涛“承徐渭写意之长,运以天姿学力,独辟蹊径”,[28]并开扬州一派之先河。[29]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美术教育系讲师)
注释:
[1] 转引自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
[2]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石涛《兰竹石轴》,题识中提道:“余往时请教武昌夜泊山陈贞庵先生,学兰竹。”陈贞庵,名一道,字念曾,湖广江夏人,顺治丁亥进士,初为河南孟县令,后调浙江严州府照磨,两任之间大约是顺治癸巳到戊戌期间,家居武昌。“画精兰竹,人珍之如夏仲昭”。时石涛12岁至17岁之间,曾从陈贞庵学画兰竹。
[3] 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9页。
[4] 梅清《天延阁删后诗》卷十二,转引自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54页。
[5][6][7] 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3—44页。
[8] 同[5],第11页。汪世清先生考证为“无纪年,已称大涤子,当为康熙丁丑(1697)或时年以后的作品”。
[9] 孙世昌《石涛艺术世界》,辽宁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105页。
[10] 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2页。
[11] 傅抱石《大涤子题画诗跋校补》,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88—189页。
[12] [美]乔迅著,邱士华、刘宇珍等译《石涛:清代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15页。
[13] 潘天寿《中国绘画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第256页。
[14] 李斗《扬州画舫录》,中华书局,1960年,第92页。
[15] 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87页。
[16] 张郁明编《金农年谱》,载《朵云》1989年第2期,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年,第64页。
[17] 汪世清《石涛诗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86页。
[18] 同[3]。
[19] 薛翔《新安画派》引弘仁诗“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吉林美术出版社,2003年,第164页。
[20] 周亮工《读画录》:“章侯儿时学画,便不规形似,渡江榻杭州府,学龙眠《七十二贤石刻》。”上海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11页。
[21] 此段观点受方闻《心印——中国书画风格与结构分析研究》“石涛:归于一画”观点启发。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222页。
[22] 天津张霔写长诗支持石涛:“石公奇士非画士,惟奇始能得画理。理中有法人不知,茫茫元气一圈子。”转引自崔锦《石涛北行及其津门交游考》,《美术史论》,1985年第1期,第33—38页。
[23] 杨新《论晚明绘画》,见《中国美术五千年》第一卷绘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文物出版社、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联合出版,1991年,第416页。
[24] 同[23],第439页。
[25] [美]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第181页。
[26] 黄宗羲《南雷集》之《吾悔集》卷二《题张子游卷》,四部丛刊初编本。
[27] 白谦慎《傅山的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页。
[28] 潘天寿《中国绘画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第256页。
[29] 同[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