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道咸年间,吴大澂未改名之前,经眼书画的数量甚为可观,但以赏鉴、临摹为主,尚无力言收藏。直至同治七年(1868)以后,考取进士,步入仕途,才渐渐有余资购取古物、文玩,相较于书画,吴大澂或许更多用力于青铜器、玉器的收藏,不过书画鉴藏与创作一直是他不曾割弃的爱好。
愙斋所藏书画,其概貌见于上海图书馆藏《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稿本、私人所藏吴湖帆手录《愙斋藏书画目》(见西泠印社2015年秋拍)以及吴湖帆《吴氏书画记》《梅景书屋题跋记》诸目中。对于前两种目录,白谦慎在《甲午战争后的吴大澂——兼论吴氏收藏的递传问题》一文曾详加比较,确认《愙斋藏书画目》收录“116件书画,少于上图藏草目的195件”,“两者在总数上差别多达79件”,并认为吴湖帆据以辑入《愙斋藏书画目》的“吴大澂手稿,可能书于1880年代,是一个早于上图藏吴大澂手书草目的手稿”[6]。据此可以判定,上海图书馆藏《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中的书画部分,最能反映愙斋书画收藏的总体面貌。此稿写于半页十行朱丝栏账册上,分义庄陈设钟鼎彝器、讷士代存吉金类、讷士代存古镜(无目)、卓臣代存吉金类、卓臣代存古镜(廿四面)、交陈妾收存(二十件)、自带吉金类(一百九十六件)、古泉类、带湘吉金类(光绪廿一年四月)、书画(四王恽吴五十二件)、书画(唐宋元明)、书画(戴、汤十七件,戴九件)、卓臣代存书画拓本、别敬(光绪壬辰秋七月,计银四千六百两)等十几个部分。书衣上有吴湖帆题签“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卅六叶”,并跋:
吴大澂 金石书画草目稿本 上海图书馆藏
二十余年前遗佚,后为项城袁抱存所得。庚辰正月,湖帆以自画册二帧易归。和会而成者,江阴孙邦瑞兄也。并识。
庚辰为民国二十九年(1940),袁克文(1890—1931)早已在九年前去世。吴湖帆可能是从袁氏族人中得此手稿,因有袁氏题记,误以为抱存旧藏。书后有民国十六年(1927)袁寒云跋,为之辩白:
厥册乃吴愙斋丈手书金石书画目录,及在都所效别敬银数,虽寻常稿簿,而端严不苟,老辈之诚竺,弥足式也。铁芝弟得于吴市,重装属题,谨缀数言,幸宝之。
足见以上推测不误。尽管此目可能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左右吴大澂所藏书画的简单记录,并非愙斋收藏的全貌,但从中不难发现吴大澂书画收藏的个人喜好,两百余件作品中,主要以明清为主,唐宋元三代作品仅十余件。明代作品中,以吴门画派,尤其是吴门四家作品为多。清代藏品以四王吴恽,戴、汤为主,并独立编目。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白谦慎清点《书画草目》著录的数量为一百九十五件,这里不包括书中的夹页所记书画,若将夹页部分一并统计,数量将超过两百件。
关于吴大澂收藏书画的来源,在其日记、家书中,不时能发现他在上海、京师、西北、广东等地购买书画的记录,如吴大澂任湖南巡抚期间,曾翻刻于湖南岳麓书院、家祠亦曾勒石的朱熹墨迹,即《愙斋公书画草目》著录之“朱文公诗卷”(《吴氏书画记》著录时改题为“宋朱文公赠张南轩诗卷”),就是光绪十三年(1887)从广东购得。徐康之子徐熙(翰卿)长期送古董供他选购,自然也包括书画,吴大澂致兄长、侄辈家书中,不时牵及:
光绪十三年:适翰卿来粤,带到铜器数种,及零星字画,择其佳者留之,已费不赀矣。
光绪十四年:吴中如有汤雨生先生画,属翰卿代为留意。旧藏赵松雪竹石卷,望为检出。(后附注:赵画未必真,香翁欲索观耳。)
光绪十五年:翰卿携来山谷墨迹手卷及古玉大,皆难得之品。杨椒山先生、周忠介公遗墨亦可遇不可求。恽、王画轴,名人卷册,无一不精,择其精而又精者留之案头,已成巨富。
光绪十九年:以四十四元还翰卿(戴文节扇、沈狮峰画轴)。[7]
按:“山谷墨迹手卷”当即《书画草目》著录之“黄山谷字卷”,“周忠介公遗墨”或即《吴氏书画记》第五册著录之“明周忠节公家书卷”。又,朵云轩藏吴大澂致徐翰卿手札亦提及:
吴大澂 致徐熙手札
近人如锥庵、小圃皆生平至好,彦冲为鄙人所企慕之人,均得如愿以偿,快幸曷极,感佩曷极。六如精本,正敝藏所缺。戴文节双题山水,此时更不易得矣。近得岳武穆书七绝小轴,纸墨图章均非后人所能仿作,旁有岳中丞(龄)题跋。[8]
