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翰与铁笔——奚冈的书法与印款
□ 朱琪
奚冈(1746—1803),本名钢,字铁生,号萝龛、古水、蝶野子、散木居士、鹤渚生、蒙泉外史、蒙道士、崧庵侍者等,斋室名翠玲珑馆、愚溪草堂、冬花庵等。原籍新安,隶籍钱塘。奚冈是清代著名书画家,也是浙派篆刻“西泠八家”之中的重要人物。
奚冈出生于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自幼天资聪颖,在书画上的启蒙较早。据说九岁时所作隶书,已为人称道。及长,工行草、篆刻,兼擅诗词。在绘画上的天赋更高,又能够刻苦钻研,“生数岁即善画,随手涂抹,作家见之皆颠倒。稍长,以家贫,得见古人真迹少。乃阅肆睹装池家名绘,默志其丘壑。归摹之,必尽肖乃止”[1],是以弱冠时已以画名闻于乡里。奚冈的家境并不宽裕,但是在父亲所营造的优雅环境中成长,受到父亲闲云野鹤一般的出世思想影响,加上自幼受到父辈好友的诗艺氛围的熏陶,秉承了一种敏感耿介、清高散淡的个性。乾隆三十年(1765),奚冈方应童子试,适逢乾隆皇帝南巡浙江,时有垩白壁需绘画装饰,杭州知府王瑞使人系之令其画壁,奚冈居壁下三日不画,自此亦终身不就试。
既已彻底与科举仕进决绝,那么诗文与艺术无疑成为消磨自娱的最好方式。二十四岁时,奚冈迎来了一生中崭露头角的时刻,他的诗词、书法、绘画、篆刻同时展现出逼人的锋芒。奚冈是一位精明且善于学习的画家。在经济条件相对宽裕的时期,他也爱好收藏金石拓本与前贤书画。“名日著,交日广,得遍览邑中收藏家墨妙,心领神会,遂卓然成家。”[2]四十岁后的奚冈真正享有了盛名,成为浙江画坛的领军人物。“笔迹重海内,一纸值万钱”[3],四方以书币求画者不绝于户,更有“琉球人以饼金购其书画”[4]。嘉庆元年(1796)颙琰即位,下诏求士,时任浙江布政使的汪志伊素闻奚冈清名,也深谙其蔑视权贵的个性,于是摒弃随从车骑前往拜访,奚冈依然谢而不见。又以孝廉方正征举,奚冈也坚辞不就。嘉庆六年(1801)春,因邻人不戒于火,延及冬花庵,奚冈毕生所藏书画典籍俱化为灰烬,奚冈只得再度迁居。不久又因杭城白喉流行,奚冈之弟奚銮,儿子奚濂、奚澧、奚沖及女儿于旬日间相继染疾而卒。嘉庆八年(1803)十月二十四日,奚冈病卒。作为乾嘉时期最富盛名的浙江籍书画家,奚冈以狷狂的人生姿态走完了快意而悲情的五十八个春秋。鉴于其在艺林的地位与影响,《清史稿》亦收录其小传。
奚冈虽以绘画名世,但其书法造诣亦高,只是为画名所掩,常常为人忽视。其书法诸体皆擅,面貌亦多,故历来评骘者于其源流也众说纷纭。清代藏书家、学者王端履云:“铁生字画端楷,寓婀娜于刚健中。视梁山舟(同书)学士有过之。”并题诗赞曰:“杜氏甲兵罗武库,刘郎纪律作长城。先生下笔真如铸,不愧题名号铁生。”《昭代名人尺牍小传》称其书仿倪瓒。《桐阴论画》云:“铁生古隶,笔意秀逸,高出流辈。”《清稗类钞》则云:“铁生少年书法出入欧赵之间,晚岁专精绘事,书名遂为所掩。”
