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面释里,郑板桥的平民主义
如何对专家教授笔下的郑板桥和下里巴人口中的郑板桥进行整合,也就是如何从郑板桥的多面形象中,整合并找到一个令大家都愉快接受的郑板桥,这就涉及艺术现象和艺术本质的个案讨论了。那么,究竟什么是郑板桥的艺术魅力、人格魅力的本源呢?话分两头说,一是郑板桥业绩中的平民主义,一是贯穿于郑板桥生活、艺术中的禅宗思想。
所谓平民主义,简单地说就是郑板桥在山东做官时的种种表现的内在基因。如关心民瘼,为民请命,与人民共呼吸同命运。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即以民为本的人本主义。郑板桥的这种思想大致来自两方面。一是源于孟子“四端说”的“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平民主义思想;第二源头应来自宋代张载《西铭》中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治国平天下的理念。郑板桥为什么能接受并身体力行实践孟子、张载的平民主义思想?这和他的身世和成长环境相关。
郑板桥虽说出生在书香门第,但父亲仅是个廪生,是个乡下的穷教书先生,家境贫寒。四岁时生母去世,赖乳母费氏抚育长大。费氏勤劳善良,刚毅朴质。她不嫌郑家穷,敢于担当,先人后己,有了吃的,自己不吃,也不给自己的儿子吃,先给板桥吃,因此,郑板桥从小就知道什么是穷,什么是饥饿,什么是爱,什么是关怀。费母的美好品质从小就烙印在他的心上,构成他的品德和人格基质。当板桥取得功名,过上好日子,他仍然写道:“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平生所负恩,岂独一乳母。”根据现代心理学研究,人的禀性发端于襁褓之中和幼年,一旦生成,就结壳,终生难变。这就是所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所以说板桥的平民主义思想既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也是儒家思想教育的结果。从这点看,郑板桥在山东的各种表现便带有必然性,不足为怪。这也是郑板桥正大气象、守正创新的原因之一。
下面简要地讨论郑板桥和禅宗问题。
郑板桥和佛禅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在郑板桥的艺术人生中起着什么样的微妙作用?这个问题至今尚未见到有人做过认真的研究,至少我本人没有看到这样的文章。这是近三十年来郑板桥研究所忽略的问题。在民间传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日,板桥到一寺院闲逛,走到上堂为方丈发现。方丈见其衣着虽平平但气度不凡,于是对小和尚说:“看茶。”然板桥无所反应,不答理人,只看墙上的字画,方丈没底了,于是改口说:“上茶。”板桥转身问道:“这字画如何?”方丈说:“那还用说嘛,是大名鼎鼎郑板桥的。”板桥笑道:“我就是板桥。”方丈大跌眼镜,于是连忙袖拂上座,大声喝道:“上好茶!”此故事虽是说笑,却反映了郑板桥与和尚有着较密切的关系。如果带着目的去翻《郑板桥集》,仅从目录就可以发现录有大量写给“和尚”“上人”的诗文,据我粗粗浏览,显在的和潜在的给和尚或给寺院的诗文达三分之一。
郑板桥《家书·焦山读书寄四弟墨》云: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国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瞋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佛自周昭王时下生,迄于灭度,足迹未尝履中国土。后八百年而有汉明帝,说谎说梦,惹出这场事来,佛实不闻不晓。今不责明帝,而齐声骂佛,佛何辜乎?况自昌黎辟佛以来,孔道大明,佛焰渐息,帝王卿相,一遵六经四子之书,以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此时犹言辟佛,亦如同嚼蜡而已。和尚是佛之罪人,杀盗淫妄,贪婪势利,无复明心见性之规。秀才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无复守先待后之意。秀才骂和尚,和尚亦骂秀才。语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5]