近以十五金得一《金刚经》,纸系宋纸(触手即烂,寄京重裱),款乃东坡在黄州时书,字则不类苏髯而似董文敏,笔极细而劲气直达(款云亡考都官忌辰,亲写此经,交僧转看,以资冥福,书全衔)。前后似一笔所书,亦奇物也。或一日写此全经,似坡公之变体,其楷书亦不可见。……苏册若真,有四千九百余字,亦可贵矣。卷中戈脚无一不佳,似非他人所能。[9]
戴文节山水(真而精)、黄忠端公楷书(难得,近以十金得一忠端公竹石小幅,金笺)、文徵明兰竹(可爱)、沈石田山水轴(致佳,已为豹帅临一本矣)、新罗花鸟轴(精品)、蓬心山水(老苍之作,纸本,新,白)、张桂岩山水(别格,亦可爱玩)、王椒畦山水(其粗笔大圈树叶,向不甚喜,此幅尚秀雅)、李梅生蝉柳(极似新罗)、王小梅(行看、立轴)均佳、戴文节对(难得)、王虚舟对(出色作)、陈曼生对(极平正)。[10]
唐六如茅亭桂月(精)、戴文节仿石谷山水(精)、潘王合璧(精)、改七芗佛像(精)、汤贞愍题无款画(原题毒来慈受,印文与画无涉,此两合也。画亦不俗)、奚铁生画(画亦不劣,非铁生手笔耳。隶书款伪作,别字太多,断非误书,定甫必知之)、曼生行书(佳)、王蓬心山水(佳)、方兰士山水卷(精)、宋元无款册(有数页是宋元,余俱明人)、王员照册二页(极精)、陶锥庵山水册(精)、倪小圃花果册(精)、顾西梅仕女小幅(新,不如今春所得之一幅)、旧扇六把(刘彦冲最精,张研樵仿粗文,亦佳)、伊墨卿对(佳)、汤贞愍飞白对(款至真)、高南阜诗对(别致)、刘文清对(不真,真者字体活动有神韵,伪者用笔板滞,易于辨别)。[11]
承代购之戴文节山水轴、唐六如精品及陶锥庵、倪小圃画册、刘彦冲画扇,乞寄上海,交广庵观察处。[12]
汤贞愍屏展八幅晚年之作,画梅已近颓唐,窃以为书佳于画,老名士真不可及,不徒以气节传也。[13]
以上所记各种书画,如十五两银子所得《金刚经》当即《书画草目》著录之“苏东坡书金刚经”,黄忠端公竹石或即《吴氏书画记》第六册之“明黄忠端芝兰竹石图轴”,唐六如茅亭桂月、新罗山人花鸟、张桂岩山水等均见于《书画草目》。愙斋所藏宋元以前书画,除上文所举数种外,尚有十余件,目录如下:
梁陶隐居山水卷、唐韩幹画马卷、唐戴嵩画牛卷、唐宋元名人画卷、唐裴宽秋郊散牧图、北宋郭河阳山水雪景轴、刘松年商山四皓图卷、宋越国公张安杰书卷、王元章梅花卷、梅道人竹石卷、梅道人山水卷绢本、王居寀岁岁平安卷、曹云西窪盈图卷
正如吴大澂本人对苏东坡书《金刚经》、赵孟款《竹石图》等的论断一样,愙斋所藏唐宋元人书画,有一部分明显经不起推敲,如目录中第一件陶弘景款山水卷,致徐翰卿书札中提到的岳飞七绝轴,显然都不太可靠。因此,愙斋所藏书画由吴湖帆继承之后,经过他再次鉴定,才被收入《吴氏书画记》。《书画草目》所收元以前作品凡十六件,去掉陶弘景一件,尚有宋人十件、元人五件。宋代仅朱熹诗卷、商山四皓图卷(吴湖帆改题宋人,想必认为非刘松年)两件,录入《吴氏书画记》卷一。因《吴氏书画记》元代一卷手稿散佚不存,故不知吴湖帆对愙斋藏元画的鉴定结果如何。
不过,《吴氏书画记》著录与否,并非是判定愙斋书画真伪的唯一标准。缘于吴湖帆撰写《吴氏书画记》之前,愙斋藏品便已开始流散,吴大澂任湖南巡抚期间,曾将所藏“四王吴恽”二十件,以四千两之价转让给庞莱臣[14]。罢官回乡后,他又陆续以藏品易米。《书画草目》中“唐韩幹画马卷”,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改题为宋人《圉人呈马图》,此卷为清内府旧藏,有乾隆御笔题记。外签“□幹圉人呈马图真迹”字迹似出于吴大澂之手,卷后赵孟题跋前有“愙斋鉴藏”朱文方印,不知何时流落异邦,以致《吴氏书画记》失载。同样遭遇者,复有“唐裴宽《秋郊散牧图》”,据《胡适日记》民国三年(1914)十月二十四日记:
图9 宋人 摹韩幹圉人呈马图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唐寅行书诗卷(局部) 天津博物馆藏
韦莲司女士归自纽约,以在纽约美术院所见中国名画相告,谓最喜马远《山水》一幅。此幅余所未见,他日当往访之。纽约美术院藏中国名画九十幅,中多唐宋名品。余在彼时,心所注者在摩根所藏之泰西真迹二十九幅,故不及细观他室,亦不知此中乃有吾国瑰宝在也。今承女士赠以院中中国名画目录一册,内如唐裴宽《秋郊散牧图》,宋夏圭《山水》(疑是仿本),元赵子昂《相马图》及《宋神宗赐范文正画像》(上有熙宁元年敕,乃伪作也。范仲淹死于仁宗皇祐四年(1052),熙宁元年(1068)在十六年后了。疑此像亦是伪品。十九年二月廿五日记),皆甚佳。又有东晋顾虎头(长康)《山水》一幅,当是伪作。[15]
