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兼诸体:分隶概念考订中呈现的汉隶风格观
清初以惠栋(1697—1758)、戴震(1723—1777)等人为代表的经学家“尽弃宋诠,独标汉帜”,金石学渐行,这在客观上保证了两汉遗迹的正统地位和研究价值。至乾、嘉,古文经学成为治学之大宗,阐释经史必由考释文字,因此解决篆籀、隶书、八分、真楷诸种书体的变迁显然是研究“汉学”绕不开的一个问题。这就可以理解,为何从清初开始,学者一直都喜欢围绕“隶”“汉隶”“八分”以及“楷隶”等概念来讨论是非。关于“隶”和“八分”的讨论,不仅在于厘清一个简单的文字学概念,它对于书法风格——尤其是笔法以及与笔法密切相关的美学趣味同样有着深刻的关联。
关于隶书与八分的源头概念主要沿袭自《晋书·卫恒传》,其涉隶书云:“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汉因行之,独符、印玺、幡信、题署用篆。隶书,篆之捷也。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涉八分书云:“鹄谓淳得次仲法,然鹄之用笔尽其势矣。鹄弟子毛弘教于秘书,今八分皆弘法也。”[11]由此可见:1.隶书是篆书形体的简便化;2.当时所谓的“楷法”只不过是王次仲所作隶书的范例,与后世“楷书”不同;3.八分在次仲隶书的基础上由毛弘创;4.八分不仅是简单的“篆之捷”,而且用于相当正式的“教于秘书”。
到了唐代,除了严谨者如张怀瓘等人仍将隶和八分的概念作明确区分,实际上很多书家认为八分书在形貌上截然不同于篆书,由此,基于篆意的“汉隶”与正式的“八分”容易被归入同一阵营。这样,自北宋开始,欧阳修(1007—1072)这样的金石大家也难免将隶与八分的概念混同起来。《宣和书谱》之《八分书叙论》也辨之不详,仅说“今所谓正书则古所谓隶书,今所谓隶书则古所谓八分,至唐则又于隶书中别为八分以名之。然则唐之所谓八分者,非古之所谓八分者”[12]。洪适(1117—1184)《隶释》则认为八分和隶书“其学中绝,不可分别”。元人吾丘衍(1272—1311)强调隶书特征为“折刀头”的方劲古拙,这就忽略了早期西汉隶书篆籀笔意,即便对东汉成熟的八分书风格类型的把握也是偏颇的。至明代,八分就正式变成了隶书,如天启年间的《墨林快事》不仅将两个概念混用,而且详述了混同的理由和推测心理,故详录如下:
此器造于建平三年,而铭字已作八分伎俩。盖大隶出于秦,后厌繁复,旋减去二。本是在汉初已有此法,而汉儒谨恪,习之者少,惟此铭只以记斤重年月人名,此正所云施之徒隶,以趋省捷者,宜其用此书也。及东京人乐其简便,习以成风,而中遂有精妙可法者,因之通行耳。此字果尚成存篆法,乃隶变之未尽,非又入篆法,二分明矣。及后篆法变已尽,何复有重入者,此篆隶为分之关,悟此过半矣。[13]
清初顾炎武(1613—1682)在《金石文字记》中,将西汉末年《鲁孝王刻石》(《五凤刻石》)定为“八分书”[14],显示如下问题:其一,此“八分”定名与《晋书·卫恒传》记载的东汉时代不合;其二,《五凤刻石》保留有极浓的篆书遗意,是典型的“篆之捷”的隶书;其三,顾氏对西汉刻石与东汉末年如《孔宙碑》等不作区别,通称为“八分”而不言“隶”。可见他已经开始对“隶”这一书体概念产生了怀疑,而试图以“八分”代之,然而却未详辨八分书的由来和特征。
关于隶与八分概念的论述至多,以上作简要回顾,旨在说明,直到清初,关于汉隶一体,学者大多尚停留在字体形态识别的层面。然而到了乾、嘉时期以后,这种状况开始改变。尤其是精于隶法的学者,大多强调汉隶以及汉代的八分书,与篆书笔法有接续相通之处,成为一种美学上“高古”趣味的表征,从而区别于元明时期崇尚的“古雅”。那么,乾、嘉以后的书家,具体是怎样阐释“汉隶”的呢?