这是郑板桥在拉偏架,帮和尚说话,足以表明郑板桥在儒佛之争中的态度。郑板桥与和尚的交游极广,就扬州而言,几乎和扬州八大寺院的和尚都有交往。如与天宁寺的侣松、拙樵、文思等都有诗文交往。而郑板桥最出名的《润格》就是写给天宁寺的拙樵的。郑板桥最困难之际以及命运转折的重大关口都和寺院、和尚有关。如早年闯荡郡城扬州,衣食无助,是和尚帮了忙,郑有“寄食山僧庙,补衣妓女家”之说(《落拓》)。在考举人之前,寄食天宁寺准备功课,并在此际完成手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各一部。在考进士之前则躲进焦山定慧寺刻苦攻读。在山东罢官后回到扬州,一时无居所,就寄居在文思和尚的弹指阁。由此可见,郑板桥与和尚、寺院渊源极深。那么,郑板桥与和尚品茗论道,坐地参禅,到底说些什么,又怎样影响了郑板桥的人生和艺术呢?从郑板桥的诗文集中不易看出,且郑的集子是经过删节和铲版的。再说,说禅论佛亦很复杂,因为佛教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特点,且宗派林立,其修道的方式也大相径庭。郑板桥是属于哪一时期、哪一宗派?这是难题。其实郑是一个“嫌人畏我真”的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郑板桥的书画用印极多,从中可勾勒出他的一生。在众多的用印中有几方表达了他的宗教信仰。那就是“直心道场”“吃饭穿衣”(见拙编《扬州八怪书法印章选》,江苏美术出版社1993年版)。
直心道场
吃饭穿衣
“直心道场”语出《坛经》:“一行三昧,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净名经》: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6]“直心”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诸家注本没有说清楚。慧能接着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于一切法中,无有执着,即一行三昧。”“无有执着”即破除“我执”“法执”,在破除“二执”之际之心,即是慧能所说的无念、无相、无住的平直的顿悟之心。有了这个心,就是顿悟,就是明心见性——觉。有了这个“觉”就无念、无相、无住立地成佛。这种“觉”,不分时间、地点,行住坐卧皆可,这就是禅宗的“平常心”。
《五灯会元》卷三《大珠禅师慧海》中有这样的对话:“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和尚(慧海)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7]《五灯会元》卷三《马祖道一禅师》云:“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8]这就是板桥“吃饭穿衣”的来历。
综上所说可知,郑板桥坐地参禅的是禅宗。禅宗修炼方式于道外看来不可思议。如众所皆知的南岳怀让以磨砖为镜点化马祖道一,百丈怀海用打嘴巴的方式超度黄檗希运。一日百丈问:“什么处来?”黄檗答:“大雄山下采菌来。”百丈又问:“还见大虫么?”黄檗摆出大虫的姿态。百丈做持斧状,黄檗上去就给百丈一个嘴巴。打了老师嘴巴后,黄檗顿然醒悟,便得正果。黄檗之传人后开一花五叶之中时间最长、声势强、影响最大的临济宗,[9]而郑板桥的政治生活、文艺思想中就存有这种禅宗思想的一脉,成为郑板桥世界观的一部分,它和郑板桥固有的儒家平民思想交织在一起,形成郑板桥“儒面释里”的精神状态、生活方式。禅宗的超度方式,就道外说,简直就是后现代的“恶搞”。禅宗的“无念、无相、无住”,与康德的“无概念、无功利、无目的自由欣赏”有异曲同工之处。禅宗以亦庄亦谐,似狂似颠,饱含隐喻、转喻、象征、抽象的黑色幽默的方式论禅修道,本身就意味着颠覆传统,打倒权威,个性解放,追求“本性”(自我)。禅宗的出现颠覆了印度佛教的宗旨,以“平常心是道”“天天好日子”直见本心,把佛教的“出世”拉回现实生活。正如马克思所说:“他把僧侣变成了俗人,又把俗人变成了僧侣。他把人从外在宗教解放出来,又把宗教变成了人的内在世界。”[10]禅宗出现后,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很快升华到美学层面。自宋朝以后,中国的文风为之一变,于是出现了苏轼、米芾、李贽、徐青藤、八大、石涛、曹雪芹、吴敬梓以及“亦狂亦侠亦温文”的龚自珍等极具禅宗意蕴的文艺家、思想家,使他们有了“登堂入室似孔孟,退处江湖类济颠”的多面形象。而“扬州画派”即是其中一个艺术群体,而“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郑板桥又是这个艺术群体中的佼佼者和领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