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惠山茶会图》看明代吴中地区文人饮茶风尚
(一)无水不可与论茶
明代许次纾《茶疏》[16]择水篇中讲道:“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煮茶需论水,明代的文人对水品的讲究已登极致。
至明中晚期,与饮茶相关的品水论著已相当广泛。田艺蘅《煮泉小品》[17]中认为饮用泉水可以治疗疾病,他对泉水的“源泉”“石流”有明确的分别,佳泉宜饮,恶泉伤身。佳泉的特点要“清”“寒”,温泉则为“仙饮”。泉味应当甘香,水中有丹者,更能延年却疾。温泉与丹泉都富含硫化物,多用于治疗皮肤疾病。但古人受到炼丹升仙思想的影响,认为可以饮用。他还列出“灵水”“异泉”“江水”“井水”数条,品其高下优劣。
徐献忠《水品》[18]也是从“源”“清”“流”“甘”“寒”“品”诸方面品水。佳泉宜茶,而用于茗茶之水则更有讲究。屠隆《茶说》除了择水品评以外还强调养水,即“取白石子入瓮中,能养其味,亦可澄水不淆”。[19]
许次纾认为贮存甘泉之器应用大瓮,但忌用新器,恐其火气败水。瓮口用箬叶与泥封住。舀水之器也臻精致,需用磁瓯轻出瓮中,不可用力以至淋漓瓮内而导致水味败坏,此点尤为关键。至于煮水之器,火候等更有进一步的要求。
明代文人对饮水质量的高要求促使他们不遗余力地遍访天下名泉。张岱曾经在南京桃叶渡访问一位老者闵汶水。闵汶水开始以为张岱是俗客,所以倨傲不太热情。张岱执意与其品茶,汶水乃大喜。张岱于沏茶之水尤为称奇,询问方知乃是惠泉。惠泉距桃叶渡很远,所以张岱疑问道:“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结果汶水的回答更令人称奇:“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邪!”[20]可见为取惠山泉水,居住在桃叶渡的闵汶水竟不厌其烦地前往惠山淘井候泉,甚至连装运水的方法都别具一格。之后,张岱便因此与闵汶水定交结为好友。
天下名泉甚多,明代江南地区唯惠山泉因被评为“天下第二泉”而备受青睐。《文徵明集》有记载,其在去金陵的途中,第一次到惠泉品茗时便对惠泉之水赞不绝口,写了《秋日将至金陵泊舟慧山同诸友汲泉煮茗喜而有作》来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
少时阅茶经,水品谓能记。
如何百里间,慧泉曾未试。
空余裹茗兴,十载劳梦寐。
秋风吹扁舟,晓及山前寺。
始寻琴筑声,旋见珠颗泌。
龙唇雪薄,月沼玉渟泗。
乳腹信坡言,圆方亦随地。
不论味如何,清澈已云异。
俯窥鉴须眉,下掬走童稚。
高情殊未已,纷然各携器。
昔闻李卫公,千里曾驿致。
好奇虽自笃,那可辨真伪?
吾来良已晚,手致不烦使。
袖中有先春,活火还手炽。
吾生不饮酒,亦自得茗醉。
虽非古易牙,其理可寻譬。
向来所会尝,虎阜出其次。
行当酌中泠,一验逋翁智。[21]
诗中特别强调了泉水的清澈,“清”作为佳泉的第一特征可令人想见惠山泉的甘美,煮出来的茶更是让人心醉。带着这份留恋,文徵明在返程中又回到惠山酌泉试茗,并以小瓶汲取泉水带回苏州。还赋诗记之曰:
妙绝龙山水,相传陆羽开。
千年遗志在,百里裹茶来。
洗鼎风生鬓,临阑月堕杯。
解维忘未得,汲取小瓶回。[22]
(二)侧室一斗,相傍书斋
明人雅好品茶,对于饮茶的环境也颇为讲究。高濂在《遵生八笺》[23]中提道:
侧室一斗,相傍书斋,内设茶灶一,茶盏六,茶注二,余一以注熟水。茶臼一,拂刷、净布个一,碳箱一,火钳一,火箸一,火扇一,火斗一,可烧香饼。茶盘一,茶橐二,当教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煎法另具。
这里简单提到茶寮中的器具布置与功用。许次纾《茶疏》中也有“小斋之外,别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闭塞”的记载,并具体地描述了茶寮的功能面貌:
壁边列置两炉,炉以小雪洞覆之。止开一面,用省灰尘腾散。寮前置一几,以顿茶注茶盂,为临时供具。别置一几,以顿他器。旁列一架,巾帨悬之,见用之时,即置房中。斟酌之后,旋加以盖,毋受尘污,使损水力。炭宜远置,勿令进炉,尤宜多办宿干易炽。炉少去壁,灰宜频扫。总之以慎火防热,此为最急。[24]
尽管如此,将泉水取回家中毕竟不方便,且泉水不易贮存,所以煮水品茗的另一个最佳方式乃是登山临水,前往名泉所在。《茶疏》中还特别指出“出游”这一方式:“士人登山临水,必命壶觞。乃茗碗熏炉,置而不问,是徒游于豪举,未托素交也。余欲特制游装,备诸器具,精茗名香,同行异室。”[25]
中晚明的文人士大夫不仅热衷于旅游,有时在旅游中还会故作异态,用以表现自己独特的高雅。如袁宏道在北京游高粱桥时所写的游记中就描写他和友人故作风雅,“趺坐古根上,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以为戏具”。而对来往游客的眼光则嗤之以鼻地说:“堤上游人,见人枯坐树下若痴禅者,皆相视以为笑。而余等亦窃谓彼筵中人,喧嚣怒诟,山情水意,了不相属,于乐何有也?”[26]所谓“茗饮以为酒”正展示了品茶活动在旅游中的特殊地位,甚至成为高雅身份的象征。
高濂和屠隆的书中都写到他们最重视的四件东西:提盒、提炉、备具匣与酒樽。其中“提盒”内有多层,可装酒杯、酒壶、果肴、菜肴等。“提炉”内则分为三层,最下一层中有铜造的水火炉嵌入底层;其上的夹板有二孔,一边是放茶壶煮茶用,一边放像桶子的锅,可炖汤与温酒用;最上层则放备用的炭火。“备具匣”是上浅下深的箱子,内有小梳具匣、茶盏、香炉、香盒、茶盒等,还可以装文房四宝;再加上图书小匣、股牌匣、香炭饼匣与诗筒等。[27]装这些东西的作用是“以便山宿”“携之山游,亦似甚备”。二人咸以为山游时应当携以上四物,“束以二架,共作一肩,彼此助我逸兴”[28]。
文徵明这次在惠山茶会所用器具和冲泡方法也非常讲究。蔡羽《惠山茶会序》中讲道“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也提出“几上列铜鼎石铫之属”。张谦德《茶经》中茶炉的记载有“茶炉用铜铸,如古鼎形。四周饰以兽面饕餮纹,置茶寮中,乃不俗”[29]的说法。这次茶会用的茶炉也是铜质地的“鼎”。由此看来,不仅水是一流,茶具亦是“不俗”。
在冲泡方法方面,他们遵循“三沸三啜”之法。《茶疏·饮啜篇》[30]有提到饮茶之法云:
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余尝与冯开之戏论茶候,以初巡为娉娉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开之大以为然。所以茶注欲小,小则再巡已终,宁使余芬剩馥,尚留叶中,犹堪饭后供啜漱之用,未遂弃之可也。若巨器屡巡,满中泻饮,待停少温,或求浓苦,何异农匠作劳。但需涓滴,何论品赏,何知风味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