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攀古楼彝器款识》编刻小考——以潘祖荫、吴大澂往来书札为主
□ 李军
潘祖荫(1830—1890),字伯寅,又字东墉,小字凤笙,号郑盦。苏州吴县人,出生于京师米市胡同。自幼备受祖父辈宠爱,为之延请名师启蒙课读,先后受业于王嘉福、陆增祥、钱世铭、吴增儒、陈庆镛等学者。咸丰二年(1852),潘氏以探花及第。咸丰四年(1854)四月,祖父潘世恩卒于京邸,潘祖荫蒙恩以翰林院侍读候补,此后屡膺恩赏,历任工、刑、礼、兵、户五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卒谥文勤。《清史稿》称“祖荫嗜学,通经史,好收藏,储金石甚富”。[1]作为清末著名的金石学家,其金石学方面的代表作即《攀古楼彝器款识》。容庚在《清代吉金书籍述评》一文中,对此书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此书第一册所收钟四器,鼎六器,彝三器,卣九器,敦二器,簠、盉、鬲、盘、甗、斧各一器;第二册所收镈一器,鼎一器,卣三器,壶三器,爵六器,敦四器,彝、甗各一器,共五十器。不署器名,不分商、周,不作释文,不记大小尺寸。前有目录,潘氏自序……由赵之谦篆书书名,吴大澂绘图、摹款,王懿荣楷书,张之洞、周悦让、王懿荣、吴大澂、胡义赞和潘氏各为考证。雕刻很精,无一伪器,可以说是善本。[2]
潘祖荫身居高位,公务繁巨,故其访古传古、编刻书籍等事务,多委之于门下诸弟子,吴大澂就是其中之一。吴大澂(1835—1902),字清卿,号愙斋。苏州吴县人。同治七年(1868)进士,官至湖南巡抚。著有《说文古籀补》《愙斋集古录》等。同光之际,吴大澂在京任职数年,曾与王懿荣一同协助潘祖荫编刻《攀古楼彝器款识》和《沙南侯获刻石释文》等书。兹以潘祖荫、吴大澂往来书札为主,对《款识》一书编纂的过程略作考订。
《攀古楼彝器款识》编刻的时间,据潘祖荫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二十三日书前自序,一般认为,潘氏拟刻此书必在作序之前。但从潘氏为《古泉丛话》事与吴大澂通信中,可知其决定将《款识》编刻一事付诸实施,约在同治十一年(1872)八月刊刻《古泉丛话》同时。[3]潘氏在《款识》自序中称:
相与商榷者,莱阳周孟伯、南皮张孝达、福山王正孺、吴县吴清卿,图状释文,先成此集,后有所得,随时附焉。计今日所有,止数十器,诚不可谓多。[4]
从“数十器”及“后有所得,随时附焉”等语可知,《款识》收录古器之数量,潘氏此时尚未统计,全书分卷几何,亦未定。可见潘祖荫作序时,《款识》一书似尚未成形。此书的编纂体例,从潘氏自序中“图状释文”语,可知已确定沿用传统图、说相结合的方式。
《攀古楼彝器款识》内封
今本《款识》二册,收器五十件,其中附考释者有二十四件,不及二分之一,图、说比例,明显失衡。古书刊刻,绘图较之文字,写样更费时力,而摹绘器形、款识本身,更是技术性较强的工作,须请专人担任。潘祖荫自序中开列的商榷者中,惟有吴大澂精于此道。潘氏对吴氏书法摹绘之精绝,早有论定,在此之前就已约请吴大澂为其摹绘古器图款:
摹本精妙,从古无此好手,将来必须刻之。鄙意宜先摹文多者耳。敬缴,不敢久留也。[5]
潘祖荫拟编刻《款识》之初,本来有意让吴大澂将绘图、写样等事一并包办。由于同治十一年(1872)十一月后吴氏参与直隶赈灾事务,潘氏乃请其专任绘图之事,诸家考释及潘氏按语,改请王懿荣写样。不料吴大澂办赈以后,异常忙碌,连《古泉丛话》一书,也是在潘祖荫再三催促下,于同年十一月写样完毕,付梓问世。[6]潘氏在催促写刻《丛话》同时,不忘与吴大澂说定《款识》一事:
摹刻款识及图,吾弟既肯俯任其事,固妙矣。但明年执事必有试差、学差,谁肯继其役耶。则《古泉丛话》复不得不急力此矣。《丛话》板样既如此,《款识图说》板样亦不得不然,以归“金石丛书”之一例,以为如何。[7]
潘祖荫深知吴大澂办事才能,也曾密荐其才堪大用,因身参枢机,消息灵通,料知吴大澂数年内必定会放任外官,故先约定刻完《古泉丛话》,接刻《攀古楼彝器款识》。《丛话》刊刻将竣,潘氏又重申前说,与吴氏函商:
