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李廌的师生情
李廌父亲李惇与苏轼同年进士。李廌生于嘉祐四年(1059),六岁父死而孤,但能自奋立。及长,以学问称乡里。元丰间苏轼谪黄州,李廌以文字谒苏轼,贽文求知,始与苏轼相交,一直至元祐间,常有书信往来。苏轼结识这个气度豪迈、文章雄浑有力的年轻人后,感到其才气洋溢,文笔条畅曲折,辩而中理,大略与自己相近,故深深喜爱之。他在《与李昭玘一首黄州》云:“近有李豸者,阳翟人,虽狂气未除,而笔势澜翻,已有漂砂走石之势,常识之否?”[1]
李廌(1059—1109)字方叔,初名豸,从苏轼游。苏轼曰:“《五经》中无公名。独《左氏》曰:‘庶有豸乎?’乃音直氏切,故后人以为‘虫豸’之‘豸’。又《周礼》:‘供具其絼。’亦音治,乃牛鼻绳也。独《玉篇》有此‘豸’字。非《五经》不可用,今宜易名曰‘廌’。”[2]李廌认为苏轼之言有理,接受其建议,改“豸”为“廌”,即称李廌。
苏轼赞赏李廌尽孝道,把友人梁吉老馈赠用于阳羡安置的费用十缣百丝转送李廌,以便让他安葬家属中的长辈,经济上给予接济。对其学问尤加赞美,云:“录示《子骏行状》及数诗,辞意整暇,有加于前,得之极喜慰。……足下之文,过人处不少,如《李氏墓表》及《子骏行状》之类,笔势翩翩,有可以追古作者之道。”[3]又云:“承示新文,如《子骏行状》,丰容隽壮,甚可贵也。有文如此,何忧不达,相知之久,当与朋友共之。”[4]同时,对其治学方面的缺点,毫不留情予以指出,云:“辱书累数百言,反复寻味,词气甚伟……今乃粉饰刻画,是益其疾也。”[5]“前日所贶高文,极为奇丽。但过相粉饰,深非所望,殆是益其病尔。”[6]“惠示古赋近诗,词气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喜也。但微伤冗,后当稍收敛之,今未可也。”[7]苏轼衷恳指出其写作中的粉饰刻画是益其疾,过相粉饰是益其病,其文冗长,要注意收敛,希望他改进。
苏轼更要他重视修身,云:“私意犹冀足下积学不倦,落其华而成其实。深愿足下为礼义君子,不愿足下丰于才而廉于德也。”[8]“至于富贵,则有命矣,非绵力所能必致。姑务安贫守道,使志业益充,自当有获。鄙言拙直,久乃信尔。”[9]真可谓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
李廌虽有学问,但家境贫困,促使他求名心切,想早日进入官场来改善困境,一方面希望苏轼给予引荐,一方面便频繁地出入于达官贵人之门。对此苏轼非常关切,云:“累书见责以不相荐引,读之甚愧。然其说不可不尽。君子之知人,务相勉于道,不务相引于利也。”[10]希望他循序渐进地学习,不可急躁,更不必常拜倒王公门下。正如李廌自己所云:“廌少时有好名急进之弊,献书公车者三,多触闻罢,然其志不已,复多游巨公之门。自丙寅年东坡尝诲之曰:‘如子之才,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王公之门,何必时曳裾也。’尔后常以为戒。”[11]此后,李廌把苏轼的教诲引以为戒,牢记心中,闭门勤学,孜孜以求,不仅学业长进,而且做人更为正直。这一切充分体现苏轼与李廌师生之间的情笃谊深,于是李廌成为苏门六君子之一。
元祐三年(1088)正月十七日,朝廷命苏轼权知贡举,黄庭坚等人为参详。二十一日领贡举事,入试院。此时的李廌已是苏轼入室弟子,文名已著,众试官都希望他能巍然高中,李廌本人也信心十足,可惜的是三月出榜后,李廌不知何原因,竟然名落孙山。苏轼也怅然大失所望。对于自己愧失李廌,有负这位弟子对自己的殷切期望,深感内疚。为此,苏轼特作《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表示歉意。云:
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
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
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
青袍白纻五千人,知子无怨亦无德。
买羊酤酒谢玉川,为我醉倒春风前。
归家但草凌云赋,我相夫子非癯仙。[12]
这是苏轼在宽慰李廌,一切自有天命,不怨天,不尤人,持续精进,终将有成。
值时,黄庭坚也作《次韵子瞻送李豸》诗送之。云:
骥子堕地追风日,未试千里谁能识。