所谓纽约美术院,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吴大澂去世前后,家中所藏青铜器、玉器、书画等曾先后散出,古董商卢芹斋专门为此出版西文版图录,以便海外买家进行挑选。彼时吴湖帆不过十余岁,对家中藏品尚无力保存或处理。明清两代藏品,吴家保存较多,愙斋旧藏见于吴湖帆《吴氏书画记》者,尚有以下若干种:
明金本清双钩竹石轴、明姚云东柳溪钓艇图、明文衡山虎山桥纪游图、明沈石田有竹邻居图、明沈石田游张公洞图、明沈石田吴中奇境图、明周东村柴门新月图、明仇实父白描大士像、明曾波臣画周忠介公像、明黄忠端芝兰竹石图、明金孝章手书乙酉丙戌诗稿卷(吴大根藏,吴大澂跋)、明王烟客仿子久山水轴、明王员照仿范华原关山秋霁图轴、清刘文清书抚湘奏稿册、董文恪砧杵图、清潘莲巢菊花猫轴、清戴文节仿巨然山水轴、清任渭长木连理图、清名人合作范湖草堂图
以上各件,一部分入藏上海博物馆(如金湜《双钩竹图》卷、沈周《有竹邻居图》卷、王时敏《仿子久山水》轴、王鉴《仿范华原关山秋霁图》轴、清名人合作《范湖草堂图》卷等)、南京博物院(如文徵明《虎山桥纪游图》卷、周臣《柴门新月图》轴等)等文博机构,一部分现身拍场(如沈周《游张公洞图》卷、《吴中奇境图》卷,任薰《木连理图》卷等),还有一部分下落不明。
此外,也有溢出于吴大澂《书画草目》、吴湖帆《吴氏书画记》之外者,如天津博物馆藏明唐寅《行书七律四首诗》卷,有吴大澂金文题签;上海博物馆藏明仇英《柳下眠琴图》轴,有吴大澂行书题签;苏州博物馆藏明唐寅《墨牡丹》扇页,有吴大澂“愙斋鉴藏书画”朱文方印、吴湖帆题记之属,可以作为愙斋所藏书画的补充。
综上所述,由于自幼受到祖父、外祖父的影响,吴大澂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对古代书画鉴赏与临摹,形成了传统文人士大夫式的书画收藏观念,致力于明代吴门一派、清代四王吴恽,一直延伸至戴、汤等人画作的搜集与鉴赏。他从十三四岁起临摹古画,二十七岁以前仍用“吴大淳”一名时,在书画临摹上已有小成。同时,他跟随外祖父、乡中前辈参加雅集,欣赏书画名迹,逐渐积累经验。三十四岁考中进士,三十九岁放任外官,至六十一岁去职,积二十年之力,陆续收购宋、元、明、清历代古画达两百余件。他的书画鉴藏与本人临摹、创作一脉相承,相得益彰。可惜吴大澂被罢官以后,家道渐落,不得已出让部分藏品,去世后部分收藏遭到斥卖。所幸大部分书画精品由嗣孙吴湖帆保存,经其鉴别后纳入梅景书屋收藏。而外间散失书画亦复不少,更有吴大澂、吴湖帆未经著录者,有待于日后逐一加以追踪与发现。
(作者单位:苏州博物馆)
注释:
[1] 梁颖编校《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359页。
[2] 同[1],第360页。
[3][4] 吴大澂《辛酉日记》,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5] 佘彦焱整理《梅景书屋题跋记》(续),《历史文献》第九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0页。
[6] 上海博物馆编《吴湖帆的手与眼》,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3页。
[7] 吴大澂《愙斋家书》,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8] 上海书画出版社编《吴大澂手札》(致徐翰卿),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第4—5页。
[9] 同[8],第24—25页。
[10] 同[8],第26、28页。
[11] 同[8],第38、40、41页。
[12] 同[8],第60—61页。
[13] 同[8],第67页。
[14] 《愙斋家书》,稿本,上海图书馆藏。白谦慎《甲午战争后的吴大澂——兼论吴氏收藏的递传问题》一文已经论及,见上海博物馆编《吴湖帆的手与眼》,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页。
[15]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1),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06—5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