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陆曙轮现存最早的绘画作品,是画于1920年的《花卉清供四条屏》,其时年21岁。所画四时花卉工致静雅,用笔灵动,设色清丽,富有书卷之气。款署“庚申仲秋天用画”,“天用”取“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钤“读书余事”印。陆曙轮16岁开始学画,五年之后其画已颇具规模。从“读书余事”这方闲印,就可知道其艺术见地的高明和方法途径的正确。因为艺术不筑基于读书养气和人格修养,将很难深入,更无成正果的可能。另外,他对自己的才能也充满了自信,而且志存高远,以“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韧劲来激励和鞭策自己。这件画作透露出青年陆曙轮已具有不凡的气度和脱俗的格调,有如空谷幽兰,英气徐来。
1927年,陆曙轮28岁时,即受聘于颜文樑创办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即苏州沧浪美专),执教中国画。[18]其时在该校执教的画家有顾仲华、顾公柔、吴子深、陈迦庵、张宜生等,均为吴中书画名家。
苏州美专是由颜文樑在1922年创办的,1927年校舍由吴县县立中学迁入沧浪亭,其时主要由吴子深出资,并成立了校董事会,聘请苏州知名人士任董事,其中有朱文鑫(1883―1939)。朱文鑫是陆曙轮的表兄,字槃亭,号贡三,昆山陈墓人。现代天文学家。早年留学美国,辛亥革命后回国,曾在上海担任南洋路矿学校、东华大学校长,兼任南洋大学(今上海交通大学)和复旦大学教授。1927年,朱文鑫步入政界,曾任江苏省政府秘书、江苏省土地局局长等。陆曙轮到苏州美专授课应是朱文鑫的推荐。陆曙轮在美专执教时间颇短,大约一年,1928年10月,朱文鑫又推荐他往省政府工作。
在美专执教时,陆曙轮即开始鬻画,自订《陆曙轮花卉画例》,并作诗云:
躬耕禄食两无能,卖画生涯是下乘。
但使得钱非造孽,何妨援例昔贤曾。
涂红抹绿敢名家,毫素怡情兴且赊。
不分米盐资料理,翻教湘管怒生花。
《画例》款署“戊辰仲春纵化生自定”。“戊辰”为1928年,陆曙轮29岁,其自号“纵化生”,应取自陶渊明《形影神赠答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渊明此诗通过“形”“影”和“神”三者的辩答来阐述他的哲学思想:形神合一,道法自然,归隐于田园,大化于宇宙,以期达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和谐。陶渊明的哲学思想主要源于道家。陆曙轮用“纵化生”为号,可见其受老庄哲学的影响。从“天用”到“纵化生”,他的思想已更趋成熟和丰富。但其不谐世俗、雅尚清高的格调在这则润例中也表露出来。《画例》最后有言:“工细及翎毛不应。”南宗文人画不屑于工细一路,因为这是不见性灵的行家画工所为。陆曙轮存世最早的《花卉清供四条屏》还是一件工细的作品,七年之后他的艺术思想已发生很大的改变,完全走文人画、士夫画的道路。翎毛走兽既工细又谐俗,故不愿意为也。陆曙轮所处的时代是“海上画派”最兴盛的时候,吴门画家是海派的主要力量。画家为了生存,迎合世俗化的审美需求是海派绘画的主要特征。陆曙轮此时已有家室,生计维艰,但其不随俗的心志,却坚守未改。
陆曙轮花卉画润格
笔者在研究中发现,陆曙轮的人生和艺术思想的形成与太谷学派不无关系。林黼桢给陆曙轮的信中有问:“张令贻举室患疟,近常通问否。”