习之实录葬皇祖,斯文如女有正色。
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
虽然一哄有奇偶,博悬于投不在德。
君看巨浸朝百川,此岂有意潢潦前。
愿为雾豹怀文隐,莫爱风蝉蜕骨仙。[13]
自谓佐东坡主试而却失李廌,也应负责。并劝李廌更志其大者,毋以速成为事。对于人生乖顺,希望他当效南山玄豹,自期远大,不求速成,流露师友间真挚之情。
同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1054—1114)作《题李方叔文卷末》一诗,云:
他日东坡誉子文,澜翻健笔欲凌云。
决科正尔真余事,射策如何但报闻。
诡御获禽虽可鄙,挽弓射叶亦徒勤。
莫辞更拟相如作,寂寞思玄未放君。[14]
周行己(元祐六年登进士第)也作《敬赠李方叔廌》,云:
蛟龙吐云气,雾豹出文采。
许颍有佳士,翰林风流在。
吾道固多艰,明时屡危殆。
嘉谷生螟蝗,稊稗劳取采。
平生数万言,未料寒与馁。
天生济世才,发挥必有待。
伯乐一顾重,岂不价百倍。
展足造青云,会见绝四海。
顾我茅苇姿,谬欲渐兰茝。
达人固多可,借誉饰驽猥。
丈夫一相知,胸中何磊磊。
愿作南山松,青青期不改。
此事虽一时,风流激千载。[15]
恳劝他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所以,大家对他落榜也深感惋惜、无奈。元吴师道曾见到东坡此诗真迹,作《题东坡所赠李方叔诗真迹后》云:“李方叔以文学受知大苏公,知贡举,欲取而失之,卒不第而终。观公此诗,深自愧咎,盖惜当时之失士,而非以为己私,略不置嫌疑,其间广大光明,有古人之风焉。”[16]
元祐六年(1091)秋,李廌再度应试,又遭落第。为此李廌深感愧意,作《某顷元祐三年春,礼部不第,蒙东坡先生送之以诗,黄鲁直诸公皆有和诗。今年秋,复下第,将归耕颍川,辄次前韵,上呈编史内翰先生及乞诸公一篇,以荣林泉。不胜幸甚》云:
半生虚老太平日,一日不知人不识。
鬓毛斑斑黑无几,渐与布衣为一色。
平时功名众所料,数奇辜负师友责。
世为长物穷且忍,静看诸公树勋德。
欲持牛衣归颍川,结庐抱耒箕隗前。
只将残龄学农圃,试问瀛洲紫府仙。[17]
师友们对李廌物质上支持、精神上鼓励,真可谓不遗余力。苏轼更是勉励李廌云:“丈夫功名在晚节者甚多,如国手棋,不须大段用意,终局便须胜也。”[18]告诫他历史上大器晚成的人很多,千万不要一时失意,灰心自弃,应不断努力,终成就功名。苏轼即使谪居异乡,仍与李廌互有书信往来,晚年自儋州北归,有一札云:“比年于稠人中,骤得张、秦、黄、晁及方叔、履常辈,意谓天不爱宝,其获盖未艾也。比来经涉世故,间关四方,更欲求其似,邈不可得。以此知人决不徒出,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也。”[19]
苏轼逝世后,李廌悲痛之极,作《追荐东坡先生疏》云:“端明尚书,德尊一代,名满五朝。道大不容,才高为累,惟行能之盖世,致忌媢之为仇。……皇天后土,知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20]此言语挚情切,感动人心,传诵天下。后人曾画有苏轼与李廌泣别图,以表达两人之间的深情。元代吴澄就此作《题苏李泣别图》诗,云:“节旄尽矣自须存,此日生还侍主恩。策杖谩循椎结泣,平陵有子广无孙。”[21]
元祐八年(1093)秋,李廌应试再次落榜。从此,他绝意仕进,大观三年(1109)郁悒而终,卒时才五十岁。对于这位才子过早的离世,时人纷纷悲哀、悼念,苏过作《李方叔挽词二首》云:
广文流落坐才名,世为长沙惜贾生。
明主爱才非忍弃,大钧播物岂能争。
空嗟抱艺频三黜,不待惊人试一鸣。
赖有遗编照千古,贤于万户写铭旌。
豪气峥嵘老不除,求田未分赋归欤。
功名日暮空弹铗,鬓发霜雕为著书。
想像柴门延履舄,凄凉滍水但丘墟。
从今忍过西州路,莫树悲风拥素车。[22]
谢逸(约1075—1125)《怀李方叔》诗云:
儒林丈人称两苏,一言为重轻璠玙。
见君诵诗出险语,抚掌绝倒徒惊呼。
贵耳贱目亦不恶,虎豹何殊犬羊鞟。
劝君掩古卧衡门,莫赋悲秋任摇落。[23]
刘一止(1078—1160)作挽诗《李方叔侍郎一首》,云:
论议当今耸外庭,英英人物照丹青。
文章共道追千古,训诰曾看媲六经。
畴昔鹓行今几在,异乡薤露不堪听。
老成远矣何嗟及,闻说郎君有典型。[24]
可惜的是李廌《月岩集》已失传,反映他与苏轼等众人之间友谊的珍贵史料,均不得而知了。