若蒙画形,当自钟始(《丛话》毕后,再为之如何)。以次递及,且亦由难而易也。怀鼎断难成,否则天下事皆如盘,亦太易矣,且非宜也。[8]
潘祖荫因吴大澂迟迟不能践诺,曾对吴氏旁敲侧击。潘氏在致王懿荣函中也言及:
“齐镈”,荫所释与诸家所释多同云云,亦并删之,以归简易。张、吴二家说,何日可改成,亦示知。清卿忙极,弟今乃知翰林之忙也,从前不知若何耳。以博一笑。[9]
吴大澂听闻潘氏类似之语,恐不止一次,曾在致王懿荣函中加以申辩:
司农公昨发一论,恐兄无暇绘彝器图耳,非真有所虑也。兄生平不轻许人,既许则不复顾虑,况本无可虑耶。[10]
潘祖荫以画器“当自钟始”为言,似与《款识》第一册之以钟、鼎、彝、卣、敦、簠、盉、鬲、盘、甗、斧为序相合。但从此后潘氏致吴大澂各函知,实际绘图摹款,并未照此次序。潘氏送至吴寓的原器或拓本,颇为随意。如将冠首之钟与殿后的斧戈一同送去,其函云:
钟二、斧二拓本呈上,即恳描钟字付下,钟形即将旧本翻刻,不须重绘也。[11]
可见潘氏力求简易,旧有钩本者,多仍其旧,不再重绘。吴大澂绘钟毕,潘祖荫乃促其绘斧,云“钟若成,明日吾弟便中为办斧弋,午后必当有事奉烦耳”[12]。吴大澂绘图同时,王懿荣则受命董理相关考释文字并写样。一件器物的图、说摹写完毕,即交刻工上版雕刻。潘祖荫曾因吴大澂漏摹款识,嘱其补入:
《图说》刻成四张,一张望为补款识,即季悆鼎也。[13]
按《图说》即《款识图说》之简称,潘祖荫在刻《古泉丛话》时,就谈及欲将其与他书汇编为金石丛书,当时即称此书为《款识图说》。由此可知,最初书名作《攀古楼彝器款识图说》,书刻成后,乃循薛、阮诸家之先例,名之曰《攀古楼彝器款识》。其实,此书的体例为一器一图,图又分全角及款识,其后再附考释之语,图、说相辅而行,书名虽撤去“图说”二字,实际仍是图说之体制。
《攀古楼彝器款识》之季良簠
“季悆鼎”在《款识》第一册中位居第九,潘祖荫函中明言“刻成四张”,然则不仅绘图、写样未按事先所拟顺序进行,即刻工雕版也未按序操作。为缩短成书周期,吴氏一边绘古器图,王懿荣一边改定、誊录考释,再将样稿交付刻工。由于样稿随到随刻,“季悆鼎”一稿交付稍早,故出现在前四版之中。各器刊刻的顺序,取决于潘祖荫交绘古器的顺序。据此度之,《款识》每册之前的目录,是最后补刻而成。至于每版版心的页码,也是最后重新排定后确定,否则反复挖改,徒增烦扰,势所不取。
《款识》一书中每器之考释,通常先列周悦让、张之洞、胡义赞、王懿荣、吴大澂诸家之说,最后由潘祖荫略加按断之语。其中周悦让、张之洞二人所作考释较多,在附有考释的二十四器中,经张氏考订者计二十一器,周氏考订者计十三器。尽管钩摹器形、款识均出吴氏之手,对各器也曾逐一考鉴,现吴氏考释仅见于第二册首之“齐镈”,其余各器未见其按语。究其原因,似与吴氏立论谨慎,加以之公私事务繁忙有关。《古泉丛话》刻竣,已在同治十一年(1872)十一月,此后吴大澂忙于赈灾募捐事。潘祖荫仍时时以绘图事相促,且另有他事托办,吴氏曾致函王懿荣诉苦:
今日为司农绘图,昨晚送去数叶,今早又来索图。此岂顷刻可成,如再迫促,只得告假矣。[14]
在潘祖荫的安排催促下,经吴大澂、王懿荣通力合作,《攀古楼彝器款识》第一册终于在同治十二年(1873)刻成。潘祖荫检点之下,发现仍有遗漏,又致函吴氏,命其补绘古器图:
第一册《款识》刻已成,“季良簠”说已刻,而忘却图之,特缺一页。吾弟日内有暇,先为此图否?即示知,以便送上也。[15]
从潘氏函所述,可知当日吴大澂、王懿荣分任图、说二事,并异步进行,而是分别将各自样稿缴付潘祖荫,再由潘氏将图、说交刻工上版。图、说分别着手一事,从《款识》印本本身看,其图、说皆不相连属,如第一册最后一器“郘大叔斧”,图凡二页,末半页完全留白,说从另页开刻。《款识》第二册首器“齐镈”,图凡四页,第四页仅刻三字,一行未满,余皆留白,说亦另页开刻。此为一证。上函中“季良簠”图虽缺而说已刻,补刻图而版式无丝毫改易,亦可为证。
观潘祖荫书札所言,《款识》第一册约刻成于同治十二年(1873)三四月间。此后,潘祖荫急于接刻《款识》第二册,曾屡次致函吴大澂,嘱其撰写“齐镈”考释,其函云:
镈释,香涛说已来,惟短吾弟说,暇望为之。出月放差,便不暇为。痢故不能会客,稍愈当奉闻,再请移玉耳。[16]
吴大澂因有考放外差一事,故婉商稍迟再作考释。潘祖荫得覆之后,便请考差完毕即办此事:
来示读悉。镈,恳为兄释一篇。各释其释,可并存,以俟后人采择。此器不可无吾弟文耳。至作图,请俟考差后即办为妙。[17]
同年四五月间,吴大澂与张之洞一齐参加保和殿考差。试事甫毕,潘祖荫即急函致吴大澂,请其补作考释并绘器图:
《攀古楼彝器款识》之季悆鼎
试事得意乎。贺贺。“齐镈”诸家考释尽在香涛处,油素摹本在廉生处,可取观也。过十五,何日得暇为作图也。石查剔出三字,一字略剔坏。[18]
“齐镈”全角图,乞照此图之,其一面以楷书书其全角缩本行款、款识,何如?[19]
潘氏再三相托,吴大澂实难再拒,乃撰考释,缴呈潘祖荫审定。潘氏在将诸家之说交王懿荣写样之前,又致函吴氏,询问他对考释是否有所改动,其函云:
前释是否应有改定之处,祈示及。日前想已与香涛、廉生面商矣。簠,便中为绘之。[20]
从最后提及补绘簠图一事看,《款识》第一册初告竣事之后,潘氏即马不停蹄地组织续刻第二册。是年(1873)五月考差,张之洞得放任四川乡试副考官。吴大澂则未能获选,心中不免怏怏。潘祖荫知吴氏此时必有闲暇,正可办理《款识》事,故好言劝慰,嘱其绘齐镈图:
“齐镈”能否拨冗为绘之。其释文作楷书,或较易也。……下次差必得,则无暇矣。[21]
轺车之行暂迟,避却伏雨阑风,亦良得。兄又患痢疾,日不过十余次,大觉精神委顿。屋漏床下,到处皆郁蒸之气,与病体尤不相宜耳。尚有十余图,三卣七爵,有暇绘图否。[22]
同治十二年(1873)夏,张之洞将赴四川上任,吴大澂以至交好友,频频往视之。不久,吴氏也接到陕甘学政之命,他本人自然满心欢喜。潘氏闻讯之下,于致吴氏函中不免慨叹:
孝达处帮忙事已完否?计日星轺,图亦画不来矣。[23]
吴大澂一旦离京,便无人能为《款识》钩绘器形,虽有王懿荣缮写诸家考释,却不能图、说相辅而成书。《款识》第二册之刻成,必然遥遥无期。以潘祖荫的处事风格,凡事总求速成,故在吴氏上路之前,仍不免以绘图事相试探:
昨恳附寄家书,想已见之。明日乞早临为荷。轺车之前,尚有数器,有暇绘否?先此奉询,若无暇,则三年后再说也。[24]
潘氏虽云“若无暇则三年后再说”,实际却仍不能片刻置之,遂即致函吴氏云:
南中竹报来否,均初何如?颇念之。连日用功若何?有一彝欲作图,若有暇当奉上,余者无所见闻,殊闷闷耳。清卿仁弟轺安,荫顿首。[25]
从潘氏用“轺安”一词,可知吴大澂已整装待发,时已无暇绘图。
同治十二年(1873)五月吴大澂考差,至八月外放。从潘祖荫在此期间催促绘图、撰考各札看,吴氏在此三月之内,未能完成《攀古楼彝器款识》第二册所收二十件古器的绘图工作。自同治十二年(1873)九月至光绪二年(1876)冬月,吴大澂在陕甘学政任上。潘祖荫千里致函,索取拓本,并在信中附入自藏古器拓本,嘱吴氏得暇为之绘图。但是,《攀古楼彝器款识》一书第二册二十种的写刻,延至吴氏三年学政任满后才完成。
光绪三年(1877)四月,吴大澂假满进京复命。九月,经李鸿章保举,奉命办理山西赈务。在此期间,曾在京停留数月。潘祖荫期待数载,终于如愿,请吴大澂将《攀古楼彝器款识》第二册未竟各图续绘完毕。功成之后,潘氏对吴大澂绘图,颇有赞语:
《攀古》图绘之工,岂他人能及,况名臣手笔,不但将来佳话,时下二师何足语此,即李伯时犹逊数筹也。释文无有,与廉生无涉,但兄以卅种为一册,计尚少十种耳。[26]
由此可知,潘氏编刻《攀古楼彝器款识》初无定制,所以未编卷次,只称第几册。每册例收器三十种。全书以得器多少为准,器多则多刻,少则少刻。《款识》今传于世者仅二册,第二册仅收器二十种,似非完书。潘祖荫所藏“盂鼎”“克鼎”等著名重器,因入滂喜斋稍晚,吴大澂任外官后,不能及时绘图,故未收入《攀古楼彝器款识》。