自文人篆刻兴起之后,印章的边款便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沈野《印谈》云:“金玉之类,用力多而难成;石则用力少而易就,则印已成而兴无穷。”[5]明代及清代早期的文人篆刻,边款内容长短自由,长跋往往文质兼美。这些边款大多是先书后刻,刀法采用双刀为主,一如书丹勒石。这种秀美整饬的刻法,便于保留书法的意趣。明代何震尝试直接以刀就石,以单刀为主,间用双刀补饰,猛利峭拔,剥落处金石气息浓烈,在当时独树一帜。至杭州丁敬出,大力发展单刀法边款,使单刀刻款的方法成为主流。稍后的陈豫钟在《希濂之印》边款中写道:“制印署款,昉于文何,然如书丹勒碑。然至丁砚林先生则不书而刻,结体古茂。闻其法,斜握其刀,使石旋转以就锋之所向。”丁敬今存印章的边款,或奇肆多姿,或雄浑有力,或秀雅端庄,虽然风格多不相同,但在刀法上却是纯粹的单刀。摒弃流俗,坚持终生使用单刀法刻制边款,这样的艺术行为,在当时是需要超乎寻常的胆识和魄力的,丁敬作为浙派宗匠,开创性地完成了这一艺术使命。
丁敬的单刀边款具有一种草创之初的粗率拙意,为后世印人树立了典范,其后七子各融入己意加以发展,呈现出纷繁的面貌。奚冈印章的边款在“西泠八家”中是非常具有特色的,其边款书体可以分为三种:楷书、行草、隶书。笔者对奚冈印章的边款做了一个统计,奚冈手刻边款共计七十七方,其中楷书款十方,行草书款十六方,隶书款五十一方。这些书体的运用并无一定规律可循,在其篆刻生涯中是交错使用的。大概由于奚冈自幼擅长隶书,所以尤其喜欢以隶书刻款,隶书边款数量占到了六成以上。
奚冈生活的年代,正是金石学勃兴的时期,也是清代书坛隶书创作开始活跃的时期。从清早期顾炎武、朱彝尊开始,越来越多的金石家和学者加入搜访碑刻和著录研究的队伍中,如钱大昕、翁方纲、桂馥等,与奚冈交厚的黄易、赵魏等人皆在此列。而在此之前,一批乡贤艺术家如金农、丁敬,也以隶书著称于世。正是经过这些学者、书家的倡导和实践,汉隶的复兴才得以迅速实现。当代学者在述及清代隶书的发展时曾有独到的发现:“这一时期隶书创作潮流中一个非常明显的现象是,最先接受学术界影响并投入临习汉碑实践的书家,大多都与篆刻有缘。”并列举出金农、丁敬、黄易、董洵、巴慰祖、奚冈等篆刻家,认为他们的隶书在取法追求和风格面貌上保持着基本的一致。同时,将这一现象归结为“秦汉玺印的成就以及‘印宗秦汉’的观念使得篆刻家大都有崇古的嗜好,因而对汉隶特点的理解和把握比一般书家更为敏感和熟悉”。[6]
奚冈九岁时所作隶书,已为人称道,故今日流传有不少隶书作品,如作于乾隆三十五年(奚冈二十五岁)的《翠玲珑馆纳凉图题诗》册,虽略显稚嫩,但可视为其早年的代表作。其后如《四壁书声小邹鲁,一庭秋色古黄虞》联、《蓬莱宫阙对南山》七言律诗轴,结字和笔法则更趋成熟。
由于奚冈的篆书作品未获一见,故难以将其篆书特征与印章作品进行比较,但奚冈早年以隶书见长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可以从其印章中窥见隶书对其篆刻的影响。受到好友金石学家黄易、赵魏等人的影响,奚冈也喜好搜集鉴赏金石碑拓,他曾以家藏宋拓《虞恭公碑》与杨令仪交换《孔羡碑》[7]拓本,后赠于赵魏。又常向赵魏借观校勘拓本,“《史晨碑》望即检付来一对,尊藏《荡阴碑》并假一阅即缴”。(致赵魏札)奚冈与杭州的收藏家联系较密,他有很多机会接触到来自各方的金石藏品,黄易即曾经把银两存放于奚冈处,用来购买碑拓藏品。[8]奚冈曾言“古人文字之存于今者惟金石为最久,不独可补史传之阙,摩挲其器物,拘摄其波磔,古意盎然,且有生不同时之憾。”他尤喜方整一路的汉魏晋碑刻,如《西狭颂》《张迁碑》《受禅表》《孔羡碑》,并且已经注意到从汉魏碑刻中汲取可堪借鉴的隶书元素,注入到篆刻字法中去。其《金石癖》边款云:“作汉印,宜笔往而圆,神存而方,当以《李翕》《张迁》等碑参之。”《梁玉绳印》边款:“久不作印,棘横腕间,每一画石,便多死蚓,参以《受禅》隶法,庶几与古人气机不相迳庭矣。”《李翕》[9] 《张迁》[10] 《受禅》[11]等碑刻都是结体方正而行笔带有圆转灵动笔意的。[12]奚冈注意到借鉴这些汉魏碑刻中的方整字形入印,但认为在具体的笔意和线条的质感上,不宜过分方整生硬,如此方能获得如金石碑版一般浑厚朴茂的视觉效果。除了这两方印章外,这种方圆并用的创作观念在《孙氏诜伯》、《梁同书印》(白)、《梁氏元颖》等印章的结体和笔画中,都有所体现。