张令贻(1884―1937),名德广,安徽阜阳人。张氏是“太谷学派”的重要传人。“太谷学派”是由乾隆道光年间安徽池州人周太谷(1764―1832)所创,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学派才终止活动,历时长达一个多世纪。此学派以儒家思想为主,杂糅佛、道二教而形成,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儒家学派、近代学术思想的一股暗流。周太谷悟道后讲学于扬州,门下学者甚众,仪征张积中、李光炘兄弟为其传法弟子。张积中称北宗,曾在山东黄崖山聚众讲学,被诬为教匪。同治五年(1866),清兵围剿,张氏等举山自焚,死者两千余人,史称“黄崖教案”。李光炘称南宗,主要在扬州、泰州讲学,传弟子黄葆年等。黄氏于1902年来到苏州,在十全街设立“归群草堂”,收徒讲学。民国《吴县志》载“大江南北,从游者数千人”,人称“黄门”。苏州是太谷学派的主要传教之地。张令贻于1914年移家苏州,翌年拜师黄葆年。1924年黄葆年过世,张氏立志收集整理学派遗书,历时十年,于1934年抄成《归群宝笈》和《归群宝笈续编》共九十种,三百零七卷。[19]张令贻雇同学中贫寒子弟抄书,十年中经常有二三十人在家抄书,[20]耗尽了家财。周太谷创学时立下规定:学术著述只在门内传抄,不准刻印出版传播。故太谷学长期以来知者甚少,颇为神秘。1997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张令贻钞本,出版《太谷学派遗书》,轰动学界。张氏对太谷学的流传,居功甚伟。
张令贻有一封给陆曙轮的信,虽有残损,但文意尚全。其部分文字如下:
曙轮我兄先生道鉴:炎热如蒸,乃承惠函赐扇,故人情重,感何可言。法绘□秀拔俗,来书字里行间,亦复清气往来,□出尘意。以弟之愚,窃揣我公盖亦夙报深重之慧业文人来世转□,□不能谐俗亦系当然。然以儒者言,孔子常(尝)为委吏,□□不卑小官。以玄门言,在家身也,出家心也,在尘(身)出尘(心),以兄所□磨不淄(磷),湼不磷(淄),足征学养之深也。抑又何伤。
窃闻先辈有言,凡人有一艺之成,即不入轮回。其数十年精神心力所结,即道家之还丹也(又云念头专一成丹)。兄之绘事天资极高,再加十年工夫,再求之于□□,再求之于读书养气,必为当代名家,而上绍可□□画苑列仙,此可断言者。
霍邱裴氏其收藏为海□首列,现居锡山,如愿往读画,弟可托人介绍,惜兄无多暇也。弟杜门养疴,懒于□接,以兄相爱之深且切,故贡愚忱,惟希鉴恕为幸。
此信写于1929年(6月25日),其时陆曙轮在镇江工作。张令贻全家患疟疾,故陆曙轮有信慰问,并赠书画扇。此应为张氏回信。从信中可知,陆、张两人在苏州时交往密切,情谊深厚。张令贻长陆曙轮16岁,为忘年交。他对陆曙轮相知甚深,评价极高,称其为“夙报深重之慧业文人来世转(身)”。陆曙轮其时为政府文员,职小位卑。张令贻劝慰他,孔子尝为小吏,(柳下惠)曾为小官,人之确立在于心志,志存高远,自能在尘出尘,在身出心,何况他已有磨不磷、湼不缁的学养,抑又何伤。对于陆曙轮的绘画,张令贻激赏不已,称其天资极高。同时也教导他,要以艺术为修道之具,一艺之所成,即道家之还丹(悟道)。又指出为艺之方法途径,“再加十年工夫,再求之于(静修),再求之于读书养气”,并预言十年之后“必为当代名家”,而且张氏对陆曙轮的期许不仅为“名家”,而是“画苑列仙”,即在画史上会有地位。信中张令贻还欲介绍陆曙轮往无锡裴氏处(壮陶阁)阅画。这封信内容极为丰富,融合儒、释、道三家来论学、论艺和论道,高屋建瓴。张令贻此时46岁,学已有成,其与陆曙轮的关系在师友之间,陆曙轮受他的影响应是很大的。笔者在查阅资料时发现,张令贻不仅学问渊博,也善绘事,曾绘《秋闺梦影图》悼念其侧室韩氏。[21]
1937年4月1日“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即简称“第二届全国美展”)在南京国立美术陈列馆(现江苏省美术馆)开展,陆曙轮所绘《云山萧寺图》入展。不出张令贻所料,陆曙轮之画即为世所知,距其预言还不满十年。笔者近来有幸获睹此次展会中“现代书画”的作品集,[22]共有书画作品508件,有500位作者入展。其中包括朱屺瞻、李苦禅、余绍宋、吴湖帆、林散之、俞剑华、徐邦达、徐悲鸿、高剑父、张大千、张善孖、黄宾虹、黄君璧、齐白石、潘天寿、黎雄才、樊少云、刘海粟等。同年5月1日《美术生活》杂志第38期,刊登“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特大号”,“现代书画”部分有92人的作品刊出,其中亦有陆曙轮(陆纪)。
