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的《自画像》
金农平生对自画像情有独钟,据其《冬心先生自写真题记》记载,他至少画过八件自画像[1],但传世的自画像,就目前所知,却只有一件。该《自画像》作于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金农七十三岁时,所绘作者身穿长袍,秃头虬髯,右手拄杖,侧身行进中。作者以其标准的隶书题识曰:
古来写真,在晋则有顾恺之为裴楷图貌,南齐谢赫为濮肃传神,唐王维为孟浩然画像于刺史亭,宋之望写张九龄真,朱抱一写张果先生真,李放写香山居士真,宋林少蕴画希夷先生华山道中像,李士云画半山老人骑驴像,何充写东坡居士真,张大同写山谷老人摩围阁小影,皆是传写家绝艺也。未有自为写真者。惟《云笈七签》所载:唐大中年间道士吴某引镜濡毫,自写其貌。余因用水墨白描法,自为写三朝老民七十三岁像。衣纹面相做一笔画,陆探微吾其师之。图成,远寄乡之旧友丁钝丁隐君。隐君不见余近五载矣,能不思之乎?他日归江上,与隐君杖履相接,高吟揽胜,验吾衰容,尚不失山林气象也。乾隆二十四年闰六月立秋日,金农记于广陵僧舍之九节菖蒲憩馆。
金农 自画像 纸本墨笔 131.3×59.1cm 故宫博物院藏
钤朱文方印“金氏寿门”,另有朱文方印“丁敬身印”和白文长方印“秋亭汪氏珍藏”两枚鉴藏印。金农的题识,将肖像画的演变历程作了系统的梳理,可见他对画史脉络是清晰的。虽然他所提及的肖像画家及其作品,在今天已不易见到了,但对于我们研究明清以前的肖像画状态还是不无裨益。他所谈及的自画像问题,在他之前不是没有,如果要追溯的话,最早在东晋王羲之时代便有自画像的记录了。据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记载,书法家王羲之丹青亦工,有《临镜自写真图》[2],宋代释仁显的《广画录》也转载了这一记录:“王羲之有《临镜自写真图》”[3],但并没有作品流传下来。在明人李日华(1565—1635)的《紫桃轩又缀》中记载宋代理学家朱熹(1130—1200)“自写己像,今刻徽州,衣褶用笔深得吴道子之法”[4],但在唐宋时期关于自画像的记录不多。元代,赵孟(1254—1322)有一件《自画小像》(故宫博物院藏),但其可靠性有争议。到明代和清代前期,传世的自画像开始出现,如笔者就见过明代中期唐寅(1470—1524)的《桐阴清梦图》(故宫博物院藏)[5]、明末文人梁元柱的《森琅公少年自画小照》(广东顺德博物馆藏)、项圣谟(1597—1658)的《松涛散仙图》(吉林省博物院藏)和《五十小像》(美国翁万戈家族藏)、陈洪绶(1598—1652)的《饮酒图》(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和清初石涛(1642—1707)的《自写种松图小照》(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但确实不多。由此可见,中国绘画史中自画像的出现,虽然不是如金农所言以其为嚆矢,但他的系列自画像,确实是有筚路蓝缕之功的。金农的同时代画家如华喦(1682—1756)、高凤翰(1683—1749)、罗聘(1733—1799)及后世画家如张百禄、苏仁山、任熊(1823—1857)、任伯年(1840—1896)、顾大昌等,均有自画像行世,但就其对自画像的专注及数量而言,有清一代,恐无出其右者。金农曾有一首《题自写曲江外史小像(九句五十一字)》:
对镜濡毫,自写侧身小像。
掉头独往,免得折腰向人俯仰。
天留老眼,看煞隔江山,漫拖着一条藤杖。
若问当年无边风月,曾为五湖长。[6]