梁玉绳印
孙氏诜伯
隶书既然是奚冈精擅的书体,在边款中体现出来的面貌也是非常丰富的。二十五岁时所刻《龙尾山房》款方整清健,与其同时所作《翠玲珑馆纳凉图题诗》册的风格一致;《不翁》(朱)款的隶书则圆熟秀逸。这些隶书边款总体以双刀冲刻为主,时而单刀与双刀结合,布局整饬而偶有参差,部分隶书单款似乎暗示了未先书丹而直接以刀就石的可能性。
奚冈 “龙尾山房”印边款
奚冈尺牍
今见奚冈书法作品,以行草书为多,隶书、楷书次之,篆书则未见。奚冈的行草书非常出色,是信札、题画及书法创作的常用书体。奚冈的行草书秉承二王,兼有孙过庭《书谱》余绪,与当时大多数习书者一样,其必然受明代吴门祝允明、文徵明、唐寅以及华亭董其昌等人的影响。故其行草书法清润刚健,自然洒脱,如乾隆五十四年(四十四岁)所作《董其昌临松雪书跋后》轴以及《思翁语二则》轴,都是笔墨精到的佳作。此类作品行笔酣畅,清新洒脱,时有将结体拉长的态势,这也是奚冈行草书的重要特征之一。乾隆五十九年(四十九岁)时所作《花卉图册》之题记,从容潇洒,自有一种风流高逸的态度。
奚冈印款中的行草书边款也是颇富特色的。早期的行草边款代表作有《十二桥南烟舍》,此印约作于二十六岁之前,款文银钩铁画,捺笔锋颖微露,典丽儒雅。中后期的行草边款更加随心所欲,可以看出是不经事先书写而信手为之。正因为不需傍依,往往随笔画走势单刀冲刻,偶尔也辅以双刀,用刀的角度呈现出一种无规律的随性状态。又因为是以刀代笔,笔画线条远不及直接书写精准和灵动,却呈现出一种不计工拙的自然畅快之感和率尔操觚的疏离逸致。《铁香邱学敏印》《凤雏山民》的边款,都是其中的典型。这种潇洒真率的况味与丁敬的行书款非常相近,我们可将之与丁敬《寂善之印》《蕅厓道人》两面印边款进行类比。
奚冈 “十二桥南烟舍”印边款
奚冈 “凤雏山民”印边款
丁敬 “寂善之印”边款
奚冈的楷书作品流传较少,其小楷作品如《宣示表》扇面带有拙意而未必十分精到,可能是作于早年,明显可以看出受到被奉为经典的锺王小楷与后来王宠的影响。其成熟期的楷书面貌则如《摹古山水册题记》,笔调轻松,明快舒展,行笔提按强烈,爽峻苍健。追溯渊源,既带有褚遂良、欧阳询的意味,在面貌上则更加接近奚冈所推崇的倪瓒。倪瓒隐逸高士的人格精神对奚冈有重要的影响,在艺术上,倪瓒的绘画、书法、诗歌也都是奚冈着力追摹的对象。倪瓒的书法是元末隐士书法的代表,有一种“逸笔草草”,书写胸中逸气的况味,奚冈的此类楷书近之,楷中带行,书风挺拔清婉、遒劲妍润,但笔画秾茂,法度略严。与“西泠八家”中其余诸位相比,奚冈印章的楷书边款所占的比例是最少的,而且最大特征是带有行书笔意,笔画时见牵丝连带。早期楷书款多用双刀刻成,如二十四岁时《汪氏书印》款,以双刀法信手冲刻,带有稚拙之趣味,二十五岁时所刻《髯》印款文已经非常雅致。
奚冈 摹古山水册题记