在成书于嘉庆五年(1800)的《书学捷要》中,朱履贞(生卒年不详,约嘉庆前后)开始对隶书概念作比较明确的界定:
隶始于秦篆之省笔也,既趋简易,巧丽日生,流而为真书,歧而为楷法。楷法者,八分也。以真为隶者,六朝、唐人也;以隶称楷法、八分者,后世之讹也。
分书乃变古隶而为之者,以楷法而用篆笔,笔锋中出,藏锋敛锷,惟用波撇以伸之……诀曰:方劲古折,斩钉截铁。然笔画须俯仰起伏,参以篆意。
朱氏这里的意思是,六朝和唐人,将八分书和楷书视作篆法之简省(即“隶”),但是“后世”却另作一“隶”的指称,这样,楷书和八分被孤立地视为“隶”,也就截断了楷书、八分与篆籀源头的笔法关联了。朱氏在这里提出了“古隶”,即从篆书系统脱出的早期隶书,进而演变为“八分”,形态虽有新变,然而根本的笔法仍旧保留篆书用笔。也就是说,字体虽演变,却须在用笔上延续高古的“篆意”。他尤其推崇汉隶:“汉人八分书,笔锋中出,包括篆隶,极古峭劲拔之致,当知其用笔之意。”[15]表面上他对篆、隶、八分、楷法等书体演变脉络进行了符合历史的梳理,实际上则是借此提出了审视用笔的美学新标准。
翁方纲在《重刻隶韵序》中说:“学者幼习正楷,其能者或喜涉隶以通于篆,此正路也……至篆变为隶,隶由汉始,而汉人作隶书已有随手之变。”[16]“隶者,通词也,对大小篆而言,则汉人八分即谓之隶。对汉人八分而言,则晋唐锺王以下正楷又谓之隶。隶无定名也。八分可谓之隶,而隶不可概目为八分也。篆之初变隶也,有横直而无波势,此古隶,及其为汉人八分则分隶也,及其为正楷书则楷隶也。皆可名曰隶。”[17]检唐人文献,翁氏对“隶”字解释可谓确当。钱泳(1759—1844)认为隶书秦时已有,这也是承认有“古隶”存在。他进一步指出:“至东京、汉安以后,渐有戈法波势,各立面目,陈遵、蔡邕,自称一体,又谓之汉隶……真书祖源实基于此。”而锺繇在此基础上,“将汉隶变为转折,画平竖直,间用勾趯,渐成楷法,谓之真书,篆隶之道发泄尽矣”,此后行草盛行,以致“隶学自掩”。由此隶书史学溯源,钱氏批评唐楷说:“唐人习者虽多,实与汉法愈远。何也?唐人用楷法作隶书,非如汉人用篆法作隶书也。”[18]到这里,关于隶书笔法与高古意趣,乾、嘉人已将之彻底揭示出来。更有影响的是,整个北朝的碑版之书,都是循着“篆—隶—八分—真楷”这一路径下来,史实俱在。阮元的《北碑南帖论》和《南北书派论》,则更加详尽地梳理还原出北派碑榜之书一路的谱系,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南派翰牍之书一家独大的局面,为清末全面复兴篆隶北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更重要的是,由于篆隶笔法直接决定了八分隶和魏晋真书的内质,逻辑上也必然决定行草书的笔法。
在阮元“商榷古今,步趋流派”的论述基础上,嘉、道年间的包世臣,突破了比较单纯的字体史学考察,而明确将汉隶追溯为一种美学趣味的根源。通过对大篆、小篆、隶、分、真这五体脉络梳理后,他得出结论:“故隶真虽为一体,而论结字则隶为分源,论用笔则分为真本也。”[19]此后,随即对历代碑帖法书作了合乎碑学趣味的美学品鉴。由于美学趣味发生了不同以往的变化,用于表现的笔法、墨法以及布白等技法语言也就不得不加以重新探讨。包世臣在其书论中,全面总结和贯通了当时诸多书家的学习心得,在“气满”说的基础上,深入探讨了五指执笔法、提肘发力法、逆入平出法、笔毫平铺法、笔实墨沉法、“中线”“双钩”法等等,尽管有具体的争议,但无疑大大拓展了元、明以来法帖系统的书法技法系统。而对汉隶八分的史学梳理,则是发挥这些美学理论和技法总结的关键支点,这也解释了何以此际会诞生像邓石如(1743—1805)这样开一代新风的隶书大家。在清初以帖观隶的新见上,朱履贞、翁方纲、阮元和包世臣等人的书论,为中国书法的美学内涵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没有他们的理论引导,就不可能有清末、民国碑学书风的巨大成就。因此,乾、嘉时期学者和书家们对隶书概念的史学考察和美学申发,可视为后世对汉隶理解的第二个关键阶段。
邓石如 隶书七言诗轴 135×62.6cm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