从诗意看,当为针对此《自画像》而写,足见金农对该《自画像》的自得之意。有论者认为金农在题识中列举诸多画家及其作品,旨在“通过引用中国绘画史上的伟大名字,把自己也含蓄地包括在内,作为其中一员或者作为他们的继承人”,同时,金农在题识中强调自画像的首创之功,是刻意“建构了一幅加倍夸大了的自画像”,在金农看来,“这幅自画像将变得举足轻重”[7]。虽然这多少有点过度阐释之嫌,但在金农题识中,确实可看出其对此画的重视与嘉许。美国的中国艺术史学者高居翰(1926—2014)认为金农“以自己的作品为傲,他同时代的人对他作品也有同样的看法”[8],金农的这件《自画像》及其题识便可印证此点。
题识中的“丁钝丁隐君”即为“西泠八家”之一的丁敬(1695—1765),与金农为好友,金农的弟子罗聘曾专门为丁敬画过《丁敬身先生像》(浙江省博物馆藏)。丁敬在收到金农的自画像后,投桃报李,随即遵嘱刻了一枚“寿道士”印,并在边跋上题记曰:
寿门老友,久客广陵,不见近五载矣。今年七十三岁,自写七十三岁小像邮寄,属题。尺幅中笔意疏简,扶枯藤一枝,有顾影自怜之慨,并索篆‘寿道士’印。他日归江上,与吾友杖履相接,高吟揽胜,见吾衰容,当不改山林气象也。[9]
丁敬的跋语与金农的题记互为吻合,成就一段艺苑佳话。
在金农的《自画像》左侧,尚有一段时人余大观的题跋:
先生生长吾乡,在杭日少,计前后客广陵几三十年。忆自丙寅岁,从友人过湖上净慈方丈,始得一睹先生道貌,距今四十二年,而先生之归道山又二十余年矣。秋亭八兄出示先生自写小像,清神秀韵,俨然如对先生。瞻仰久之,敬题数语于后。丁未秋日,同里后学余大观。[10]
该题跋书于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即金农辞世后二十四年。从内容可知,余大观与金农有过交游,反映出对故人的怀念之情。余氏谓此画“清神秀韵,俨然若对先生,瞻仰久之”,说明金农在自画像的创作方面,确乎达到传神的效果,得到时人的肯定。有趣的是,在同一年,金农还为其弟子罗聘画了一件《自画像》,虽然现在已看不到此画,但在方浚颐(1815—1888)的《梦园书画录》中有著录《金农自写小像立轴》:“露顶,侧立,手持枯藤,自书跋语于上”[11],可知其造型应该和送给丁敬的《自画像》相类。金农在此画中题识曰:
宋时有三朵花,后仙去,能自写真,东坡先生作诗赠之。予今年七十三岁矣,顾影多慨然之思,因亦写寿道士小像于尺幅中。笔意疏简,勿饰丹青,枯藤一枝,不失白头老夫古态也。举付广陵罗聘。聘学诗于予,称入室弟子,又爱画,初仿予江路野梅,继又学予人物番马,奇树窠石。笔端聪明,无毫末之舛焉。聘正年富,异日舟屐远游,遇佳山水,见非常人,闻子名欲识予者,当出示,知予尚在人间也。[12]
其中“笔意疏简,勿饰丹青”当也是白描法绘就,与前述《自画像》是一致的。据此可知,金农在晚年创作自画像时,对白描画法一直是乐此不疲的。
在金农传世的画作中,白描人物画并不多见,其人物画主要有作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长寿佛图》(上海博物馆藏)、《人物山水图册》(故宫博物院藏),乾隆二十五年(1760)的《佛像》(天津博物馆藏)和《龙窠树下佛像》(故宫博物院藏),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达摩图》(故宫博物院藏)、《牵马图》(南京博物院藏)以及无年款的《药师佛像》(浙江省博物馆藏)和《礼佛图轴》(故宫博物院藏)等,均为设色写意人物,因而其《自画像》也就显得另类而极为难得了。此画以简洁而流畅的笔触,一气呵成,展现其传神写照的艺术技巧。近代书画鉴定家张珩(1915—1963)称此画“虽聊聊数笔,而神态卓绝”[13],确为的论。
金农在题记中历述前贤写真名迹,或可见其阅历之广,对前贤画作烂熟于心,正如清人秦祖永(1825—1884)在《桐阴论画》中称其“良由其所见古迹多也”,因而“另有一种奇古之气出人意表”[14]。在此自画像中,便可见金农熔铸古贤而自成一格的画风,其取法宋代李公麟等人尤多,画虽简,而古韵与秀劲并存。此《自画像》不仅在金农传世人物画中是较为罕见的,即便在同时期人物肖像画中,亦是卓尔不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