综上所述,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之前,潘祖荫即拟编纂《攀古楼彝器款识》一书,但延至同年十一月才付诸实施。《款识》的编纂,沿用传统图、说相辅的体例,而以图为主体。因担任绘图的吴大澂忙于赈灾事务,编纂进度受到影响。在潘祖荫一再催促下,《款识》第一册于同治十二年(1873)春完工,吴氏随即改任外官。《款识》第二册,直至光绪三年(1877)四月吴大澂回京后,始完成二十种,此后仍因无人绘图而中辍。《款识》之编刻,并无一定顺序,主要以潘祖荫交器、吴大澂绘图之先后为序。从图、说另页分刻及补刻图、款等情况可知,此书版心页码、书前目录,均在正文刻竣后才编定补刻,故写刻虽有先后,印本仍整齐划一。以上细节,反映了清末金石类图书编刊程序的自身特点。
(作者单位:苏州博物馆)
注释:
[1] 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四一。
[2] 曾宪通编《容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6页。
[3]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苏州博物馆藏顾廷龙先生抄件)第98通云“子年适送其抄本《丛话》来,看来刊此大有机缘,可见天下事非缘法不可也。望吾弟速成之,再办《款识》”。《款识》书前牌记为“同治十一年京师滂喜斋刻”,仅记年份,不及日月。
[4] 潘祖荫《攀古楼彝器款识》,同光间潘氏刻本。
[5]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302通。
[6] 《古泉丛话》潘祖荫序,同治十一年潘氏刻本。
[7]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124通。
[8]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63通。
[9] 2010年北京泰和嘉成秋拍924号拍品。
[10] 《吴大澄书札》第108通,国家图书馆藏。
[11]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16通。
[12]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13通。
[13]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62通。
[14] 《吴大澄书札》第85通。
[15]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01通。
[16]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70通。
[17]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164通。
[18]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162通。
[19]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163通。
[20]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71通。
[21]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64通。
[22]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111通。
[23]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66通。
[24]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74通。
[25]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278通。
[26] 《潘郑盦致吴愙斋书札》第182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