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之志——文徵明的别号图
□ 潘文协
中国古代的文人,有名、有字、有号。如宋代的苏东坡,其名为轼,其字为子瞻,其号为东坡居士。名一般是出生后父母所取;字则按照古老的礼仪,应该是男子二十加冠时,根据名的含义,请其他有名望的长辈所取;号则是本人根据自己的志趣所取,且可以取很多个。长辈称呼晚辈,称名;晚辈称呼长辈,称字;平辈之间,则称字亦可、称号也可。按照身份,不管年龄大小,皇帝称臣称名,如果皇帝对臣子特别敬重的话,称呼时则“字而不名”——那可是难得的殊遇,史官们都会在这个人传记中,记上让人艳羡的一笔。例如: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朱元璋就很尊敬地称他的字“景濂”。
明代之文人,尤好取别号,不但请能文者以诗文释之,而且还请能绘者以绘画图之。明代末期的著名书画鉴赏家张丑(1577—1643),曾经在《清河书画舫·戊集》对绘画史上出现的这一新型题材做出总结:
古今画题,递相创始,至我明而大备。两汉不可见矣。晋尚故实,如顾恺之《清夜游西园》之类。唐饰新题,如李思训《仙山楼阁》之类。宋图经籍,如李公麟《九歌》、马和之《毛诗》之类。元写轩亭,如赵孟《鸥波亭》、王蒙《琴鹤轩》之类。明制别号,如唐寅《守耕》,文壁《菊圃》《瓶山》,仇英《东林》《玉峰》之类。
目前,我们可以从文献上找到证据,明确地以文人之别号来作为画题的情况,其实在元代就已经出现,如黄公望曾以杨维桢之别号“铁崖”,作《铁崖图》。但是,确实“别号图”在明代吴门画派中尤其盛行,刘九庵《吴门画家之别号图及鉴别举例》,曾经对之作过专门的讨论。吴门画派流传可见的别号图,当以文徵明最多,有几件流传有序的名作,如《洛原草堂图》《浒溪草堂图》《木泾幽居图》与《沧溪图》等。
《洛原草堂图》,故宫博物院藏,是文徵明嘉靖八年(1529)六月60岁时为友人白悦所作。该图以水墨浅绛,画溪山一湾。树木蓊郁,溪流映带,茅舍俨然,斋阁寂寂,人物或临流纳凉,或携琴而来,神态尤为闲适。画法山石坡岸墨笔勾勒,枯笔皴擦,淡赭轻染;树木布置,顾盼生姿,树叶则夹叶、点叶兼施,水面则作留白处理。用笔苍古,墨色清润。卷后有文徵明行书作《洛原记》:
文徵明 洛原草堂图 绢本 28.8×94cm 故宫博物院藏
白氏自洛阳徙晋陵,数百年于兹矣。世以宦学相承,至特进康敏公与其子中丞始大显于时,而族属亦益衍大,聚指不下千数,江以南莫不知有晋陵白氏也。而凡白氏之族,亦莫不以晋陵为土著。而吾贞夫顾以洛原自命,其言曰:洛阳天下之中,其山嵩少,其川伊洛,昔人所称而吾先世之所从徙也,吾不敢忘焉。
呜乎,余于是有以知贞夫之为能得礼乐之本也。礼曰:乐,乐其所自生也;礼,不忘其本也。是故太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夫反葬,不忘本也,止于五世者,亲尽也。白氏之去洛,非特五世而已。其山川之秀,土地人美物之美,贞夫盖不能举也。乃晋陵则所习焉。生息于斯,宦学于斯,亲戚坟墓于斯,至于衣服食饮、语言习尚,有不类于斯者,盖鲜也。弃其所习,而从事于不可举而知之之境,夫岂其情哉?亦求所以行乎礼而已。礼之所寓,志无不达,心诚适焉,其无违愿已。吾见山之峙于前者,皆少室嵩高也,川之汇于左右者,皆伊与洛之流也。洼而渠渎,嶐而丘岛,以若草木禽鱼,凡吾所得而狎者,无不可以洛名也。虽然,岂必洛哉。人苟有以自立,则一言一事,皆足以名世,而所谓地与物,皆将假吾而重于世也。苏文忠之居义兴也,实自蜀徙,故今义兴有蜀山。夫以义兴之山之众,历数十百年之久而蜀山独传,然则其所以取重,独地为哉?贞夫盖知所务矣。
贞夫名悦,康敏公之孙,中丞公之子。绩学厉行,足世其家云。