在分析奚冈的边款艺术时,尚需注意其边款的代刀问题。这部分代刀的边款均为楷书,字体秀雅,与奚冈带有行书笔意的楷书款有很大的分别。《姚氏修白》《嗣懋》对印的边款和《接山》的边款,都非奚冈所作,从秀美的风格上看,应该是陈豫钟所为。[13]陈豫钟曾云:“制印署款……余少乏师承,用书字法意造一二字,久之,腕渐熟。虽多,亦稳妥。索篆者,必兼索之,为能别开一径。铁生词丈尤极称之。”(《希濂之印》款)奚冈非常欣赏陈豫钟的印章边款,又与陈豫钟过往频密,关系介于师友之间,晚年精力、目力衰减,不堪刻小字而由陈豫钟代刀也就不足为奇了。此外奚冈五十岁时所刻《师竹斋》边款,与奚冈款字差别明显,当系他人代刀。
奚冈 “师竹斋”印边款
奚冈的书法和印款一脉相承,同源异流,皆是奚冈的天赋情怀、审美趣味在不同创作形式中的体现。柔翰与铁笔,一是纸笔的厮磨,一是铁石的碰撞,却在奚冈的艺术世界里达到了高度契合。尤其是奚冈印款多样而丰富的艺术面貌和创作手法,不仅为“西泠八家”中其他人所不及,甚至在整个清代篆刻史上也罕有企及者,这种在印章边款上尝试与开拓的意识,对于清代文人篆刻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前瞻意义。
(作者系江苏教育学院南京学前教育分院艺术系讲师)
注释:
[1] 胡敬《先友记》,清道光刊本。
[2] 同[1]。
[3] 屠倬《题西梅追摹奚丈铁生遗影题后》,《是程堂二集》卷三,清道光元年潜园刊本。
[4] 谢堃《书画见闻录》,黄宾虹、邓实主编《美术丛书》本。
[5] 沈野《印谈》,见韩天衡编订《历代印学论文选》,西泠印社,1999年,第62页。
[6] 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71页。
[7] 《孔羡碑》又名《鲁孔子庙碑》,黄初元年(220)立,原立山东曲阜孔庙东庑。杨守敬《平碑记》云:“此碑以方正板实胜,略不满者,稍带寒俭之气。”此拓本今藏上海图书馆,有奚冈长跋。
[8] 可参考拙文《黄易的生平与金石学贡献》,《西泠印社“重振金石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西泠印社,2010年。
[9] 《李翕碑》即《西狭颂》,又称《会安西表》,摩崖石刻,在甘肃成县天井山栈道中,汉灵帝建宁四年(171)立。杨守敬《平碑记》云:“方整雄伟,首尾无一缺失,尤可保重。”
[10] 《张迁碑》,原名《汉故榖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东汉中平三年(186)立于山东东平。书法以方整著称,运笔朴拙,骨力雄健。杨守敬《平碑记》云:“碑阴尤明晰,而其用笔已开魏晋风气,此源始于《西狭颂》,流为黄初三碑(《上尊号碑》《受禅表》《孔羡碑》)之折刀头。”
[11] 《受禅表》,三国魏黄初元年(220)立,位于河南临颍繁城镇曹魏故城汉献帝庙遗址。杨守敬《学书迩言》云:“下笔如折刀头,风骨凌厉。”
[12] 奚冈非常欣赏《受禅表》等汉魏碑刻,嘉庆元年(1796)陈鸿寿携《晋任城太守夫人孙氏碑》拓片过冬花庵,奚冈为题跋:“秬香先生所藏《晋任城太守夫人孙氏碑》,曾闻小松言其精美,恨未得见。一日曼生过余冬花庵,携二册,启视之,即是碑也。展对数四,以谓晋去魏不远,故其笔法全似《受禅》诸碑,高古峻拔,洵希见之佳拓。”
[13] 后见丁仁《西泠八家印选》“接山”印按语:“‘接山’印款为陈秋堂代刻。余见旧印谱中甚多,所藏亦有三印也。”正印证了笔者之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