陆曙轮入展的《云山萧寺图》为山水立轴,所绘青山云锁,萧寺钟声。近景为攀升的山峦,其脚下山坳有一村庄,近处山坡,丛树高耸,屋舍为其所掩;中景为数间庙宇侧掩于山左;远景为一峰高耸,云雾缭绕山间。其静穆萧散的意境令人神往。款题:“钟磬悄然斋过午,白云无数锁青山。廿六年春曙轮陆纪。”此画用笔较粗犷,大、小披麻皴与折带皴合用,山峰秀拔,山石硬挺,颇具质感。其山石树木取法宋元诸家,所造意境古朴生动,有真山水的活力,迥出于时流。
陆曙轮 云山萧寺图
“抗战”之后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陆曙轮虽主要靠卖画为生,但在创作上不迎合于世俗。这在丁瑗给他的信中可以察见:
接奉惠书并法绘七帧,拜观欣幸,海上之人多□(喜)浓妆涂抹,如足下之孤高自赏,恐不易遇知音耳。先已汇奉两万元,彼时或能易米半石,余容后算。(1949年3月28日)
承赐便面书画,可称双妙,敬谨奉持□□,为交游光宠矣。(1949年6月18日)
奉手简及法绘便面八页均拜收,书画盖臻妙境,决非时流所可企及。□□设法代为推让。(1949年8月5日)
陆曙轮先生在作画
丁瑗是陆曙轮好友,前文已述,其为世家,父祖皆善书画,他本人善鉴书画,且收藏极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曾为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特约顾问。[23]在与陆曙轮的通信中,丁瑗还提到他的亲戚(可能是表兄)吴仲坰(1897—1971,别署仲珺)。
丁瑗告诉陆曙轮:“吴仲珺先生仍在金城银行,如□□□即寄江西路金行,可也。吴君篆刻书画均妙,惜不肯轻易为人作,即使足下先施,亦恐徒然也。”(丁氏6月18日札)
扬州祝竹先生写过一遍长文《吴仲坰和他的篆刻》,引用孙洵先生《民国篆刻艺术》中“吴仲坰小传”:“出生世家,父吴巽沂精于朴学,文字训诂颇多卓识。家藏金石书画碑帖甚多。未及弱冠,即随父寓上海,参加‘题襟金石书画研究会’活动。其家境优裕,为人儒雅,得与海上名家切磋艺事。”黄宾虹与吴仲坰关系极好,对他评价很高:“吴仲坰篆刻最有功力,雅健绝伦,时人无出其右。”吴仲坰学问文章也好,所以受金城银行总经理吴蕴斋的赏识,聘为秘书。因为在银行工作,薪酬丰厚,所以他和丁瑗生活都非常优裕。祝竹先生在文中说:“但据我所知,吴仲坰刻印是没有润格的,他是‘海派’印人中极个别的没有在报上登过‘润格’的特例。”吴氏为艺完全是为了精神享受,故不愿受外在的约束。不熟悉或不受他青睐者想请他刻印就很不容易。所以丁瑗在信中说,吴氏不轻易为人刻印和作书画,“即使足下先施,亦恐徒然也”。吴氏学问、艺术和社会地位都在上层,所以为人清高也很正常。吴仲坰有一封信给陆曙轮,主要内容如下:
曙轮先生阁下:十年前由王乙舟世丈转到法绘月季花直幅一张,至为精妙,□□佩感。日前在舍亲丁蘧卿兄处,获睹近作山水摺箑较昔尤为超逸,弥深钦佩,颇思拜求,谅可获邀惠允。如执事需刻石章,候示,当刻石奉贻,藉求法教。倘有订就例单,乞寄掷数纸,以便于敝友中转为绍介。
此信应写于1949年9月26日。在信中,吴仲坰对陆曙轮极为客气,称十年前收到所赠直幅月季花卉“至为精妙”,近来在丁瑗处看到他所画山水折扇,“较昔尤为超逸”,故“弥深钦佩,颇思拜求”,并欲刻印相赠,还主动提出在他的朋友中为陆曙轮推销画作。
丁瑗说陆曙轮的画难有赏音,因为丁氏鄙视上海都会的市井气,认为陆曙轮画雅,“孤高自赏,恐不易遇知音耳”。这与事实似乎并不相符。前文提到,颜朴斋曾为陆曙轮推销了很多画作,他在一封信中说:“代销之件日前已完全裱好,并已售去四幅。价格弟参照九华堂代售余越园(绍宋)及陶冷月两人之画件(并非山水,大都系松竹梅石等写意作品)酌定,余、陶画件三尺连裱工有定三十万者,因预计尊件俏,全部售去绝不致有所亏蚀。”余绍宋是当时的社会名流,善书画;陶冷月的绘画结合了西洋画法,颇合时尚,他们当时的画价都很高,但颜朴斋说陆曙轮的画比他们的还“俏”。1950年,陆曙轮好友陈永康在信中说:“前接寄来所画扇面十页,即交新世界印社代售,已经完全出卖,得款三万五千元。”大概在1951年年初,陈永康信末附言:“附汇上代卖画款七万元。”于此可见,陆曙轮的绘画虽因文人的清高不愿从俗,但在上海滩还是有人赏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