文徵明 浒溪草堂图 纸本 27×143cm 辽宁省博物馆藏
在记中,文徵明解释了这幅画的命意所在:白悦先世自洛阳徙居无锡,故以洛原自命,以示不忘其本。文徵明认为,虽然白悦对洛阳山川之秀、土地人物之美,其实并不熟悉,但是,由于他不忘本,符合古礼,“礼之所寓,志无不达,心诚适焉,其无违愿已”,那么,山之峙于前、川之汇于左右,以至草木禽鱼,凡是能够得以游览亲历者,均可以洛中山水观之。况且,地可以以人重,如苏东坡本是四川人,但他到义兴后,就有因他而命名“蜀山”。文徵明这一“山水真假”之辨,典出有据,议论玄妙,还透露出对友人白悦的不凡期许。
明代鉴赏家如詹景凤(1532—1602)认为,文徵明的绘画造诣,到了65岁左右,才真正达到集大成的境界。辽宁省博物馆所藏的《浒溪草堂图》正完成于这一时期。画面构图平远,湖山秀美,水木清华,野堂中有高士二人,正据案相对商略古今,访友则正舍舟登岸而来。笔法温雅含蓄,设色明丽清润,一派江南平淡悠远景象。如果说上述《洛原草堂图》文徵明是凭借胸中丘壑而杜撰经营,此图则是他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山川而传神写照。他运用了自己最擅长的小青绿山水本色风格画成,相较于他以前同类青绿佳作《惠山茶会图》(故宫博物院藏,49岁作)及《兰亭序图》(辽宁省博物馆藏,63岁作)而言,此时文徵明确实已经从赵孟影响中脱胎而出,正如跋尾中王穉登所说那样:此作一出,在文人青绿山水画史上,文徵明便足以与赵孟
并驾齐驱。此作确实精妙,连清初“四王”之首王时敏看了,也发出高山仰止之叹。
此图乃为友人沈天民作。沈氏本是苏州郊外浒关人,后移家城中。他也像白悦那样,不忘桑梓之旧,而自号“浒溪”。他特意请吴中名贤咏歌其事,文徵明为之作图,并赋诗首倡,同时陆粲、顾兰、王穀祥、汤珍、袁袠等继之。其中文徵明之记与诗曰:
沈君天民,世家浒墅,今虽城居,而不忘桑梓之旧,因自号浒溪。将求一时名贤咏歌其事。余既为作图,复赋此诗,以为诸君倡。浒墅一名虎墅,按图经,秦始皇求吴王宝剑,白虎蹲于丘上,西走二十五里而失,故名虎疁,吴越讳镠,因改疁为墅,又讳虎为浒云。嘉靖乙未腊月。
何处闲云筑草堂,虎疁溪上旧吾乡。
百年鱼鸟常关念,一曲风烟儗自藏。
南望帆樯依树转,西来墟落带山长。
最怜出郭红尘远,春水还堪著野航。
文徵明同一时期、同样以表现苏州本地风光为母题的别号图——安徽博物院所藏《木泾幽居图》乃为周子籲所作。该图以其典型的青绿风格,描绘江南水乡春景:绿水一湾,古木苍然,篱落幽筑中,可见图书满架,童子独立;又有水阁数座,中间可见主人正悠然而往,一僮抱琴相随。远处渔舟轻泛,烟树迷离。构图平中见奇,勾染工致,界画工稳。明媚秀润之中,颇有野逸之趣。
周子籲,别业在木泾,号木泾居士。嘉靖十六年(1537),奉使滇南还朝,便道还家。他去拜访了这位退老林下、曾是翰林待诏的乡中前辈。临行前文徵明便以他的别号,为之作图赋诗以赠曰:
周子籲 木泾幽居图 绢本 25×74cm 安徽省博物院藏
木泾见说幽居好,乔木苍苍玉一湾。
雅称名园依绿水,别开高阁占青山。
百年胜概人增重,十里风烟与春闲。
去去仙郎方许国,莫缘鱼鸟便思还。
子籲赴曹,别业在木泾之上,雅有林泉之胜,因自号木泾居士。比岁奉使滇南,便道还家,非久还朝,不无淹恋之意。余因为作此图,且赋小诗,为行李之赠。京华尘土中,时一展咏,或亦可以寄江湖之怀也。
文徵明在赠言中,告诉周氏林泉虽好,但他希望周氏能以君国为重——当然也不妨在“京华尘土中,时一展咏,或亦可以寄江湖之怀也。”寥寥数语,显示出文徵明的长者风度。
与苏州隔水相望的宜兴,自沈周以来,就是吴中文人乐于造访的地方。那里出产著名的阳羡茶,又有张公洞、善卷洞等风景名胜,更有好客的当地友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春,年逾古稀的文徵明在弟子朱朗、周天球、彭年与儿子文彭、文台的陪同下,游览宜兴。此行当是得到了宜兴当地一位原任山东武城令的退休官员吴俦的款待。吴氏辞官以后,即决意隐于老家荆溪之上,荆溪有沧寒之色,因自命曰沧溪居士,文徵明为之作《沧溪记》并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此图以水墨浅绛之法,绘林木苍郁,山峦幽静,有幽居筑于溪山回抱之处,高士或策杖独行,或静坐扁舟。画法则勾皴与渲淡结合,运笔朴拙,敷色冷逸,颇有苍古之气。
在《沧溪记》中,文徵明以水格物,因物品人,终论水之德有超乎“娱目适情”之外者。为文意思新奇,显示出他深厚的儒家修养,足以与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并称:
武城令义兴吴君,家荆溪之上。溪在荆南山之北,上通芜湖,下注震泽,达于松江而入于海。渊浤澂湛,渺然东下,与离墨、铜官诸山相映带,烟峦演漾,林木蔽亏,无尘杂之秽而有沧寒之色。吴君顾而乐之,若有会于其心者。既解武城,遂有终焉之志。因山面势,筑室奠居,署其居曰沧溪,而自命曰沧溪居士。沧,寒也,沧浪水之至清而无滓者,因取以自况。他日问记于余。
余惟水通流曰川,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凡皆以水言也。水之为性,顺而能下,流而不息,浩浩而不居,不量而平,不概而正,天下之至顺而无所容心者也。夫天下之理,有所窒则滞,而不能通人之心;有所私则蔽,而不能自见,而事有所不行。惟水亦然,其能注而不息、洁而不混,顺流而无穷者,惟无所私也。古之观人者,观其所好而有以知其心之所存,吴君有取于溪,亦其中心无私而有所乐欤?无私,则万理明澈而应物无滞;心有所乐,则物莫能夺而志得以自行。君孝友忠信,详雅不渫,家本高赀而能俭素自将,奕世簪缨,未尝席以自泰。居官洁清,不为物混。声名方达而志念萧闲。飘然解弃,曾无悕情。高明特达,物莫能蔽。循行无窒而志得弗违。其事则人,而心则水也。《传》曰:水之性净,沙石秽之;人之性平,嗜欲害之。君其无害于性而有得于平者,非耶?其有取于溪,良以是也。若夫朝烟夕霏,所以动荡乎波流;左山右林,所以映带乎湍濑。游倏出没,沙禽下上,此足以娱目适情,供钓游之乐而已,而非水之至也。
文徵明早年曾经投文于王鏊求教,在写给王鏊的信中,他说为别人所作那些“别号记”,是应酬之文,很多是“强颜不情之语”,不代表自己的真正水平。但是显然,随着他名望的提高,找他作这样文章的人并没减少。有意思的是,现存几篇他退隐后所作别号图的记文,书法与文辞并美,皆是值得一读的好文章。
文徵明 沧溪图 绢本 31.5×137.8cm 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文集中尚存有几篇别号记,而现存文徵明尺牍中,有多次涉及为人作别号图的事情,如一次友人拜托文徵明给人作别号图,他揣摩良久,还是不知道所提供的别号的确切含义,最后只好“漫而涂抹”了事。
除了本文提到的数作,文徵明还曾以“兰亭”为人作别号图,即故宫博物院藏《兰亭修禊图》。可见在文徵明的时代,别号图是何其盛行,甚至颇有泛滥之势。可以说,别号图是明代吴门画家将之发扬光大,与吴门画派的兴起、发展、衰落相始终,反映了身居城市的文人对于隐逸生活的向往和标榜,引用宋代山水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的说法就是:
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
(作者单位:苏州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